9 我只信我自己

可以什麽?

不叫他周至叫什麽?叫周狗嗎?

周至轉身邁開長腿大步走下臺階,朝外面走去,嗓音冷淡落在身後,“等你兩分鐘。”

許一看着周至挺拔背影在黑暗裏走出大門,金屬的大門關上發出聲響。她走下臺階,直奔洗手間,兩分鐘時間可以做很多事,她刷了牙洗幹淨臉,罩上寬大的運動外套出門。

高大悍然的越野車停在小街上,車燈照出很遠。小街淩晨沒有路燈,白牆灰瓦的房子在微亮的黑暗裏暗沉的像是怪獸。

風吹動梧桐樹,桂花香浸在寒涼的秋風裏。暴雨之後,天氣驟然變涼,寒的仿佛要入冬。

許一把寬大的運動外套拉鏈拉到嘴唇處,遮住了下巴。兩只手墜在上衣口袋,快步走向周至的車。她快走到副駕駛的時候,越野車忽然引擎發動,許一吓一跳往旁邊退了半米。

車緩緩停在她身邊,副駕駛的車玻璃降下,露出周至英俊的側臉。他含着一塊奶糖,姿态懶散的咬着,偶爾那顆糖會抵到他的腮邊,他的冷淡沒什麽情緒,甚至沒有看許一,“上車。”

許一拉開車門上了車,坐到副駕駛扣上了安全帶,也不看周至。

車廂內彌漫着大白兔奶糖香甜的味道,許一看了眼放在座位中間的經典藍白色大白兔奶糖鐵盒包裝。

“要嗎?”駕駛室內的燈光熄滅,周至骨節清晰的手指從操縱杆上移開到糖盒的邊緣,他的手指瘦長肅白,單手摳開了鐵皮盒子。

“我不吃糖。”許一看向前方的路,車燈所照之處一片光明。

“不吃糖?”周至的指尖抵着鐵皮盒,喀吧一聲,又蓋了回去,“你不吃糖?”

車開到了小街出口,陡然明亮。仙山鎮主幹道有路燈,連着橋柱上的燈光,蜿蜒到了遙遠處。燈光在黑暗中,宛若燦爛耀眼的銀河。

周至把手移到方向盤上,舌尖抵着奶糖到腮幫,他若有所思,“什麽時候不吃的?”

他什麽都記得,那他記不記得有個小孩被他丢下了?還是根本就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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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就不吃了。”許一轉頭看玻璃,車子飛馳路燈不斷後退。暴雨讓仙女河漲水,幾乎漫上了河堤,水面寬闊泛着波浪。

周至走後,她就再沒吃過奶糖,一顆都沒有。

車玻璃倒映出周至完美冷峻的側臉,他漫不經心的吃着糖,目視前方。鼻梁高挺,他的唇因為吃糖有了色彩,似乎覺得許一長大這個事兒有些好笑,他短促的揚了下唇角,“你長大了?”

“我沒有長大嗎?”許一從車玻璃裏盯着他,他長了喉結,他長高了,五官更英俊,他長大了。

“行。”周至點頭,似乎咬着糖說話,“你長大了。”

長的六親不認。

“為什麽練短跑?”車開過仙山鎮大橋,周至的嗓子一動帶着喉結也滑動,他咽下了半顆糖。

小鎮的主街道路邊種着楓樹,起風了,樹葉在風中搖曳。

許一拉上了外套的帽子,幾乎遮到了眼睛,帽子讓她多了些安全感,她仿佛置身黑暗中,“我跑的快,能跟汽車比速度。”

汽車飛馳在小鎮中間,越過成排的小樓,朝着仙山開去。

周至的手機響了起來,很突兀的鈴聲,音調居然是歡快的。許一把帽檐拉的更低,靠在座位上,餘光看放在座位中間的手機屏幕上顯示來電是:教練。

周至的教練?周玉姑姑嗎?

周至松開一只手落到手機上,他沒有看來電顯示,直接挂斷按着手機關機。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歸于平靜。他把手機撂了回去,哐當一聲。

許一看着灰光下周至的指尖,透着涼寒。

連教練的電話都敢拒接。

許一是絕對不敢忤逆教練,他們隊伍教練是有絕對話語權,說一不二的存在。

車廂重新恢複寂靜,周至依舊沉默,他繃着下颌專注的開車,仿佛這個世界與他無關,比剛才更冷了。

“你是跑的挺快。”車到了仙山鎮盤山公路入口,周至放慢了車速,“很能跑。”

“我最好的成績是十一秒五零。”許一坐直說道,“我可以突破十一秒。”

“那些成績都是都是過去式。”周至開口,話說的随意,“一切歸零,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許一的大腦轟的一聲,無數的煙花在大腦裏綻放,她一瞬間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攥緊安全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誰說我歸零了?”

車子拐上一道急彎,喇叭聲響徹山間。周至的手指還搭在喇叭上,目視前方,“你的腿上不了跑道。”

許一猛地把頭扭到一邊,盯着山脊邊緣。天光漸亮,層層疊疊的山脈已經顯現出來,延伸到遠處,她呼吸了兩次才開口,“誰說我上不了?你是醫生嗎?你憑什麽給我判死刑?我的腿只是暫時的,并不是永久。腿好之後我還是我,一定會繼續。”她揚起下巴,用最後的倔強說道,“賽場依舊是我的,我的跑道永遠屬于我。我不認輸,我就沒有輸。”

車子開在盤山公路,一個彎道接着一個彎道。

車廂內寂靜,只有引擎的聲音。許一始終看着窗外沒有回頭,她不想在周至面前輸,她也不想看周至。

周至把車開到山頂,停在邊緣。天邊的青色更甚,許一盯着遙遠處的天。山脊線與天的交彙處,一半是灰一半是黑暗。

風突然就灌進了車廂,寒冷凜冽。許一回頭看到周至已經下車,他拿了煙盒邁開長腿往邊緣走。

許一在車裏坐了一會兒,擡手狠狠擦了把臉,解開安全帶從另一邊下車。

周至站在山頂懸崖邊緣的欄杆內點燃了一支煙,風吹的他單薄的衛衣後背鼓起,前面貼到了身上,露出他偏瘦的身型。

白色煙霧見風就散了,煙頭被風吹的猩紅,他把打火機裝進褲兜。擡起長腿跨過欄杆,風很大,這個動作讓他露出一截腰,精瘦的腹肌一閃而逝。他一步跨出去,站到了欄杆外,一塊石頭從他腳下滾落,跌入萬丈懸崖。

許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快步走了過去。

“你不認輸就是沒有輸?誰告訴你的?”周至拿下煙回頭,笑着睨視許一,“這麽幼稚的話你也信?”

“輸了就是輸了,淘汰了就是淘汰了。這就是體育競技,就是——殘酷的修羅場。”周至站的筆直,肩膀輪廓在衣服下清晰,他的聲音落在風裏,“人可以有夢想,但不能妄想,也不能太沉溺妄想。小孩,看在你以前叫我哥哥的份上,送你一句實用的。”他雙手插兜,斜着站在風裏,也可能是被風吹斜了高瘦的身形,他垂下眼皮,睫毛覆在眼下像是濃重的陰影,他的嗓音輕緩,“該轉行就轉行,不要再存幻想,這一行差一分都不行。”

許一身體裏的血液瞬間沖到了大腦,她攥緊了手,盯着周至。

周至往前又走了半步,直到踩上懸崖的邊緣,腳尖懸空,他垂下眼看落石,“我下個月退役,新聞上說的都是真的。”

懸崖巨石陡峭,幾棵荊棘艱難的長在半空中。石頭滾下去便再也沒有了蹤影,腳底下是茂密的林木。秋天裏,黃了一片。

周至踢了下腳底下的石塊,又一塊石頭滾落。他眯了眼,看遠處雲海。

今天應該沒有日出,最後一顆星被烏雲吞沒,青灰色的天邊是層層疊疊的烏雲,翻滾湧動着。

周至垂下稠密漆黑的睫毛,抽完最後一截煙,他把煙頭捏在手裏轉了一圈,落到了手心,煙頭湮滅。他轉頭看許一,揚了下唇角,“要學會接受現實,妥協命運,人不能跟天鬥。我不是嘲笑你,我只是告訴你這個事實。得不到的東西,拼了命把自己搭進去,該得不到還是得不到。”他短暫的停頓,輕道,“沒用。”

他們隔着幾米的距離。

許一穿着寬大的灰色外套,風把她的帽子吹歪了,她很瘦,臉也很小,一半都隐在帽子裏。她的皮膚很白,唇色也白,只有一雙眼又黑又亮,直直看着周至。

風聲在耳邊呼嘯,雲層湧動。

天越來越亮,他們清晰的落在天光下。

“及時做出正确的選擇。”周至轉身繼續看暗沉的雲海,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小鎮。一道河把小鎮一分為二,白色的河面泛着灰光,燈光零星升起。房屋在辰光下,漸漸顯出輪廓。

“你不用過多的排斥我,我中午會走,以後——如果你不想見,我們不會見面。今天說的這些話,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周至往前又走了半步,擡起頭,“你不想認識我,就繼續不認識我。”

決定退役,他什麽都沒有想,他開了七個小時的車。從黑夜開始走,太陽升到正當空時回到了這個地方。

他過去的人生每天都活在規劃裏,訓練射箭拿獎沖冠軍,母親說他是為冠軍而生,他不應該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上。

這是他第一次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七年前你說要教我射箭,要帶我進射箭隊。既然你記得我,那這話你認不認?你說話還算話嗎?”

女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周至回頭看許一。

“我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許一單薄的脊背挺的筆直,目光堅定,“我不會離開賽場,腿斷了我還有手,若是哪天手斷了我就去參加殘奧會。那個領獎臺,我一定能站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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