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不怕本官了?

空曠無人的街道,車輪滾動,黑鬃駿馬一路疾馳而來。

在馬車的正前方,另外一輛馬車緩緩而來。

“慢點走,別撞翻了。”周樂音掀開車帷,探出一個頭,望着距離越來越近的馬車,雙眸熠熠生輝,不免生了幾分雀躍。

又害怕兩車相撞,小心叮囑馬車夫許多次。

她昨日就聽定國公說了,顧止今天會經過這裏。

這可是天賜的良機,這邊道路狹窄,容不下兩輛馬車并駕而行,只要她與顧止馬車相向而行,屆時就能攔下顧止。

為此周樂音今日特意挑了家中最寬敞的那輛馬車,只等顧止前來,到時候試探的機會就手到擒來了。

顧止坐于馬車內,雙唇微抿,面無表情,手肘撐在矮桌上,閉眼假寐。

馬蹄踏着地面,塵土飛揚,膘肥體壯的黑馬鼻間發出悶聲的呼吸,不停地嘶叫着。

顧止火冒三丈,剛要發作,還未來得及就被一段清澈明朗的嗓音打斷。

只覺得聲線莫名熟悉,顧止掀開車簾一看,果真是周樂音。

大抵是在外頭,周樂音臉上挂着得體大方的笑,一舉一動間都透露着溫婉恬靜,眉間一點紅梅,朱唇嬌豔欲滴。

分股的發自然垂下,束結髾尾垂于肩上,發上幾朵珠花點綴,上身櫻紅色短襖,毛絨絨的兔領簇在玉頸邊,襯得人玲珑剔透,下身繡金線的水綠色褶裙,走動間依稀能映射光輝。

見眼前的人是顧止,周樂音有些詫異,很快又笑着道:“原來是首輔大人……”

顧止眸光微閃,睇她一眼,沒給她太多表情,陰恻恻地對馬車夫問:“你還要看多久?”

馬車夫一顫,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他啪的一下跪地,正要請罪,卻聽見顧止冷聲催促他快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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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料到顧止會這麽輕易放過他,馬車夫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努力控制住發抖的雙手,握住缰繩。

薄薄一層車簾除了顧止的神情其餘什麽都遮不住,馬車外兩人交涉的聲音透過車簾,絲毫不漏的鑽入顧止耳中。

他攥緊衣袖,雙手肉眼可見地用力,雙眸緊閉,濃密的長睫顫動,想要忽視他們交流的聲音,可怎麽也做不到。

周樂音特意下了馬車,本以為可以找機會接觸到顧止,再試探一次,卻不料顧止竟連眼神都沒有給她一個,更別說觸碰了。

定國公聲名顯赫,唯一的子嗣便是周樂音,因此周樂音自小就是被人奉承着長大,還從未有人不給她眼色。

周樂音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她很快調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轉而“體貼”地向顧止建議:“首輔大人,道路狹窄,兩車要過的話可能會出意外,首輔大人不妨先下來,等馬車錯開後再上去?”

好半天,馬車內依舊沒有任何聲響。

周樂音不甘心地又勸說了幾次,顧止依舊沒有下來。

槐米站在身後,無奈地閉了閉眸子,好幾次欲言又止,話都沒說出口。

她只感嘆,小姐這欲蓋彌彰的行為,任誰都能瞧出藏在裏頭的刻意。也不知道為何從佛光寺回來後,小姐就變奇怪了。

顧止閉着眸子,眼前黑暗看不清任何事物,唯獨周樂音的身影清晰可見。

說好的要遠離……

顧止到底沒控制住,起身下了馬車。

他不停地給自己找借口,告誡自己只是為了看看周樂音到底要做什麽,看看她三番兩次到底為了什麽,其他的什麽都不做。

顧止披着鬥篷,身姿挺拔,靜立于一側,他本就生得清冷,這會兒許是不高興,渾身透着一股陰沉的冷氣。

他掩耳盜鈴地站得離周樂音遠遠的,雙眸幽深不見底,周樂音摸不清他在想什麽。

周樂音小步往顧止身側移,擡眼撞入顧止黝黑的瞳眸中,她後退一步,仰着頭,露出精致的臉龐,“首輔大人好巧呀。”

短短幾天時間,她好像進步了,再也看不出半點害怕,說這話時仿佛在和鄰居問好一般。

她的皮膚白皙細嫩,一雙眸子最有靈氣,笑起來的眼睛眯成一條月牙,月牙裏倒映着顧止一人的身影,再無其它。

顧止悄無聲息地移開視線,避開周樂音,望向正在移動的兩輛馬車。

這是什麽意思?不想理她嗎?

周樂音道聽途說,這幾日打聽了不少關于顧止的消息,知曉他性子古怪,也沒指望顧止真能與她說話,只要她說話的時候顧止不發脾氣就好了。

“前幾日是我唐突了,還請首輔大人不要放在心上。”周樂音說的是她送畫卷的事。

顧止沒說話,沉默着,看不出到底高興還是不高興。

周樂音又繼續說道:“在佛光寺時多謝首輔大人出手相救,要不是首輔大人,恐怕我就不能站在這裏和首輔大人說話了。”

她喋喋不休的說個沒完,原以為會有緘默無言的時候,卻發現是她多慮了,周樂音自己都沒料到,她能找出這麽多話題。

一開始周樂音還有些拘謹,見顧止沒有出聲打斷她,越說着她也就越放松,神情越發自然靈動。

顧止靜靜地聽着,也不與她搭話,更沒有出聲打斷她。

只是視線卻漸漸移到了周樂音的身上,眼前的人眉目如畫,表情靈動,顧盼生輝,與夢中一般……一點也不怕他。

“你不怕本官了?”鬼使神差的,顧止突然問道。

“首輔大人也愛吃棗花酥……嗎?”周樂音話說一半,突然一愣。

顧止的聲音就和他的人一般,冷冽如寒冰,看着她時神色淡淡,一雙眸子如深谷幽潭一般無波無瀾。

周樂音思忖顧止話中的深意,猶豫該如何回答才好,好半天也沒反應。

怕聽到不想要的回答,不等周樂音回答,顧止攬了攬鬥篷,大步流星離開周樂音身側。

末了憶起自己先前決定的事,走過周樂音身側時,顧止沉聲道:“本官不想見到周小姐,也請周小姐以後不要使這些把戲出現在本官面前。”

周樂音沒回話,顧止自覺他說的這句話對一個未出閣的女子來說,已然是尖酸刻薄至極。

日後周樂音也應該不會再靠近他了吧。

他僵硬着身子,指尖冰涼,略有些狼狽地離開。

周樂音沉浸在先前的問題中,壓根沒有聽見顧止後頭說的那句話,正要告訴顧止她不怕時,心口又悶得她喘不過氣。

她眼疾手快,只記得觸碰顧止能夠緩解不适,手便率先做出動作,一下拉住顧止的鬥篷。

鬥篷本就只由一根脆弱的絲帶系着,被周樂音拉住邊緣一扯,從顧止寬直的肩滑落在地。

顧止回頭看她。

厚實溫暖的鬥篷掉落,露出顧止穿在裏頭的衣裳,寬肩窄腰也一覽無餘,玉帶束腰,隐約可見流暢的腰線,身形颀長挺拔。

十指纖長均勻,握着一個湯婆子,許是寒冷,指尖和關節處微微泛紅,指骨處覆着的肌膚卻又似雪般白,就像精雕細琢的玉器一般,很适合握在掌心把玩。

周樂音喜歡好看的手,猝不及防瞧見顧止的手,當下就沒移開視線,一直盯着。

顧止面帶愠色,黑眸裏仿佛在醞釀着風暴,眼底陰骘一閃而過,看她仿佛在瞧死物一般。

感受到不善的視線,周樂音很快回神,迅速俯身将顧止的鬥篷抱在懷中,圓溜的眼睛忽閃,在想該找個什麽樣的借口,嚅唲強笑,卻又沒能吐出一語。

鬥篷已經掉落在地,沾了灰塵,再給顧止披上已然是不現實的,但不還給顧止更是不現實。

周樂音臉上發讪,尴尬地拍了拍懷中的鬥篷,将灰塵拍掉,“還能穿……”她越說越心虛,聲音越發小。

腦袋飛速運轉,突然閃過一個絕妙的主意,周樂音猛然擡頭,“這邊就有店,要不我賠您一件新的吧?”

顧止冷眼走向她,頭頂仿佛懸挂着一抹烏雲,臉色黑得吓人,他伸直手,像是要打她。

周樂音往下一縮,雙手舉着鬥篷護着腦袋,嘴上叨叨:“首輔大人,罪不至此,您不能打我!”

國公夫人生氣時周樂音就是這樣,一邊狡辯一邊躲。

她慣常這樣做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一縮,臉上表情也生動了不少。

手上突然一輕,也沒有想象中的疼痛,再看顧止懷中摟着鬥篷,雖面色陰沉,卻也沒對她動手。

周樂音松了口氣,又道:“您放心,我一定賠您一件新的。”

顧止斜睨她一眼,聲色冷冽,“不用。”将鬥篷遞給身後跟着的胡生,從周樂音身側走過。

胡生走前,瞧了周樂音好幾眼,心下疑惑,大人好似對這位定國公府小姐額外感興趣,對她态度也不一般。

指不定這位日後會成為首輔府的女主人。想到這,胡生朝周樂音笑,示意她別怕。

“你這雙眼還要嗎?”顧止突然間停下腳步,皺着眉頭,面色不善。

寒風飕飕而過,顧止的聲音卻要更冷峭些,像冰窖裏的寒冰,胡生後背發涼,感覺到一陣肅殺之氣。

他埋頭,像個鹌鹑一樣,半句話不敢說,安分地跟在顧止身後。

“首輔大人,今日是我不小心,我會還您一件新鬥篷的。”見顧止走遠,周樂音放大了聲音。

剛才她分明沒有觸碰到顧止,但不适卻莫名地消失,而每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都是因為顧止在,所以問題必定與顧止有關。

玄悟真的沒有騙她。

周樂音想着,還鬥篷是一個與顧止接觸的絕妙機會,她要是不把握住,再要找顧止就難了。

況且顧止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剛才她在顧止耳邊沒完沒了地念叨,也沒見顧止對她做什麽,最多也就是不搭理她。

比趙懷銘要好多了。

趙懷銘就總是打斷她說話,還要反駁她,跟她反着來,好幾次周樂音都想把趙懷銘踢走。

趙懷銘……

一想到這,周樂音顧不上什麽鬥篷不鬥篷了,她趕忙往馬車內走去。

外祖母還在家等着她呢。

兩輛馬車相向而行,距離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同一條道路上。

只有高頭大馬偶爾發出嘶叫聲,馬車內一片沉寂。

顧止握着手中的茶盞遲遲沒能放下,一直維持着一個姿勢。胡生不敢擡頭看顧止的神情,低斂的眉眼卻一直窺望着顧止的手。

他在心中默念,推算顧止放下茶盞的時間。

茶盞重重放下,半滿的茶晃了晃,激起陣陣漣漪。

胡生一抖索,差點跳了起來,擡頭正撞見顧止冷若冰霜的雙目。

“她去哪?”顧止問。

這個“她”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周小姐大概是要去外祖家中。”胡生道。

這條道平時走的人并不多,正巧就是定國公府到趙家的必經之路。

胡生能知道這個,還是因為上回顧止夜半三更瘋了一樣往佛光寺趕,就為了抓地牢裏那個毫不相幹的人。

一開始他還以為真是去抓人,後來仔細想想,哪能是去抓人啊,明擺着就是去見周樂音。

他本就對京城內權貴的關系一清二楚,稍微關注一下,自然也将周樂音了解了個透徹。

顧止颔首,臉上若有所思,并未再說話,氣氛又冷了下來。

顧止不說話,胡生也不敢言語,顧止面具下的神情他看不到,只惶惑不安地端坐着。

原來周樂音并沒有別的心思,只是單純路過這裏。

那他方才說的那番話,豈不是……

周樂音似乎又浮現在他的眼前,姣好白嫩的臉龐上帶着不可置信與傷心,像一根刺狠狠紮進顧止心中。

顧止瞌上眸子,指尖縮緊,直到掌心嵌上一彎又一彎的月牙。

也罷,總歸是要遠離的。

她越厭惡他,他才能按捺住那不該有的妄念。

沉默良久,久到胡生以為顧止不會再說話時,顧止突然出聲了。

聲音帶着幹澀後的暗啞,“等下直接去地牢。”

他不想等了。

現在、立刻、馬上就要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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