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一晚,春雨将歇,月明星疏,連半夜敲打在窗戶玻璃的風,都顯得那樣溫柔。
阮昭當真是一夜好夢。
一大清早,阮昭就在家裏那窩燕子的清啼聲醒了過來。
她徹底梳洗一邊後,直接進了旁邊的衣帽間。
她的衣服大多都是國風風格,當初确實不是她真心喜歡,是梅敬之的提議,說喜好收藏古董的人,不管是附庸風雅還是真心喜好,大多都偏愛中式風格。
因此她作為修複師,要想在圈內立下名聲,最好得有自己的特色。
所謂立人設,大概就是這樣。
所以從一開始,阮昭這一套成型的穿着打扮,大概就有人設在內。
只不過後來,她也漸漸喜歡上了這些。
畢竟越是與古玩舊物打交道,就越能明白,我們的歷史長河中,隐藏着多少瑰寶。
只是今天,阮昭想了下,并沒有用木簪別住自己的長發。
她選了一條淺灰色繪山水圖的發帶,松松沿着頭發綁下來,最後發尾溫柔的搭在左肩上。
等她下樓吃飯時,董姐和雲霓都還在家。
雲霓一看見她,忍不住喊道:“昭姐姐,你這個頭發綁的好漂亮。”
“羨慕的話,就把頭發留長。”
雲霓嘆氣:“不行啊,長頭發的話,打架就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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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廚房裏的董姐,一邊把早餐往餐廳裏端,一邊念叨說:“手都骨裂了,還不消停點,一天到晚還想着打架打架,回頭我就要告訴你哥。”
相較于對阮昭的恭敬,她對雲霓更多的是長輩對晚輩的念叨。
阮昭在餐桌旁坐下,董姐正要回廚房,就聽她突然說:“董姐,今天中午多做幾個菜吧。”
董姐趕緊問:“是有客人要來嗎?”
阮昭想了下,抿嘴微笑:“是我有個助理要來。”
助理?
董姐不至于老古董到不知道助理是什麽意思,只是阮小姐什麽時候,又招了個助理啊?
但她一向深谙當住家阿姨的本分,不該她問的,一句不多問。
董姐拿出兜裏的小本子,說道:“昭小姐,你想要做哪幾個菜?”
“龍井蝦仁、蟹粉獅子頭、清蒸鲈魚……”阮昭一口氣說了七八個菜。
等董姐記完後,她看着紙上的菜,不由咋舌。
她問道:“就一個人嗎?”
“嗯,就一個,”阮昭手指抵着下颚,輕笑:“男人。”
董姐忍不住心底嘀咕,這來的是個助理嗎?
要是擱她老家,女婿上門也就這個菜色配置了吧。
阮昭拿着筷子,沉思了下:“就先這些吧。”
董姐點頭,看了眼自己記的東西,說道:“家裏沒有新鮮鲈魚,等你吃完早餐,我再去街上買。”
快到十點時,阮昭看了眼手機。
果然,沒一會兒,院子門口傳來敲門聲。
阮昭走過去,打開院門。
傅時浔一身淺灰色風衣外套,黑色長褲,只站在那裏,長身玉立,撩人心弦。
也真是納罕了,她也不是沒見過帥哥。
怎麽就單單他就能總是時時刻刻輕易撩動自己呢。
“傅助理,你來了。”阮昭笑眯眯的看着他。
傅時浔倒是對這個稱呼,看起來并沒有什麽意見,反而直接說:“現在就開始嗎?”
阮昭笑了起來:“你也太着急了吧,你連我家的院門都還沒踏進來呢。”
對面的男人聞言,向前邁了一步。
一腳跨進院門。
傅時浔:“可以開始了吧。”
阮昭:“……”
不過阮昭這回也沒逗他,直接帶着他上了二樓。
“我的工作室就在二樓,你要喝水嗎?”阮昭問道。
傅時浔搖頭。
兩人到了二樓,靠近樓梯的是一個小客廳。
阮昭站在小客廳裏,轉頭看着傅時浔:“你第一次上二樓,要不我先帶你參觀參觀吧。這個客廳左手邊呢,是我的工作室。”
她故意停頓了下,笑盈盈望着眼前的人。
“右手邊嘛,是我的起居室,你想先參觀哪個?”
對于這種誤導性的選擇題,傅時浔直接無視了右手的那個門,轉頭往左邊走去。
阮昭撇嘴,她就知道。
好在她也沒打算調戲他太過分,而是帶着他直接前往工作室。
出乎意料傅時浔意料的是,阮昭的工作室格外通透,大概是因為她将一整面牆壁,全部換成了落地窗,正對着一樓院子的那棵樹。
還有滿院子的花花草草。
正中間擺着兩張巨大的裝裱臺,一張上面幹淨整潔,什麽都沒有。
另外一張,有一個巨大的架子,左邊挂滿了一整排毛筆,右邊則是大小不一的排筆、軟化刷,還有剃刀、剪刀、裁紙刀各式各樣的工具,整整齊齊擺着,多而不亂。
但引人注意的,是對面靠牆的地方,擺放着的兩個頂格架子。
一個架子上,從上至下,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紙,宣紙、棉連紙、竹紙、白麻紙,遠遠看去,甚是壯觀。
明明都是紙,可堆在一起時,能夠清楚的看清它們之間色澤和質地的差異。
另外一個架子,上頭擺着一個又一個錦盒,不知裏面裝着什麽。
但最下面居然是用來裝化學試劑的玻璃瓶,這幾層還裝了專門的玻璃,大概是防止瓶子摔下來。
但奇怪的是,這間屋子裏,卻連一張畫都沒有。
“這就是我平時做修複的工作室,”阮昭往前走了兩步,兩個工作臺中間,有張凳子。
傅時浔直截了當問:“我需要幫你做什麽?”
阮昭直接從裝裱臺下抽出一個盒子,傅時浔一眼就認出,那是他拿過來的裝畫盒子。
可是阮昭卻沒打開,反而是将盒子放在臺子,就轉身走到一旁。
她從角落裏拎出一個袋子,問道:“你會和面嗎?”
傅時浔:“……”
但确實就像阮昭說的那樣,和面。
她早就準備好的盆還有水,都找了出來。
傅時浔想了下,問道:“我能把外套脫了嗎?”
阮昭挑眉,求之不得啊。
大概是為了方便和面,傅時浔直接将外面的那件風衣脫掉,只剩下一件白色襯衫,他一脫下來,阮昭就眯着眼,直勾勾打量了半晌。
這件不是。
不是他在紮寺穿的那件白襯衫。
傅時浔也沒多話,袖口解開,挽至小臂處。
倒水,和面。
他勁瘦手臂,用起力時,原本蟄伏着的青筋,一條條洶湧而有力的凸起。
阮昭一邊欣賞一邊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麽讓你和面嗎?”
“如果是事關修複師的秘密,你可以不用告訴我。”傅時浔聲音雖然還是淡淡的,卻不冷。
阮昭輕笑:“沒什麽秘密不秘密的,網上随手一搜就能查出來。”
“就像我上次跟你說的,你這幅是青綠重彩山水,所以潮水之前要固色。但要是直接固色的話,也會将畫上原有的污染物,比如黴菌、灰塵這些東西,一同固定到畫上。所以呢,在固色之前,我們就用幹洗的方法清除表面污漬。”
說完,阮昭又往面盆裏加了點水。
傅時浔手裏揉着面,說道:“所以,你是打算用面團,将表面污漬粘走。”
“聰明。”阮昭誇贊。
其實阮昭修畫之前,都會先将畫細細看一遍,将所有問題,一一找出來,需要修複的地方,都需要對症下藥。
因此當她正式開始修複,就會有條不紊。
很快,傅時浔将面團和好,阮昭将手上的手套摘下,伸手去拿盆裏的面團。
說起來,這還是傅時浔第一次看見她摘下的手套。
阮昭的手指很細,手指骨節并不明顯,反而是延伸到手背上的筋骨,大約是太瘦的原因,一點點凸起。
大約長年戴着手套,不見陽光,她的手格外白皙。
那樣白的面團,被她握在手裏,卻說不清楚哪個更白些。
傅時浔的眼睛低垂着,終于他開口問:“做修複師,一直需要這樣戴着手套嗎?”
阮昭正在用手測試面團的軟硬程度,聽到這話,轉頭看他,笑了下才說:“別的修複師沒有,只有我。”
“是不是想知道為什麽?”
這次阮昭等來的他的回應,傅時浔淡淡的嗯了一聲。
“對于修複師來說,手當然很重要,但是對我來說,我的手尤其重要。因為我的手擁有天生觸感,”阮昭說話的時候,手指還在面團上揉捏,她說:“文物修複千年沉澱,早已經形成一套完成的系統理論。所以真正珍貴的,是手上技藝。”
就像阮昭說的那樣,這些修複理論,網上一搜一大堆。
根本就不是什麽秘密。
故宮博物院的文物修複師們,為什麽各個技藝精湛,不是因為他們掌握了多少理論知識,擁有多少高級靜谧的器材,而是他們在日複一日的修複過程中,修煉出的手上技法。
“書畫修複,是文物修複裏面最磨功夫的一類,因為書畫有着比別的文物更加脆弱,一旦修複失敗,就意味着這件文物将不複存在。”
傅時浔安靜聽着她的話。
這時候,兩人之間,一個說一個聽,連空氣裏都透着安寧。
阮昭将手裏的面團,扯了一段下來,在裝裱臺上,搓成圓柱形。
等基本工作完成,阮昭放下面團,從旁邊扯起手套,帶上後,将畫從盒子裏拿出來,鋪在了那張空無一物的裝裱臺上。
“你們考古挖掘出來的文物,會怎麽修複?”阮昭突然饒有興趣的問道。
傅時浔:“考古文物的修複,我們會保持最小的幹預,只做最基礎修複。”
“所以考古學,部分是從事創造性的想象,你們考古人需要将想象空間留給世人,”阮昭淡然說道。
在這句話說完後,她明顯看見傅時浔的眉梢微挑,露出驚訝的表情,似乎在想,她為什麽會知道這句話?
阮昭将手裏的面團輕而穩的放在畫上,輕輕滾動着面團。
面團一側,很快就成了淺灰色,這是最表層的灰塵。
其實這并非是一句完整的話,這是一位知名考古學者說過的話
——考古學部分是尋寶,部分是缜密的探究,部分是從事創造性的想象。
而阮昭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花了兩天時間,将傅時浔所有能在網上找到的公開課視頻都看了一遍,某節課上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采奕奕,是完全不同于他冷淡模樣的熱烈。
哪怕隔着視頻時,阮昭都能感覺到他的眼神裏的光彩。
所以她猜測,這應該是傅時浔最喜歡,甚至奉為他考古生涯格言的一句話。
如果阮昭是個将軍,她一定從不打不做準備的杖。
撩人,她可是認真的。
過了會兒,阮昭猜測傅時浔內心平靜的差不多,低聲說:“你先去把手洗一下吧,可能待會還需要你幫我遞遞東西。”
“嗯。”傅時浔應了聲,就要轉身。
阮昭頭也沒擡的說:“你不用去樓下,我房間裏的洗手臺可以借給你用一下。”
女孩閨房的洗手間,多暧昧的一個地方。
她抿嘴一笑,很快就聽到,木質樓梯傳來的聲音。
阮昭慢慢直起身體,她就知道,這個男人不會乖乖聽話。
不過她也沒着急,将手裏的這團已經髒污的面團,揉了揉扔到旁邊。
當她重新走到面盆旁,沒伸手去扯面團。
而是手指在面盆的邊緣輕輕一抹,手指上沾滿了幹面粉,往自己的臉頰輕輕一劃,不用看,臉頰上肯定沾上了一道清楚而明顯的面粉痕跡。
傅時浔洗完手,重新上樓時,阮昭已經開始用第二團幹淨面團滾粘表面污漬。
臨近正午的陽光,從淡色逐漸變成燦金色,因為那面落地窗的緣故,無數光線蜂擁般擠了進來,跳躍般的落在她的發絲間,臉頰上。
哪怕是離這麽近,她的肌膚細膩到看不出一絲瑕疵。
唯有……
他盯着阮昭臉上的那一道面粉痕跡,直到阮昭擡頭,說道:“幫我把旁邊那個馬蹄刀拿過來一下。”
畫上有些固定污漬,是面團粘不走的。
所以需要用刀,輕輕刮掉。
傅時浔是考古人,自然很清楚哪個是馬蹄刀,等他把刀拿過來,遞到阮昭手上,他再次看了眼她的臉,終于忍不住提醒說:“你的臉上,有面粉。”
哇哦。
終于來了。
阮昭眨了眨眼睛,然後沖着他微仰臉,用一種坦然而淡定的口吻說:“嗯,傅助理,你幫我擦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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