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渾濁的大夢(二)
就好像僅僅只是站在他跟前,我就無法維持住自我一般。
這麽說有些對不起認真備課的老師——第二天早上的課我幾乎是全程睡過去的。
我熬夜到淩晨,第二天又早起,俨然一點精力都不剩了。我做夢夢見自己已經度過了無聊而催人昏睡的上課時間,自己正坐在社團活動室中。
真澄将自己畫的漫畫拿給我看。那似乎是一部與我之前對他畫的印象大相徑庭的、出色的漫畫,醒來後我腦海中只隐隐留下了一個印象,不記得漫畫的內容。
但說到底,夢中對于事物的觀感與現實往往是倒錯的。夢中夢見的真理,即便醒來時記得,說不定也只是一句沒有任何意義的尋常的話。于是我将這個夢抛到了腦後。
心态焦急,白晝便以較之往日慢了一百倍的速度流逝。好不容易捱過漫長的學習時間,抱着如多日未飲水而忽然看見綠洲的人的心态前往社團活動室之後,我卻沒有看見真澄。期望的落空必然伴生着失望,我的熱情瞬間就被淬滅了。
也可能是因為我來得太早——至少現在,這房間中一個人都沒有。
我太困了,幾乎睜不開眼睛,于是趴在桌上睡了一覺。我睡眠淺,聽見不斷有人走進這屋子裏來。
因周圍聲響漸起而徹底醒來之後,真澄就坐在對面,露出一副饒有興致的微笑看着我。
我猶如被雷電擊中顱頂,窘迫的心情一瞬間竄了上來。
“下午好。”
真澄的聲音中帶着輕松明快的笑意。他沒有惡意,但在他面前時,我總是無可避免地感到手足無措,就好像僅僅只是站在他跟前,我就無法維持住自我一般。
“下、下午好。”我終于憋出一句話來,“我睡了多久?”
真澄将手舉到眼前。令人想起月色的光潔手腕從他清洗得幹淨、沒有一絲褶皺的襯衫袖口中伸出來,上面環繞着一只金屬質地的手表。
“從我進來後過了大概二十分鐘?”
想到自己用這張睡臉朝向真澄至少二十分鐘,我又一次感到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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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澄似乎毫不在意,他用手指攪動鬓邊的頭發,發絲微微蜷曲,令人想起棉花糖機将糖抽就的透着光的晶瑩細絲。
“我帶來了之前提到的東西。”
“以畫的前漫畫?”
“其實是分鏡。”真澄解釋道,“我也希望那是漫畫,但稱其為漫畫應該遠遠不夠格——盡管我已經盡力畫過了。”
真澄說着,開始翻動自己的背包。他從裏面掏出一沓用文件夾夾住的紙張,輕輕撂在桌上,我将頭湊過去好看清上面的內容。
真澄并不是出于謙遜而說的。事實上,眼前這些畫作即便視作分鏡也欠火候,筆觸與格子的劃分都處于初學者水平。
不客氣地說,還不如現在的美海,倒有點想最初提出要與我合作漫畫時的美海的水平相近。
但這不是重點。漫畫最重要的是什麽?
畫工?分鏡?不是的,「有趣」才是。姑且放下對于畫工的成見着眼于故事本身——
這樣想着,我取過那沓紙張,一格一格細細地閱讀着。好在真澄有一手好字,讀起文字來倒十分順暢。
反倒是他在設計臺詞時用了大量我們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會用的、生僻而晦澀的詞語,憑借學識咬文嚼字倒弄巧成拙地成為了阻礙。
——姑且抛開這一切不論,單純問我對這篇總共只有十來頁地粗糙的分鏡稿有什麽看法,我的回答是「驚人的有趣」。
這是一部與時間相關的短篇,前半部分與後半部分分鏡完全颠倒,整個漫畫從畫面上形成了一個回文結構,文字則用以作為主人公的自白,講述他被困在一個時間循環中的故事。
這是一部實驗性質的短篇,看得出真澄在考慮分鏡時費盡了心力。短篇的标題寫在打頭的那張紙的左上角——《銜尾蛇》。
我看了一遍,态度足夠認真仔細。但由于畫面與臺詞用詞等原因,我覺得自己沒有完全讀懂,就倒回開頭又讀了兩次。
真澄畫畫不好,仍努力往畫面中埋了幾個別出心裁的、需要細看才明白的小彩蛋,尋找他畫面中的細節是我的樂趣所在。
“怎麽樣?”
在我第三次從頭到尾的閱讀結束、長舒一口氣一口,真澄試探性地小聲詢問我。
“相當不錯。”我如實回答,“這真是你第一次畫的作品嗎?”
“是的。但在劇情上我有參考過上世紀一部捷克導演拍攝的電影——他将整部電影以倒放的形式完成,達到了邏輯嚴密卻又如幻覺一般荒誕、輕飄飄的感覺。
于是我想,我能不能像這樣,通過操縱時間,讓一個故事變成兩個呢?這就是我交出的答案。”
“分鏡不好設計吧?”
“你感覺到了?”真澄露出一個苦笑,“相當要命。我反複修改了許多次,期間還讀了不少漫畫家的作品。然而練習總量不足就是這樣,盡力了,依然力不從心。現在我再回過頭看,整個作品呈現出的效果仍青澀得叫人臉紅。”
這沒什麽,我心說。我想告訴他漫畫只要有趣就可以,畫面上的瑕疵不是問題。
現在有許多漫畫是由原案與作畫兩人共同創作的,而這短篇多少體現出了真澄在創作劇情上的天賦。
——我開始思考要不要同他一起創作漫畫。與美海姐不同,真澄與我是同齡人,或許能以更為輕松的方式合作。
更何況,相比起BL漫畫,我想畫些更王道些的內容。然而,當務之急還是将與美海姐合作的那部同人本畫出來。
“可內容着實是有趣得緊。你還想過其他的故事嗎?有閑暇時間可以像這樣畫出來。”
我也從書包裏掏出速寫本——之前畫在上面的真澄的速寫早已被我撕下,夾在一本書裏放在我房間的書架上。
我開始教真澄怎樣繪制分鏡。其實這不用教,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我充其量只是提點一下,讓他不要死扣畫面(以真澄的繪畫水平來說,這着實是沒有必要的),并适當用文字提示畫面的重點與細節。
真澄将椅子挪到我身邊,他端正地坐着,注視着我的手,并配以時不時的回應聲。
我向他講解着,不一會兒就覺得口幹舌燥,仿佛乘着春的水流順流而下,馳入了深綠的夏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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