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沒有人會拒絕溫暖。沒有人會拒絕美妙的煙火,動人的音樂,聖誕樹的彩燈。沒有人拒絕嘈雜又孤寂的狂歡舞會,沒有人會拒絕游樂場,沒有人會拒絕旋轉木馬。如同沒人會拒絕溫暖。

這種溫馨又感人的矯情東西,沒有人會拒絕。

莊澤亦然。他也是喜歡這些的。沒有矯情到身處這種環境就要熱淚盈眶的地步,但心裏是十分歡喜的。

他關于游樂場最早的記憶,是河蕭那座又老又舊的老公園。名字就叫河蕭公園。裏面有人工湖,有動物園,有專門給小孩的游樂園。湖水很髒,常年成墨綠色,人要是一不小心掉進去,撈上來都是馊的。動物園有幾只瘦猴子,身邊飛滿蒼蠅,趴在石灰地上一動不動。僅有的一只孔雀,毛發暗淡無光,就那樣還堅定捍衛着自己的尊嚴,時不時來一個孔雀開屏。小孩子的游樂園,有碰碰車,空中小三輪,竹子迷宮。沒有什麽海盜船,也沒有大擺錘。最壯觀的,是一個足有三層樓高的蹦蹦床。

蒙古包樣式,四周都是布條圍欄。第一層是蹦蹦床,床中間有個大池,裏面都是塑料海洋球。有軟梯通往二樓,二樓空間更小些,有木制的搖搖椅,一根大彈簧撐着木凳的底部,小孩坐上去,前後左右四個方向都可以搖動。三層也是如此。不過二樓三樓都有滑梯,可以直接滑到一樓蹦蹦床的球坑裏——現在想想,都很有意思。

蹦蹦床限制一米以下的小孩進入,莊澤在很小的時候進去過。那個時候他家條件已經很不錯,有相機電視機還有大奔,莊澤平時想吃什麽就有什麽,想玩什麽家裏立馬給買。他媽媽每周都會帶着莊澤去隔壁市,去更好的兒童樂園玩。不過那些莊澤已經都記不清了。每次回想,第一個想到的,還是河蕭公園裏瀕死的猴子,吱呀作響的木質玩具,空氣有湖水的馊味,動物的臭味,還有成年人身上的體味,這麽摻雜在一起,回想起來都下意識要捂鼻子。

卻也不是不懷念。

河蕭公園去年開始改建。人工湖被填平,老舊建築被挖掘機推翻,要建造新的購物中心。填湖推樓那陣子,清秀還沒走。兩人就一起背着書包,看工人在勞作。工程是日夜趕工,他們去的時候是夜晚,湖邊架着燈,推土機轟鳴運作。空氣漂浮着細微灰塵,清秀捂着鼻子直皺眉。

“走啦!”清秀催促。

“嗯。”莊澤轉過頭,和清秀并肩離去。

他們那時有個老師,口頭名言就是“你們懂個什麽啊!”第二句常用語是“你們只是宇宙中一粒塵埃!塵埃!”。這老師挺讨人嫌,人氣極低。雖然說的話是對的,但表述方法實在令人生厭。每個人都是塵埃,少年無知時或許不會懂,長大之後就會明白。總會有那麽一天,自己對自己說,你算個什麽啊。才會明白那令人生厭的老師的用心良苦。

河蕭的購物中心很快就建了起來,新入駐的電影院,餐廳,女裝店,比不上隔壁市的大商場,但也算是河蕭人民常去的地方。

舊東西遲早要丢。

留不住的。

莊澤無法抗拒“和心上人一起去游樂場”這種粉色享受,從水庫回來之後,又和阿海一起去了趟游樂場。不能玩蹦極大擺錘海盜船過山車,但三層的旋轉木馬和大型摩天輪總夠了。

夢境又如何,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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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坐在摩天輪的小盒子裏,看着窗外漸漸變小的人和建築,擡眼能看見澄淨夜空,以及遠處一望無際的深色海面。

莊澤覺得這樣就很好。

莊澤覺得,接下來的話,應該先暫停旅行了。以前沒想過的問題,這兩天都想了想。關于“以後要做什麽”,還是有些茫然。不過目前來說,好像上學才是最正經的事。把學上好,考上個大學,再在那裏找尋出路——如果他一直一個人,可能會随随便便怎麽樣都好,可他現在有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心上人。他需要負責之後甚至未來幾十年的生活,繼續這樣無所事事肯定不行。得擔負起責任,掙錢養家。他的心上人,是要依靠他的。

他想成為孟七那樣的人。

“哎——”十七歲的少年莊澤深深嘆了口氣。

阿海問:“怎麽了?”

“你以後都跟我在一起,對吧?”

“是啊。”阿海理所當然道。

窗外燈光耀眼,人群鼎沸,游樂場特有的歡快音樂一首接着一首。

心甘情願。

“不然,等玩了這幾天,我們就回家吧。”莊澤說,“我想回去準備上課,準備高考。我家裏只有我一個人,你和貓還有孫旺財都過來住,能住開。”莊澤完全不怕什麽被開除被警告,他叔還沒把他供畢業呢,出了事直接找他叔,莊澤壓根不怕。他把家裏的情況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又描述了河蕭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好啊。”阿海沒有任何猶豫,“我要跟着莊澤你的。到時候莊澤去上課,我就可以去工作。去超市做兼職,也可以去其他店裏幫別人幹活。”他有點難以啓齒般道,“這些天都是莊澤你花的錢,我和阿喵都是蹭吃蹭住的。”

“那你以後就學做飯吧。”莊澤笑着說。

一拍即合,回家這項決議順利通過。摩天輪到站,回歸地面,兩人又去了廟會。這倆都是手殘,撈金魚抓娃娃射箭都不在行,明明是小游戲,偏偏兩人都較上了勁,甭管什麽,非得弄上一來個才行。結果這次依舊全軍覆滅。

莊澤:……

阿海:……

還真是沒那個命。

兩人喪了氣,不再花這冤枉錢,路過可骨牌的小攤子,他們又刻了一個,上面寫着“孟八”。孟八是剛出生的那頭小鹿,正如孟七所說,他們真的趕上了一次母鹿生産,生了頭小母鹿。動物世界裏把母鹿生産形容的so easy,好像母鹿蹬蹬腿甩甩肚子就能掉下來一頭小鹿一樣,而實際上要難得多。生産的這頭母鹿是橫位難産,若不是飼養員搭手,多少得出問題。

孟七說那地方是他朋友的,實際上他自己也算半個老板,當下就說,把這頭小鹿送莊澤。養着玩也好,養大了想宰了吃也無妨。莊澤黑線拒絕,喜歡是喜歡,但他沒打算也沒辦法真養頭鹿。孟七笑說自己沒腦子,沒考慮到莊澤的實際情況,他繼而說,這鹿算是莊澤的,鹿苑幫他養着,以後想來看了就随時過來。

這話要是旁人說,興許還有開玩笑的意思。但換做孟七,怎麽看都是真心誠意——真奇怪。

最後還是阿海給那頭小鹿崽起了個名字。叫孟八。孟七也說了些自己的事,他在家排行第七,老幺,上面有哥哥有姐姐。幾個哥哥姐姐都争氣,孟七的表現只是平平,雖然在家裏不像別家老幺那麽受寵,但爸媽多少會偏愛些,給資金給人脈,讓他做生意開醫院,還能搞搞旅游項目。阿海想了半響,直接給鹿崽兒起了個孟姓,再加單字一個八。

——這鹿是你們孟家的鹿了你得好好看着別讓自家小妹給人吃了。

夠生猛。

孟七也笑,說他媽媽過陣子正好過壽,幹脆就把這小鹿崽兒當禮物,福鹿福祿嘛。他家也有大後院,有錦鯉池,有鳥園,再放頭鹿進去,正正好。

阿海喜歡那鹿,臨走時一步三回頭,幹脆又來給鹿做了個小牌,挂在身上,留着做紀念。

夏天,也就只能趁着晚上出來逛逛。兩人溜溜達達沿着石板路往回走,順便敲定了回家的日程。孟七說得等後天才能帶阿海去做檢查,如果檢查出來問題,就在做下一步計劃,如果沒有問題,就立馬回家。

少年莊澤想到這些,又有些苦悶。他曾經覺得自己衣食無憂,可現在呢,萬一阿海查出有什麽毛病要治療,他的錢不夠,就壞了。錢不夠就借,就湊,以後他好好掙錢再還錢——這麽一想,還是略有心酸啊。

莊澤這人,就像蝸牛。一味活在自己的殼中,以為自己眼前看到的就是整個世界。雖然看着各地的旅游畫報,但卻固執認為那是遙不可及的虛幻之地。現在讓他鑽出殼,面對很多東西時,就開始明白奮發圖強積極向上了——整天悲秋感傷那是有吃有喝的人才幹的事,為生存所迫的人哪有那些閑工夫思考星空和宇宙。

他們回到酒店時已經是半夜,前臺阿姨已經換班,當班的是個年輕小夥。兩人從電梯出來,剛到走廊,就聽見他們房間傳來凄厲的貓叫。

黑貓怒吼:“孫旺財你這只蠢狗快來幫我!”——請人幫忙還不知道放尊重些,太過自大也是有害處的。

莊澤以為遭了賊,慌忙掏出房卡開門,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就看見一男人正坐在床上,一身休閑,正提着黑貓的脖子在逗貓。孫旺財趴在自己的籠子裏,只露出一個屁股。

“呦,未成年。”

張佑遷同志扭頭say hello。

莊澤:……

阿海:……

真玄幻。

“你是!怎麽知道我們住這的!”莊澤大吃一驚。

“你猜啊。”張佑遷說。

這人目前應該是清醒狀态,沒嗑藥,沒喝酒,神态自然——果然,就算身體正常,說話也有點賤。

“我不猜。”莊澤回絕。

“真沒勁。”張佑遷笑,對黑貓說,“怎麽,還得瑟?”都說打狗看主人,這家夥一丁點都沒有把莊澤阿海放在眼裏。

“滾你的。”黑貓被丢在地上,迅速爬到阿海身上蜷成一團。它的自尊再度受挫,想報複世界的欲望更加強烈。

“那天汽車上,你不是用手機訂酒店嘛。這不,來看看你。”張佑遷從褲兜裏掏出兩串紅豆小手鏈,一看就是小攤上六塊錢一個十塊錢一對的。這手鏈莊澤他們剛剛在小攤上還看見過。

“你別告訴我,這是見面禮。”

“當然是啊,你看,圓潤光潔,晶瑩剔透,多好看。來,一人一串,白頭偕老。”張佑遷演技十分浮誇,也就只有他家的紅豆是剔透的。

“你還真能送出手。”莊澤黑線接過那串手鏈,雖然內心吐槽,還是十分雞賊給阿海帶到了手脖子上。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唔,酥麻。

“禮輕情意重嘛。”

十塊錢的情侶手鏈帶好,阿海抱着衣服去浴室洗澡。莊澤無語看着正擺弄手機的張同志:“你來幹嘛?”

“串門。”張同志遞過手機,給莊澤看屏幕,“這個怎麽樣?”

是個女人的自拍,樣貌算不錯,穿的有點露。

“你能對着他硬起來不?”張佑遷問。

莊澤:……

“我又不是禽獸……”随随便便就對着別人那啥,還能不能好了。

“哦——”張佑遷頗受啓發般點頭,“那就行了。”

“沒嗑藥吧你?”

“沒啦,放心。我沒瘾。”張佑遷直接往床上一躺,掀開被子就往裏面鑽,“借住一晚。”

莊澤:……大哥你臉皮呢!

“孟七不是給你安排住處了麽,你不回那裏住?”條件肯定比這裏好得多。

“啧,”張佑遷探出個頭,有些羞澀道,“我這不是,正被人追殺嘛。”

莊澤:……

就說,這哥們是一作死鬼。不過,如果張佑遷借宿的話,那他就能和阿海同床共枕了。意外收獲。

“啊~做人真是艱難。”張佑遷爬起來,迫不及待開始講故事,“哥這兩天泡了一大老板的妞,就剛你看的那個女的。”作逼張佑遷捂着臉,含羞帶怯道,“她想強、奸我。”

莊澤:……

孫旺財:……

你大爺的。

“她想強我,我不從她,就這麽被追殺了。”張佑遷悲戚道,“命運好悲慘。”

阿海正好洗澡出來,莊澤和他換班,拿着換洗衣服去洗澡。張佑遷這人太神經,能不搭理還是不要搭理了吧。

莊澤進屋去洗澡,阿海的床鋪被張佑遷占了,他自覺坐到莊澤的床上去,給黑貓順毛,一聲不吭。

“嗨~”張佑遷趴在床上,撐着下巴,如同純潔無暇的小公主。

阿海有些局促,微笑示好。

“還沒怎麽聽過你講話,真是夠腼腆的啊你。”張佑遷随意道,“今天借住一宿,不介意吧?”

阿海搖頭。

張佑遷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白色牆壁,裝修寒酸,和孟七定的酒店天差地別。人生不過吃喝拉撒睡外加一個打炮,山洞能住,草屋能住,只要能遮風擋雨,就能活人。可惜,不算是家。

他悶聲笑,“真羨慕你。”

羨慕這人單純無知,羨慕這人不谙世事。壞心一丁點兒都沒有,善心也沒有被萌發。沒壓力沒負擔。智商夠用,不會被人欺辱。雖不夠聰明,但人活着,要那麽聰明幹嘛。

“要是能和你換換,我也樂意啊。”張佑遷語氣似笑非笑,輕輕松松又帶着感慨嘆息,“人活着啊,太累。”

這話大概碰巧戳到了孫旺財黑貓的某些點,無人接話,一時房間寂靜。

“呵。”半響,阿海突然笑了笑。

“你這種人,”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阿海,側過腦袋看了眼張佑遷。明明是目無波瀾,卻有着輕蔑意味,他語氣譏諷,道,“能懂什麽。”

孫旺財擡起頭,挪過屁股,一張吊臉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張佑遷愣了愣,待消化了這句話,開始哈哈大笑。

“我擦。”

他樂不可支,像是看到一件荒唐事,搖頭笑道:“有意思。”

衛生間的門打開,莊澤擦着頭發從裏面出來,看張佑遷笑成這樣,詫異道:“怎麽了?”

黑貓甩了甩尾巴,懶散道:“沒什麽。”

張佑遷立馬明白了這其中的欺騙,也笑:“沒什麽。行啦,我去洗澡。一會哥出來得遛鳥,你們都注意點啊。”

莊澤:……

你大爺的。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模式開啓 b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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