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張佑遷是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中槍的。

幾人下飛機出機場,四宮直奔北城的大商場,要去游戲城玩他媽跳舞機。四宮吹牛逼,說他幾十年前曾經是北城這一帶的舞王,穿着喇叭褲條霹靂舞,迷倒一衆少男少女。其實四宮鬧着去玩跳舞機,一方面是因為他貪玩,而更多的原因,是這熊玩意兒到了北城之後才發現,他沒有陳冬花那老女人的聯系方式。他上次主動找陳冬花時,那女人真的還在用bb機。當然,按照這女人的尿性,現在一定已經在用vertu了,只是四宮真的不知道她號碼啊啊啊!

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去找陳冬花,二是去找張先生的把兄弟。陳冬花他目前是沒本事找,至于那個把兄弟,已經傳出他被收押的風聲了。四宮懶得去想第三條路,他攬着阿海二號的胳膊說,我們去玩跳舞機吧我跳給你看咩!阿海二號把這熊玩意兒彈走,說,滾。

于是他們打了個車去了游戲城。

這幾個家夥都不是正常人,一個精分一個老妖怪一個殺人犯兩只會說話的動物,沒必要以正常人的心态去揣摩他們。張佑遷和四宮是不羁慣了,愛咋咋地,一點警惕性都沒有,兩人一進電玩城就瘋了,在跳舞機上蹦來蹦去就是不下來。四宮愛玩,張佑遷是精神失常。張大少現在一直處于混混僵僵的狀态,他內心複雜難以表述,就幹脆跟着四宮的節奏來。倆人在裏面瘋,阿海二號在外面等待。大商場,冷氣充足,他和貓狗坐在休息凳上,等那倆人抽風完畢。阿海二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冷冰冰,不帶什麽溫度。令人親近不起來的精分患者。

他們從上午耽誤到晚上,直到四宮把鋼镚花完才作罷。

幾人正等着四宮下一步安排時,四宮翻了翻書包,說,哎呀,錢包丢了。

錢都在四宮身上,沒了錢,就沒有張佑遷的薯條孫旺財的罐頭黑貓的魚幹阿海二號的夥食。

沒錢寸步難行。

幾人合計了一番,決定去偷。張佑遷和黑貓都是沒節操的家夥,死對頭一拍即合,決定先去地下停車場搞輛車出來,有了車再說其他的。随即,他們在偷車時,張佑遷感到側腹一陣溫熱,他低頭看,發現白襯衫上迅速溢出暗紅的血。

這地方是監控死角,他們來這偷車,有人來這殺人。也就是四宮腦子靈活,臨危之際想起了一個老熟人,才救了張佑遷一命。

張佑遷丢了半條命,幾人都意識到事情嚴重,幹脆都躲在了這會所裏,修養幾天再去找那老女人。他們都有事要做,張佑遷要去蟲洞,阿海二號要去做手術,沒人願意在這裏把命丢掉,也沒有沖動到一定要還擊的地步,于是他們默契開啓了逃亡模式。

至于可憐的少年莊澤,這幾個家夥都選擇性遺忘了他。

“現在的這個會所小老板,是陳冬花那老女人的小備胎。這小子戀母呢,簡直把陳冬花當神仙看,他最讨厭我了。”四宮嬌羞道,“陳冬花一直愛慕我,這小子拿我當情敵呢。”

莊澤和四宮溜出了房間,來到私人觀景臺上交換機密信息。

“張佑遷的爸爸去世了,你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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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宮表情微微驚愕,又很快恢複了常态:“之前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張先生死,那孫子才敢對張大少下手。只是沒想到…這麽快啊。”

他微微嘆息。

人活太久就是不好,要看別人衰老,看別人死亡,看別人一個個離自己而去。雖然早該練就一副金剛不壞之心,但還是有些難過。他是看着張先生長大的人,看這人從一小孩兒長成個大老爺們,從小張到大張到老張。從出生到死去。

啧,還是有些難過啊…

“澤澤我好難過啊。”四宮可憐巴巴說。

這氣氛,連莊澤都有些難過了。

“那你做一道數學題吧。”莊澤說,“當面對數學時,你會覺得再沒有比這還要痛苦的事了。你想做什麽題?奧數怎麽樣,我給你搜一道。”他說着就要掏手機。

四宮:……

“為什麽基佬還有這麽無趣的啊!”四宮抓狂,“我不要做什麽數學題啊!”

“那你就接着難過吧。”莊澤把手機又塞了回去。

“哎呀好啦,我又不是娘炮,才不會沒事就哭哭啼啼的。就是有些感慨啊…死對于人而言,真是再簡單不過了。哎澤澤你說,人死了,會去什麽地方?……我以前一直覺得,人死了會上天堂下地獄……那些人一定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的,只是和我們不能再見面而已。”四宮雙手托腮,嘴裏咬着橙汁吸管,真像個普通的大男生。

“我沒想過。”莊澤搖頭。

“嘁…你真無趣。”四宮嫌棄。

莊澤接受了他的評價。其實在莊澤看來,人在死後,應當是有個去處的。有的人,蝴蝶骨上會長出翅膀,有的人呢,尾巴骨上會冒出個尾巴。有翅膀的人會飛,飛過一片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灰蒙蒙黑壓壓,令人沉悶壓抑的海。那片海沒有海浪,沒有陽光,沒有陰雨,沒有風暴,也沒有史前海怪。那片海比寂寞還要寂寞,無盡還要無盡。長翅膀的人不知會飛多久,他就一直飛一直飛,始終在飛。有尾巴的人亦是如此,他們在無邊無盡的沙漠上行走,沒有聲音,沒有盡頭。

他們所到的中點,可能是一年荒蕪的空白,可能一堆死人骨頭,可能是巨大的滑稽游樂場,可能一個光怪陸離的奇妙世界。

沒人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因為那些死去的人,再沒有訴說。

“我啊…”四宮輕聲說。

“很怕張大少回不去。或者說…怕他直接走上了一條死路。”

“什麽?”

“你看,陳冬花有蟲洞,但她自己從來沒有使用過…呃,也不對。她在搶不到打折貨時,也是用過這種手段作弊的。我是說,她只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用蟲洞。她很多年前有過一個戀人,如果陳冬花願意,完全可以讓自己回到幾十年前,阻止那個男人死去,兩個人相伴一生這麽一直到死豈不更好。但她偏不用。”

“她說她不敢。萬一回去了改變不了什麽,還要把這些年重新來一遍,這個時間太漫長,她不願意耗。”

“那些回到過去的人,陳冬花說她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她并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幹了什麽,是改變了人生,還是直接死在了時空裏。也就是說,我并不能保證張大少不會死。”

四宮撅着嘴巴,挺楚楚可憐的樣子:“我之前就光顧着一腔熱血了,這幾天把這事仔細想了一遍,發現我好不靠譜啊…像是無良商家一樣,沒有三包售後的。”

莊澤:……

無話可說。

還是無話可說。

“那還能怎麽辦啊啊!虧你還活了八十多歲!!有這麽玩兒人的麽!你要是現在告訴張佑遷,說你不能幫他了,他一定立馬掐死你。”莊澤簡直能想到張佑遷那神經病發病時的樣子了,而且他還殺過人!

“雅、雅蠛蝶…”

四宮腦補了一下自己被抽鞭子(?)的情形,又蕩漾(?)又膽怯,他自我安慰道:“張大少應該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他臨走時有跟四宮說,讓四宮多照顧他爸爸。”

張佑遷拍着孟七的肩膀說,以後應該再也見不到面了,在這個正在進行的世界裏,麻煩你幫我照顧我爸。

倘若,他真的死在了回去的路上。

末了張佑遷又說,當年的事我不怪你,我放下,你也放下吧。

都放下吧。

饒了一圈,又繞回了張先生。

兩人各自暗暗難過,四宮抽了抽鼻子,決定去虐他的奴仆郁新德。莊澤在外面坐了許久,直到他又聽見了腳步聲,他側過頭,看見阿海。

是阿海二號。

莊澤的表情瞬間尴尬起來,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怎麽都不是,最後還是調整了個表情,禮貌打了個招呼。

意外的是,這家夥沒有對莊澤嗤之以鼻,而是做到了剛才四宮的位子上。

“怎麽?裝不下去了?”他開口,又是這種令人喜歡不起來的腔調。

莊澤不禁垂淚,他的阿海一號當初在那裏究竟遭遇了什麽,才能分裂出這麽一個奇形怪狀的人格出來,反差實在是太大太大。

“嗯?”他被這問題問住。

“說是喜歡他的全部,那我作為另一個他,你怎麽不喜歡?”

莊澤:……這是什麽刁鑽的問題啊!

他聽到這話感覺很不好,說得好像他随随便便誰都能喜歡一樣。

“這不一樣,”莊澤說,“我只是把你當成一個,寄宿在阿海身體內的其他人而已。你和阿海沒什麽關系,我用不着喜歡你。”

阿海二號歪頭笑笑,不屑一顧。

“四宮說你身體裏有東西,需要做手術拿出來,很嚴重麽?”莊澤問。四宮并未透露太多,只是告訴他,阿海需要進行一個手術。

“死不了。”

……這種語氣,對話根本無法正常進行下去。

“他什麽時候能出來?”

阿海二號像聽到了個笑話,他譏諷:“這麽想他?”

“不然呢。”少年莊澤并未否認,他覺得這人有些奇怪,說不出來,但就是不對勁。這種不對勁令他本能感到威脅,令他慌忙宣誓般昭告自己的心意。

阿海二號頂着那張白淨稚嫩的臉,他動動嘴唇,像是想說出尖酸刻薄的話,可他稍作停頓,還是沒把這些話說出來。

和這種人鬥氣,一點意義都沒有。

無知軟弱,沒有絲毫用處的廢物。

也不知道,那個傻子到底喜歡這廢物什麽。

“他不會喜歡你,死心吧。”阿海二號說。

他是我的。

“搞什麽……”莊澤小聲吐槽,搞什麽,搞什麽,他越想越怒,壓抑着怒火說,“我一早就知道他不會喜歡上我,我根本不在意,只要我能對他好就行了。我一開始就沒想過和他發展成那種關系,我覺得現在這種關系就很好。”這個狗艹的,占用了別人的身體,還這麽惹人厭惡,少說兩句能死,不戳少年的痛處能死?“他不喜歡我,難道還能喜歡上你?!——”他說了這些負氣話,自己倒愣了一下,他像個傻逼一樣,歪着腦袋,盯着阿海二號。

“你…你喜歡他?”

他問。

真是掉下巴,真是不可思議,真是奇妙。

精神分裂出的人格,喜歡上了主人格。

阿海二號表情奇怪,有被抓包的惱羞成怒,有慌亂,有不安,還有種奇異的傲然——是又如何,我是他的雙生,只有我有資格愛他。

“是又如何?”阿海二號反問。

莊澤:……

不如何。

無趣的聊天,兩個男人間的争風吃醋,滑稽可笑。這種灰色情節,莊澤實在是再也不想經歷了。他對着自己心上人的臉說那些奇怪的話,那感覺實在是太難以言說。相比阿海二號也不會多舒坦,他每天洗澡的話,都是在撫摸自己心上人的身體吧——啊呸呸,莊澤搖搖頭,這都什麽跟什麽。

他郁卒嘆息,把臉埋進枕頭。

他自己一人住一間房,待遇很不錯。四宮那家夥從來都是蹭人這蹭人那的,在這住了一天,每天好吃好喝照顧着不說,還一人一間房,特舒坦。據四宮口述,那小老板快要煩死四宮了,小護士問他要怎麽安排這幾個人,也就二十多歲的戀母小老板不耐煩道,給他最好的照應着,往死裏照應,吃死他睡死他!

這小老板在四宮看來,就跟一小孩一樣,要不是那小老板現在在國外,兩個人都能滾在一起打一頓來增進感情。

估計也就是這種性格,才能跟四宮混到一起吧。老成世故,卻又有娃娃氣。

莊澤睡不着,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幹脆打開燈,給自己找點事做。收音機沒有p先生的奇怪電臺,電視沒有趣的節目,他翻出單反相機和速寫本,對着圖片畫寫生。他這幾天都沒怎動筆,有點手生。

十七歲的少年莊澤,有些茫然。至于茫然什麽,他也不太能說清楚。沒到難受的程度,也沒必要說出來矯情。他暗自給自己打了打氣,希望從明天開始,事情能變得明朗些。

不過腦海中,還是一片茫然啊……

“莊澤。”

他正埋頭畫畫,聽見有人叫自己。扭頭一看,是阿海。這人擅自推開別人的門,都沒獲得主人的許可就進別人的房間。

莊澤:……這是想要來打架麽這個神經病!!

“有事快說。”他生硬道。

明明就是很讨厭這個人啊,可這人頂着阿海的臉,态度就沒辦法強硬起來了。

阿海:……

阿海小心翼翼關上門,表情很受傷,他讷讷道:“是我啊莊澤。”

“四宮給他喝了酒,我才跑出來的。”

是阿海一號。

莊澤:!!!

果然,這人滿身酒氣,臉也紅彤彤的。

“我…我快要站不穩了。”酒鬼阿海扶着牆,很是虛弱,“腿軟。”

莊澤:!!!

少年莊澤原地愣了兩秒鐘,嗖地跑下床及時扶住了阿海的小細腰。

阿海心滿意足喟嘆一聲,反手環抱住莊澤,額頭抵住莊澤并不寬闊的肩膀。

“我好想你啊莊澤。”他說。

莊澤聞着阿海身上的味道,明明是一樣的會所專用沐浴液,卻有着非同一般令人沉迷的魔力。他抱住自己的心上人,生怕一用力就弄疼他。他知道,他的心上人的身體有多麽脆弱。

我、我也是。

很想你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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