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三十多個小時的車程,從北方到更北方。全程高速公路,從海到森林到田野,從村莊到小鎮到城市,穿山洞過大橋走懸崖,聽起來還挺爽,不過真要是坐起來,就不一樣了。

第一天大家還沒什麽,從第二天開始就不行了。除了司機郁新德和莊澤,剩下幾個都開啓了暈車模式。小郁同志的車開的很不錯,時速一百二,平穩的很,車裏一點都不癫,即便如此,傷號張佑遷還是難受。傷口無礙,補品吃的也很爽,就是一坐車裏整個人都不舒服。黑貓已經吐了好幾回,恹恹趴在自己窩裏,特別厭世——要是以前,還能有個阿海一號給它揉肚子按按摩,這下倒好,它連個仆人都沒了。孫旺財也不舒服,它趴在莊澤身邊,腦袋搭在莊澤腿上,耷拉着舌頭,挺慘。

而莊澤的身邊,是膩味着的四宮。

四宮才不暈車,他是作的。他硬是抱着莊澤的胳膊裝柔弱,說着“阿娜答我頭好疼幫我揉一揉”或者“親愛噠不要不理我咩”這種惡心的話。

莊澤從一開始的逃避,變成了現在的麻木不仁,他一邊在心裏為郁新德默哀,一邊默默看着前排的阿海二號。

阿海二號暈車,正抱着胳膊閉目養神。張佑遷那裏有小護士給的各種藥,裏面也有暈車藥,阿海二號吃了之後也沒多大效果,臉色慘白,還冒着冷汗,他已經和黑貓一起吐了兩次,估摸着一會還得再吐。

“阿娜答我是不是很厲害噠?昨天晚上我都猜準了喏。”四宮說的是昨天隔壁的那對野鴛鴦。

莊澤:……

不得不承認,四宮還真猜準了。他們早上退房時,看見了隔壁的那對。攻的是年輕男孩,也就二十幾歲,受的是個中年人,戴着副金絲眼鏡,挺一本正經。四宮為此得意洋洋,還說自己是古往今來最牛逼的二十歲大學生。

真不害臊。

他們也不是一路上都在趕路,途中偶爾路過某個自然風景區時,也會順道過去透透氣。高速旁的景區大多是自然保護區,不時能看見幾只野生動物,四宮還抓着一只松鼠,抱着那大松鼠拍了好幾張照片。

“動物都是有靈性的。”四宮從書包裏翻出一大包零食拆開,蹲在地上給松鼠喂食。他摸着松鼠,說,“你對它好,它是能看出來的。這些處在食物鏈下面的動物,除了躲避天敵,還得提防着人,也挺可憐的。哎—呀~做一個善良的人好頭疼吶~我如果是個大反派就好了,大反派才不要在乎別人的死活,自己享受就行了。”

莊澤覺得四宮這人,算是個亦正亦邪的角色。按照熱血故事的設定,這種有才能的人一般都是去報效國家保衛人民,才不會這麽吊兒郎當搞什麽自駕游。這家夥也不壞,沒有仗着自己有點能力就胡作非為。但這人也絕對不是什麽好家夥,從這人攙和張佑遷的事就能看出來。

托他那個政治老師的福,莊澤的某些觀念還是比較正确的。管他什麽一命還一命還是不得已而為之,殺人這種事都是絕對不能夠被洗白的。這是法治社會,不是武俠小說。

莊澤現在多少有點排斥張佑遷,不喜歡這人。這麽說是挺矯情,但他這麽一少年,總不能立馬就接受這些灰色東西吧。

他們為期兩天半的旅途中,還看一次大河。母親河。洶湧的激流,轟鳴的響聲,莊澤和四宮被數米高的水浪打濕,嘲笑對方是落水狗。四宮渾身濕透,郁新德很是體貼,拿毛巾給人擦幹,還給去旅游區給人買烤串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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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直逼兩米的大個子,看那肌肉,看那不吭聲的臉,真和個大狗熊沒兩樣啊。

四宮對這些細微照料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兩人相處四年,他一早就習慣被人供奉了。他一開始還有點抹不開(被一大男人追的走投無路的挫敗感),這兩天立馬就習慣了,開始時不時使喚郁新德,“小魚子小魚兒哎那個誰”的一通亂叫,心安理得被人伺候。

要說孟七是莊澤的人生範本,那郁新德就是他現在的好榜樣。他實在覺得郁新德太牛逼,特種兵啊喂,黑客啊喂,就算不當公務員,去當個雇傭兵或者給黑道老大當顧問,日賺千金不帶摻水的。人那麽牛逼,就心甘情願給四宮當司機,當保姆,真是。

浪費人才。

旁觀者覺得可惜,當事人卻不這麽認為。郁新德心甘情願被四宮這麽指使,人家四宮哎一聲,這就屁颠屁颠跑過去,一分鐘都不耽擱。

所以說,有人愛的人,就是恃寵而驕。四宮之前也就一蹭吃蹭喝的二皮臉,現在他可算有了底氣——阿海二號和張佑遷都有求于他,莊澤更是得依仗他,他們花的錢坐的車都是他的(沒辍,小老板的東西就是他的東西),連司機都是他的。四宮先生現在可是作威作福,個人崇拜達到了頂峰,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真他媽偉大。

男人嗲起來,殺傷力實在是大。

傍晚時分,車窗外是夕陽西下。延綿不斷的公路,配合着黃土滿滿,還挺有種公路電影的feel。車裏放着音樂,亂七八糟的,口水歌衆神曲豔情小調,還有不時亂入的fm公路廣播,寂寞男人的單身情歌。

四宮找到了旅途新樂趣,他把車當ktv,一路上鬼哭狼嚎,嗓子幹了幹一瓶礦泉水,再接着唱。他不唱情歌,壓根不走心,他縱橫舞臺八十年,搜羅了一肚子奇形怪狀的歌。其餘幾人紛紛屏蔽他,各自或發呆或小憩。莊澤也在聽歌,他帶着耳機,音量開到最大才能隔離四宮。

四宮唱累了,撲到莊澤身邊,奪過一只耳機和他一起聽。這個神經病終于安靜下來,在莊澤身邊縮成一團。

“真致郁啊…”他咕哝。

Suicide is painless。

他們第二晚依舊住的服務區旅店,條件不怎樣,隔音不好,睡不好。四宮爬在床上打格羅斯方塊,莊澤在一旁滑手機。

莊澤對四宮這人算不得了解。他本來就是個略微大條的男生,很少花心思去觀察別人。他所看到的四宮,就如同四宮所想要表現的那般。略微中二,陽光燦爛,總是笑嘻嘻沒個正形。他看到的是如此,也就認為四宮就是如此。

但是莊澤還是覺得有點點不對勁。

四宮在一旁biubiubiu打的正響,節奏有些混亂——他這種boss級俄羅斯方塊大神,打通關像表演一般,每次按下按鍵的力度都是經過上萬次調整才達到最滿意值,這種大神,竟然沒打通關,實在是有些不對。

“這關很難?”莊澤問。

“……唔。”

“你還有過不了的關?”

“鬥戰勝佛還不是轉世成狗,我過不了也正常吶…”

“這關你前陣子還打通了。”莊澤說。應該是心情不好吧,這家夥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真奇了怪。

四宮:……

“有麽?”他問。

“有。”

“……哦,這樣…”四宮無所謂道,“狀态不好罷了。”他舒了口氣,“老年人也怕觸景生情啊…助人為樂最讨厭了,我一點都不喜歡。”

他才不想去幫別人。他憑什麽幫別人,他自己都是個身處泥潭難以自拔的人,憑什麽他要去幫別人。他幫了別人,誰幫他?這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

他笑笑,又說:“算了不說了。我睡了。”他把游戲機丢到一旁,鑽進了被窩,用被子蒙住腦袋。

也就是看起來像“睡”罷了。

莊澤白天在車上睡的時間久,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幹脆穿上衣服出了門。旅店沒陽臺也沒什麽後花園,出門就是加油站和餐廳。大晚上的燈火通明,有人在打牌,有人在抽煙。他晃晃悠悠,晃去了停車場,發現他們的九人座是亮着燈的。

他走過去,看見車門大敞,郁新德和張佑遷正坐在車裏,兩人身旁都是啤酒罐,看樣子喝了不少。

莊澤:……

“呦,未成年來了?”張佑遷笑。

他呲着半顆門牙,跟個二流子沒兩樣。他們一開始在路上還怕遇着事,怕張佑遷被人伏擊,兩天下來平安無事,也就放心了。再者說,郁新德偵查反偵察能力都一級棒,有他在,張佑遷也安心了不少。

“不疼?”莊澤注意的是傷患不能飲酒這個重點。

“嘶…有點…”張佑遷無所謂道,“小酌怡情,喝一點沒事啦。來一起喝杯?”他在地上扒拉半響,從一堆啤酒罐裏搜羅出一瓶白的,丢給莊澤。

莊澤接住酒,黑線:“二鍋頭?”

“紅星二鍋頭,十五塊錢一瓶,酒中精品。哥現在不能喝烈的,便宜你了。”

莊澤擰開瓶蓋,聞了聞,一股烈渣子味兒,特有鄉土風味。他抿了一口,辣的嗓子都疼。

“怎麽樣?”張佑遷調笑。

郁新德也搖頭笑笑,他的笑是微微揚起嘴角,比張佑遷低調的多。

這倆人都比莊澤大,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莊澤成長路上的成人樣品。孟七,郁新德,,張佑遷,夏晉白,古老板,老喜,醫療會所的小老板,這些普通人,都像莊澤展示了豐富多彩的成人世界。這些人告訴莊澤,他們的生活是怎麽一番模樣,他們的情感世界是怎麽的複雜莫測。他們是成人世界大門旁的迎賓人員,告訴莊澤說,看,你終究會成為我們,甚至,還不如我們。

郁新德和張佑遷,這倆男人大半夜不睡覺,跑來停車場把酒言歡,還知道帶盤蚊香,也是夠無趣的。

他們有他們聊的東西,成年男人。大話簍子愛吹噓的男人會聊些國家大事政治要聞軍事動态美蘇戰争十八個現代化,有趣的男人會聊些音樂電影,至于張佑遷和郁新德這一對略微奇怪的組合,則不知道聊些什麽東西——反正成年男人各有各的聊法,至少莊澤這種小屁孩,暫時還是參與不進去的。

張佑遷才不會像孟七那樣顧忌別人,不會為了一小屁孩降低自己的聊天水準。他擺擺手說,哥倆這說蒼老師呢,你小屁孩自己會去撸吧。

未成年莊澤被灌了小半斤白酒,胸口像是被點了一把火,頭也懵了,就這麽糊裏糊塗被張佑遷趕走了。

“未成年啊…真好。”張佑遷看着莊澤的背影發笑。他嘆了口氣,搖頭笑笑,給郁新德碰了個杯,灌了自己一大口。

他覺得自己和郁新德還挺投緣,看着這哥們就覺得不錯,和自己一樣,都他媽是苦逼命。他咕咚咕咚幹完一罐,把易拉罐拍扁抛到遠處,問:“哎,我要回去了,幫你帶個話?十年前,你在上中學?”

郁新德比張佑遷小個兩三歲,張佑遷大學時期,他還是中學生。

“我中學畢業去當得兵,你回去那年,我剛升高中。”郁新德說,“中學時成績不好,沒參加高考,去當的兵。”他從小聰明,參加過國家級比賽,拿過奧數冠軍,但是偏科太嚴重,除了數學和英語,其他幾門全部紅燈。他沒有那麽好的機遇,沒有學校願意破格錄取他這個偏科王,不得已,才走的當兵這條路。

“和莊澤那小孩差不多大。”

“差不多。”

“有什麽要對自己說的?好好學習?”張佑遷嘿嘿笑,“幹脆我就給你說,千萬別去當什麽兵,乖乖考大學,談個女朋友,不更好?”

免得遇見四宮這麽個禍害。

張佑遷本來以為自己會很尊重四宮,結果他對四宮的态度和以前沒兩樣——即便知道這是自己的救世主,他還是忍不住嫌棄這個神經病。

郁新德為這問題沉默了一下,他想了想,搖頭說不必。

“四宮先生很好。”他說。

情如飲水。旁觀者只覺得他苦逼,哪知道他內心的歡喜。

“wow。”張佑遷贊嘆,“真癡情。”

他躺在自己的專屬車床上,頭頂就是車頂窗,仰頭能看見漫天星河。

大概因為是北方山路的緣故,看的異常清晰。

“這才幾月,怎麽有點涼。”張佑遷是南方人,顯得來北方生活。雖說夏天全國各地一樣熱,但南北多少得有點差異。這種山地更是,入了夜,天就涼了起來。

“啊~~”

張佑遷舒了口氣。

“吓死我了。”他自言自語,“媽的快吓死了……明天就到了。”

也不是要人安慰。他張佑遷可不是随随便便撕開傷口給人看的慫包,是他媽真吓到不行,必須得說出來,才能緩解一下。

“我要是真不小心死了,你幫我個忙。”張佑遷說,“我回頭給你寫個地址,我愛人就埋在那,他父母一早就去世了,你每年幫我去那邊掃個墓燒個紙,免得他受罪。要不你給我在那立個碑也成——啧,不過你也不知道我到底死沒死…重來一遍之後,咱們倆估計也不能認識。……操,頭疼。”

“只要是我記着,就幫你。要是我不記得,就說明你成功了。剛好。”

“也對。”

約定達成。

此時此刻,被半斤白酒上頭的莊澤同學,則默默去了阿海二號的房間。他蹲在阿海二號房間的門口,像只大蘑菇。他悄聲喊:“旺財旺財旺財旺財…”

不一會,門開了。

莊澤啪啪啪拍着孫旺財的頭納悶道:“不錯啊孫旺財,你腿這麽短竟然還能開門,那你能開車不?你的腿能碰到剎車不?”

孫旺財:……

莊澤同學做賊似的掃視房間一圈,确認因暈車而疲憊的阿海二號已經陷入沉睡,嚴肅道:“旺財旺財,我們把阿海二號弄死吧。”

黑貓本來還在一旁發恹,一聽這個提議立馬興奮起來,它甩着尾巴興致昂揚道:“好啊好啊,弄死他,把阿海一號放出來!”

孫旺財:……

“你瘋了?”唯一還存有理智的孫旺財不可思議問。

“把他丢到大馬路上去。”莊澤提議。

“啊不行,那樣連着阿海一號都會被壓死的。”黑貓否決,“這個死法我前幾天就想到了。”

“那就每天都灌他喝酒。”

“沒用啦,他現在壓根都不碰酒,四宮那麽聰明,騙他都騙不住。”黑貓無奈。

“……”

“能想的招式我都想了一遍了,根本沒什麽用嘛。不管怎麽樣,這都是阿海一號的身體,要是身體壞掉,阿海一號也回不來了。”黑貓嘆氣,它也十分想念自己的阿海啊。軟糯易推,多乖。

“好啦好啦,喝酒了?回去睡覺吧!”黑貓擡爪子拍拍莊澤的手,“回去吧回去吧,聽話。”要不是同命相連,它才懶得安撫這個慫包。

“哦…”莊澤呆滞點頭,晃悠悠回了自己房間。

他是真的很想阿海。

特別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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