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四宮于是真陪陳冬花睡了一晚。他和陳冬花一張床,兩個被窩,聽陳冬花淺淺的呼吸聲。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山野,沒有星星,沒有月光。室內安逸,他閉上眼,看見陳冬花的過往。

他一早就知道陳冬花過去的事情,順利讀檔,從近些年開始看起。他麻木看着那些故事,覺得可笑可恨,更多的是無可奈何。陳冬花所隐瞞的這些故事,折磨了她許多年,以致于她現在想死。這件事要是發生在四宮身上,四宮才不會這麽被動——他會更努力的活,活的比誰都好,絕對不會成為一個喪貨。就說嘛,情深不壽。只有他四宮是個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

天色漸亮,陳冬花睡容安詳。四宮悄悄下床,回了自己房。他一把掀開郁新德的被子,踹了郁新德一腳。郁新德已經成功黑掉了他們房間的監控,偷偷替換了其他日程的視屏,因此他們房間是安全的。一次性黑掉整棟房的監控容易惹出亂子,他們得一步步來。

四宮:……

他跟被針紮了一樣,瞬間跳了起來。

“你你你你,硬了一天一夜?!!!”

郁新德:……

“……晨勃。”他滿臉通紅,想用意念憋回去,無奈更大了一些。

郁新德去衛生間搞事,四宮在床上等人,他聽着房間嘩啦啦啦的水聲,揉着太陽穴罵自己是倒黴玩意。這種情侶開房的即視感啊……啊……啊……

想死。

郁新德過了好長一大會來出來,他沖了個澡,身上有清香,大褲衩裆部是平的。

四宮頂着郁新德好大一會,決定放棄“在卧室商量正事”的預想。他們倆人打理好自己,下樓吃飯,找個僻靜地兒說話。

他們出門時,看見張佑遷正坐在大門前的石凳子那抽煙。普通傷口十來天拆線,他用的免拆線,之後多休養一下就成。

張佑遷地下一堆煙屁股,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抽了多久。

“哎,我什麽時候走?”他看見四宮,問。

四宮看着這家夥,倍覺好笑。這個張大少,這幾天沒怎麽注意他,現在猛地一看,竟然變了個樣。眼皮上有紋身,門牙缺了半個,面容外貌是沒什麽變化,可整個人,是不一樣了。這人永遠和“善良溫潤”這類詞扯不上關系,但現在,有了股沉穩氣。這玩意兒以前是個飄着的貨,這些天下來,倒知道閉嘴知道用腳踩着地了。

“急了?”

張佑遷悶了口煙,搖頭笑,“不急。”

“就明天吧。我給陳冬花說好了。煙就別抽了。”四宮本想着速戰速決,一到這裏就把張佑遷送進去,只是陳冬花的蟲洞和她自身的磁場有着交互反應,需要陳冬花精神狀态好些時才能操作。四宮也不想再拖,不論如何,這兩天得把人丢進去。

“嘴饞。最後一根。”張佑遷又問,“那乞丐怎麽辦?”

“随便吧。”四宮随意道,“愛咋咋地。”

寧鎮是個窮酸而不髒亂差的地方。整個鎮就一個紅綠燈,配上一條年久失修的大馬路,其餘都是黃土路面。房子風格統一,頗具年代感,整個鎮子沒有一所新建的房子。這鎮上居民也少,遠不及河蕭周邊鄉鎮的人多。家家閉戶,挺冷清。倘若形容,這地方就像個落魄書生,連飯都吃不起了,還擔心別髒了衣服——任性的四宮讨厭貧窮,非常讨厭。

他們順着大路走,來到了寧鎮的小學。說是小學,也就一間大點的空屋,連校名都沒有。屋裏就坐着三五個小孩,支教老師小謝正在小黑板前寫寫畫畫,是在上數學課。這個小謝,昨天淩晨回來之後只睡了一會,天一亮就急着給小孩來上課,倒是個挺負責的老師。

“嘁,那那慫樣,就說陳冬花不可能看上這種家夥。”四宮撇嘴,“陳冬花拿他當掩子呢。這老女人,還真挺有獻身精神。”

他們在小學那站了片刻,又繼續往前走。沒有小賣鋪,沒有市集,空蕩冷清,實在沒有道理。兩人圍着大路走了一圈,幹脆又回到了陳冬花家,坐上了車。郁新德已經把車子修好,得到了四宮又一個稱贊。

“哎,你說,這個地方是什麽時候建的?”四宮從車裏翻出薯片和可樂,塞滿一嘴,含糊不清問。

“建國後那幾年。”

“唔,差不多吧。五幾年建的。再猜,什麽目的?”

郁新德蹙眉想了想,試探問:“…實驗基地?”

“哎呦呵~可以嘛~小魚子你什麽時候這麽厲害了?”

“你一般只對實驗基地感興趣。”

四宮拍了拍郁新德的腦袋,贊嘆不已:“小魚子你現在特別想古代皇帝身邊的當紅太監,皇帝擡起屁股,你就知道皇帝是想拉粑粑還是放屁還是單純的屁股麻了。”

郁新德:……

這麽爛的比喻,也就四宮能說出來。

“小魚子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幫我黑機密檔案時,有一份基地彙總,好像是說這個區域也有個基地,但是已經廢棄了,所以咱們就沒怎麽在意。”

“是這裏?”

“唔啊。這個基地五幾年建成,鎮子也是那個時候建的。寧鎮居民大多是當年雇傭的工人和科研人員,這裏是基地的家屬院,裏面全是基地的人。八幾年時基地廢棄,小鎮的人也大多離開了。剩下的這些人,最多發展了兩代,還沒有第三代人。因為沒有了經濟來源,所以窮的死——一般需要支教老師的地方,都是窮山溝,而這裏有馬路還有紅綠燈,喏,這個矛盾的答案就是這樣。”

基地的建造,已經完全改變了這個地方的磁場,所以gps失靈,各路無線電失靈。

四宮把薯片呼嚕嚕往嘴裏塞,連吃了兩包,又準備幹第三包。他吃的歡,也就有了講故事的欲望。

“既然這裏有實驗基地,那麽就能說得通了。”四宮把手上的渣子拍掉,從車裏翻出紙和車,畫了一個大圓,大圓裏面有兩個小圓。

“最裏面的小圓,是實驗基地,基地之外全是群山,天然保護屏障。中間的這個圓,是寧鎮。最外圍的圓,是咱們逃脫的乞丐窩。在基地最開始建立時,就已經考慮到了這些。除卻重巒疊嶂,還有人工防護。乞丐窩是第一層保障,除了乞丐窩,在山的其他方向或許還會有人工保護,只是我們沒看到。”

“基地還未廢棄時,和乞丐窩保持着利益關系。乞丐窩為基地清理入侵者,那裏廢棄的工廠也是為基地服務的。……所以有了那些乞丐,有了人體器官販賣,“清理入侵者”這一行為延續多年,逐漸成為了乞丐窩的唯一經濟來源。……不,還是有說不通的地方。”

郁新德聽着四宮的分析,補充道:“我們前些天已經得到結論,乞丐窩的行為有高層支持,不然他們沒辦法進行器官販賣。”

“唔……這是個bug啊。這個基地已經廢棄這麽久,工廠也已經廢棄,為什麽乞丐窩的人還在正大光明的殺人?他們是為了錢,還是為了隐藏什麽?……還是兩者皆有?”四宮喃喃自語。他不自覺開始啃指甲,郁新德只得捉住他的手。

“你還沒說房間裏的監控。”

“啊……對,這個事也很怪啊。”四宮神色奇怪,他問郁新德,“你知道咩,陳冬花的初戀,那個前蘇聯的科學家沒死。”

郁新德:???

“這就是陳冬花呆在這裏的原因啊,有人用她愛人的錄像要挾她。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只是陳冬花這女人的念力比我想象的要強的多,那段視頻被她隐匿了,我看不到。”四宮并未看到那個科學家在視頻中的樣子,因此無法對這件事的真僞下定義,當然,他怎麽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陳冬花相信,相信她的愛人還沒有死。

“有人想利用陳冬花,陳冬花就做出一副老娘no care的姿态,找了各路情人。結果她的那些情人沒一個管用的,壓根幫她查不出什麽。找情人這條路失敗,她就開始裝病人,結果裝久了還真病了。就說這老女人沒什麽頭腦,使得全是爛招,媽的本來沒這麽被動的,非得讓她搞成了被動的一方。這老女人除了會搞男女關系,大事上一點腦子都沒有。”

“陳冬花也不知道要挾她的人是誰,這個事情完全是無厘頭啊喂。”

陳冬花唯一能做的,是順從那未知人的要求,來到了這個地方,開始日複一日的等待。可她并未想到,自己等來的,确實四宮一行。

四宮托着下巴想了許久,問:“诶,我,你,張佑遷,莊澤,阿海,孫旺財,黑貓,這幾個人裏,誰會是目标?”

“你。”郁新德誠實道。

四宮:……

“我就說!!!!我這麽厲害!!!!”

“我這種厲害的大人物,哪怕再過一百年,都有人想害我!!”

四宮被這一設想直接戳中g、點,他怒不可遏,又糊了郁新德一巴掌:“我要來這裏時,你為什麽不攔着我!”

“我的錯。”郁新德說。

四宮:……

所以說,和郁新德這種在一起也很疲憊啊。難得想撒個潑,結果這家夥直接給了下坡路,一點都不給你撒潑的機會。

四宮當然不可能像姑娘一樣再兇狠狠追問‘你錯哪了!’,他又開始啃指甲,邊啃邊嘟囔,“可是也不對啊。想害我,幹嘛還來這麽文绉绉的。直接給我biu一槍不就完事了,幹嘛要玩這一套?”

這事他也想不出個頭緒,幹脆就不想了——反正都到這一步了,愛咋咋地,按照他的性格,更應該嘻嘻哈哈才對。他要反手當命運的主人,才不會整天哭哭啼啼膽膽怯怯,跟陳冬花一個熊樣。

他又開始了陳冬花的話題,感慨陳冬花是個笨女人。

“她的蟲洞,不可以回到過去把那個科學家找回來?”郁新德問。他是個直腸子,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那就改好了。

“唔…怎麽說。你知道薛定谔的貓吧?”

郁新德點頭。

“一只貓關在盒子裏,盒子裏有毒藥,那麽這只貓有兩種可能,一是已經死了,二是還在活着。這兩個可能,是同時存在的。唯有我們打開盒子時,兩個可能才被急劇壓縮成了一個結果。但如果我們不打開,這只貓既是活的,又是死的——它存在于兩個互不相關的平行時空中。只要我們不打開,那麽這只貓,或者說這兩只貓,将有兩個時空的兩個可能。呃,當然,也可以說,這個時空的我們沒有打開盒子,可是另一個時空的我們,或許已經打開了盒子。我們既是開盒子的人,同樣也是盒子裏的貓。我們存活多年,遇見過無數次選擇,每一次選擇分叉處兩個時空兩個我們,如此一來,我們看不見的時空中,有無數個我們過着不一樣的生活——”

“呃……我講這些的意思是,唔,”四宮搔搔腦袋,“陳冬花是個膽怯的人,她不敢做出別的選擇,踏足一個自己從未去過的時空。她想沿着這條路走,畢竟她已經走了這麽遠。”

“啊啊啊~為什麽要和你講這些,談人生最無趣了。”四宮講完之後覺得自己略矯情,于是憤憤給了郁新德一腦瓜。“我就想知道,是什麽人把陳冬花囚禁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兩人說着,遠遠聽見了一聲狗叫。

“诶?大聖?”四宮扒着窗戶,果然看見了遠方奔來的孫旺財。

孫旺財滿身泥巴,耷拉着舌頭,喘着粗氣,說:“還活着,等着你們去接。”

“啧,我還想全部仰仗大聖您呢。”四宮遺憾道,“怎麽還是得讓小魚子過去啊。”

孫旺財:……

郁新德很快就驅車離去,車上還有孫旺財。一來一回,充其量三個小時。四宮沒有跟着去,他坐車坐怕了,實在不想在山路上再颠簸。

他看着郁新德離開,微微嘆了口氣。大概是最近的事情比較雜亂,他意外和郁新德親近了不少——這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就是挺令他不自在。他們之前相處四年多,也經歷過明殺暗殺,但兩人的關系從未像現在這般。

這讓他很別扭。

張佑遷回房間睡覺,陳冬花和胡媽在樓上說話,這一會沒人陪他。四宮伸了個懶腰,回到客廳,看見那個殘廢正坐在沙發上,直勾勾看着他。

“你這種眼神好令人讨厭喏。”四宮說,“閉上。”

殘廢順從閉上眼,他揚起嘴角,露出個笑。

四宮:……

這笑容令他不開心不自在,仿佛自己已經被看透一樣,這感覺令人生厭。

“笑什麽啊你個老傻子。”他提高音量,不由自主多了些抗拒。

殘廢一直沒有睜開眼,他懶散靠在沙發那裏,說:“你叫四宮?”

他聲音沙啞,嗓子像是被炭火燒過一般,僅是聽着就令人不舒服。

“侬腦子壞掉了伐。”四宮白了他一眼。

殘廢發出嘿嘿笑聲,說:“我知道你。你比誰都厲害。”

“你四宮爺爺我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能不厲害?你腦子有病吧?”四宮最讨厭這種不陰不陽的腔調,真是令人生厭。他大發慈悲,結果救了個這種玩意兒,倒黴催的。

“嘿…你會給人算命。但是不敢算自己的。”

四宮:……

媽的,這鬼東西就是給他找不痛快的。四宮深吸一口氣,準備回房。他才犯不着和這家夥動怒,才不能下了他的套。

殘廢表情自得,仿佛沉浸在一個十分美妙的夢境中,他喃喃自語道:“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你了。你漂亮,驕傲,獨特,呵…你是最不一樣的人。”

“你知道我?”

“我當然知道……我就是第二個你啊。”

四宮歪着腦袋,狐疑打量這個人,他呼吸一滞,恍然大悟。

這是四宮二號項目幸存的實驗體。

與阿海那一批正常小孩不同,這個人,是四宮的克隆人。這個項目早在上世紀暗地實施,四宮作為本體,被采集了很多樣本——這個項目之以失敗告終,四宮卻沒想到,竟然還有殘留的活體。

四宮從沒想到,這個計劃竟然有幸存體。

“那你可不是另一個我,”四宮也笑,他扯着嘴角,道,“你該喊我爸爸才對。來,喊一聲。不過你還失敗,看你爸爸我活的這麽好,你怎麽活成這樣了?兩只腿廢了,身體裏也缺個器官吧?”

“怎麽,突然看見我,害怕了?”殘廢閉着眼,笑,“你啊,跟只貓一樣,只要一怕,就得炸毛。我對你的行為,可是一清二楚。……畢竟在我之前的人生,可是一直以你為模板。”

“模板你個大頭鬼,老子能是随便複制的?哼,看你這樣,是沒有什麽特殊能力,才被當做廢棄品處理了吧——沒有我的樣貌,沒有我的能力,連健全的身體都沒有,你算什麽‘我’,你不過是個垃圾的廢棄的實驗體。還人生,你有個屁的人生。”

殘廢被四宮這一席話逗笑,他嘿嘿直笑,“你害怕我。你怕你遲早會被代替,也對,到那個時候,你的存在,就一點意義都沒了。”

“關你他媽屁事!”四宮成功被激怒,他從褲兜裏掏出手槍,一腿撐地一腿跪在沙發上,一只手掐着殘廢的脖頸,另一只手拿槍抵住殘廢的腦袋,他惡狠狠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弄死你!”

“槍在你手裏,想殺我,何必問我。”殘廢絲毫未被要挾,他還是沒睜眼,他微微側過腦袋,深吸一口氣,聞着四宮的體味,是正年輕的清新味道,他嘆息道,“我沒有你的能力,沒辦法長生不老。現在我的年紀,比你看起來要大多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四宮怒,手都開始抖,再要是一個忍不住,他就得開槍了。

“一個偶遇而已。”殘廢輕松道。

“放你媽屁!”四宮徹底抓狂,“都到這一步了,還給我裝!把老子弄到這裏到底想幹什麽!”

殘廢睜開眼,與四宮四目相對。四宮瞬間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這雙眼睛,實在太像他自己——之前從未發現。

“跟我去個地方。”殘廢說。

四宮不做聲。

殘廢發出怪笑,倒是發自內心,挺真心實意:“看看這個世界上,活着的其他的你。別怕,我不害你。”

“你一個殘廢,我怕你個吊。”四宮收起槍,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極力讓自己淡定下來。“是你在害怕。剛才小魚子在,你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當然怕。”殘廢笑得露出八顆牙,配合着那滿臉爛瘡,足夠令人嘔吐。“你這麽漂亮…倒跟了他。…這個世界上,沒一個人配得上你。你現在,可真是令我失望啊。”

四宮本着臉,看着這家夥從沙發上艱難下來,托着那兩條廢腿,在地上開始爬行。像只人形蛆。

“走吧。”殘廢仰起臉看四宮,開始往門外爬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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