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張佑遷上午走人,整個房子突然就空蕩了起來,沒有了一個咋咋呼呼的家夥,對于莊澤這種略微敏感的人來說,還是挺在意的。莊澤去房間給安娜送了飯,陪她吃完,又說了會話,等安娜睡着之後,他才退出房間。

午休時間,大家都在小憩。安娜胡媽阿海二號孫旺財黑貓無一不開始睡覺——在蟲洞潛移默化的作用下,無論人還是動物,都變得慵慢起來。

莊澤入住了張佑遷的房間,整個房子亂糟糟的,四處散落着張佑遷的廢棄物品。髒衣服,臭襪子,幾塊錢一對的耳釘,不知價位的看起來蠻貴的小玩意兒,從孟七家順來的小擺件,亂七八糟,豐富得很。

莊澤那時有時無的潔癖又發作了,他把整個房間收拾了一番,在張佑遷的髒衣服口袋裏還發現了不少字條。有詩詞短句,英語漢語穿雜,怪膩味的。這些字條的紙張出自四宮的日記本,這家夥悄悄撕了四宮金貴的日記本……

這家夥,一定還偷看了四宮的日記了吧…怪不得說四宮喜歡郁新德呢。

莊澤收拾完房間,就開始睡覺。他本來也沒多困,卻不知不覺睡了足有幾個小時,再次睜開眼時,已經是傍晚五點多了。他昏昏沉沉醒來,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把自己倒騰幹淨,出門找阿海二號。

他去各個房間都溜了一遍,沒見人。

孫旺財正在陪安娜說話,黑貓蜷縮在安娜身上,享受着來自大美人的按摩,不時發出咕嚕聲。相比較人類,動物對蟲洞更加敏感。孫旺財和黑貓都對這玩意挺喜歡——能清晰感受到身體的變化,真是神奇不過。

“他呢?”

“去看醫生了。”

“自己?”

“唔。”

這家夥,又抛棄了莊澤。

“小澤,傷口怎麽樣了?”安娜問。

“呃——”莊澤動了動,卻發現身體比之前好了不少。傷口依舊疼,但已經可以輕松走動了。若不是安娜問起,他都沒有注意到身體的變化。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覺得神奇至極,小心動動胳膊,也沒有那麽刺骨的疼了。

“看樣子好多了,要是再住幾天,就能好利索了。”安娜笑笑,道,“你再去李醫生那看看,好的更快。”

莊澤應聲,轉身去找阿海二號。

山谷的夏日,太陽很早就消失不見。夜色将至,莊澤沿着無人的街道一直走,在老醫生的老院前,他敲門,無人應答。小門輕掩,莊澤推門進院,看見客廳是亮着燈的。客廳沒有人,莊澤正想喊人,卻聽見一旁的房間有交談聲。

……

“是我的錯。”這是老醫生的聲音。

“當年做了太多孽,确實啊…這是一輩子的負擔。”老醫生的語氣沉重,內含悲戚。

“這是我第一次和你面對面的交流。以前只是知道你們兩個同時存在,卻只能和那一個孩子交流,無論怎麽刺激,你都不願意出來。”他是一早就知道的,這個孱弱孩子的身體裏,有兩個靈魂。可不論他如何努力,其中的一個靈魂永遠都是默不作聲,從不出現。

大抵是心存善意,他沒有将這個發現告知其他工作人員。不然的話,這孩子遭受的痛苦,恐怕會更多吧。

“電擊,火燒,手術,病菌植入,用這種方式逼迫我出來?還真是善意。”是阿海二號的聲音。帶着諷刺。

老醫生深深哀嘆,不言語。

一陣沉默之後,老醫生問:“…那孩子,現在還在麽?”

……

“……在。”

只是那個傻子誰都不記得了。誰都不記得。

“我是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們。那孩子,是我見過最可愛的乖孩子。從不哭鬧,總是笑着。其他的工作人員也都喜歡他,所有的孩子裏,就數這孩子讨人喜。”

“最後也就只有我留了下來。”

“是…是啊……”老醫生苦笑道,“幾十個孩子,只有你活下來了。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基地內鬥,安全系統被破壞。”

“這樣啊…”

……

“那個時候,那孩子最黏我,總是跟在我身後。現在……”

“實驗體和項目負責人,需要感情?”阿海二號冷漠道。

……

“是,是不需要。”

……

“你為什麽,要來這裏?……這不是個好地方啊…我退休之後,本想着找個地方頤養天年,沒想到又被請到這個地方,繼續從事項目研究。直到今年基地出了事,我才退居三線,來這當了個老醫生。”

“基地?這兒?”

“千篇一律的東西罷了…咱們腳下這片土地,可比咱們看到的複雜的多啊……”

“基地出了什麽事?”

“之前基地是中日合作,今年年初上面變動,牽扯到了這個基地,中國方面的負責人出了事……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基地,是日方牽頭的。日方牽頭,中國人員大多都被清理出來,要麽走要麽死,哎,不管在哪,都是一個樣。”

基地過去還是中方控制,日方只是作為科學顧問參與項目,自從中方頭目出了事,基地就完完全全成為了日方的天下。多可笑。

……

“夏晉白要死了。”

“小夏?小夏怎麽了?”

“他被人下毒,得了癌,一早離開了基地,去找活路了。”

……

“這些基地…從不是萬全之地。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厮殺。都是命啊…”

“自作孽,不可活。”

老醫生輕輕笑,道:“是,是作孽。但我身不由己啊…”

他師從國際最權威的醫學專家,二十多歲時就得了國際頂級獎項,曾轟動一時。在他準備進行下一步研究時,卻被當局找到——他們請他加入一個項目。

他是一個學術狂,對任何理性的非理性的自然的非自然的都抱有狂熱的興趣,因此當他知道四宮存在時,理所當然為之沉迷狂醉——這是所有熱愛科學人的本能反應。從那之後,他的所有人生都投入其中。他沒有娶妻生子,沒有贍養父母,他的所有青春年華都獻給了基地,人類短短幾十年的時光,他都奉獻給了那個名為‘四宮’的男人。

他的雙手曾染滿鮮血,他也曾在深夜中拷問自己的靈魂,但他身不由己。他走到了這一步,他沒有辦法回頭,他無法脫身——在他‘被同意’加入這個項目時,他的人生就已經被固定,他永遠逃不開這個項目,除非他死,除非他再也沒有利用價值。

“呵……”阿海二號冷笑道,“真是身不由己啊。”

……

“你怎麽和四宮在一起…來到這裏,你們是再也跑不出去的。”

“夏晉白在我身體裏放了個芯片。”阿海二號說,“我要把那東西拿出來。”

……

“小夏那孩子,太莽撞。原則性太強,終究是害了自己。在那種環境,步履艱難,稍稍不注意就會被人陷害。要是芯片…”老醫生沉吟半響,道,“八、九不離十,是記錄。這孩子心眼小,愛記仇,他這些年手裏也查到不少東西,芯片裏估計是基地信息和實驗記錄,這孩子…等着基地出事呢。”

夏晉白這種刁鑽的人,自然不會将這種危險物品随身攜帶。他把芯片放進實驗體的身體,再任實驗體逃脫——這個芯片應當還有其他設置,到了某個時刻會發生某種事情,最終芯片裏的內容一定會洩露出去。基地的秘密也會昭告天下。

——而在昭告天下之前,夏晉白一直是安全的。在這個安全時間內,他會治好自己的身體,将自己安置好,絕不會将自己置于危險之中。

只是他沒想到,阿海二號會遇見四宮,會到了這裏。

如意算盤啊,哪能這麽好打。

老醫生笑笑,道,“真是傻孩子…真要是憑他一己之力就能掀翻基地,這個龐大組織就不會存在這麽多年了。年輕人,總是做這些無用功。”

當年他也試圖做過,無功而返罷了。

“你能拿出來?”

“你的身體情況太複雜,随便動一次刀子都能對身體造成無法逆轉的傷害。我這裏提供不了你所需要的手術環境。”

……

“四宮呢?”

“如果不出意外,現在應該在基地了。你和小澤,想要安全的話,還是一早跑吧。”

……

“你恨不恨我?”

“恨。”

……

“我一路跟着四宮,有兩件事求他。一是拿芯片,二是殺了你。”

……

“許久不見,甚為想念。”阿海二號的語氣并不輕松愉悅,像是整個人都緊繃着,下一秒就要崩斷一樣。

相比之下,老醫生倒是輕松得多,他語氣淡然,有着釋然:“我作孽太多,總想着,自己究竟會是怎麽個死法。這樣倒也好,免得我總是想了。”

阿海二號看着面前的老人,心中并不平靜。他恨這個人。除了恨,真是一點其他的情緒都沒有。他的那個小傻子,自幼跟着這個人生活,在這人手下飽受折磨,沒了健全的神智,沒了健康的身體,過着日複一日慘痛的生活——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家夥老了,真的是老了。臉上布滿皺紋,走路也不再穩當,一把老骨頭,壓根沒有幾年活頭了。

相伴多年,終須一別。

“砰”一聲巨響,整個房子都跟着顫了顫。在門外偷聽的莊澤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他顫抖着雙手,推開門,看見了一屋子的血。

不過十平米的小房間,地板上,牆上,全都是血。老醫生躺在地上,身下的地板迅速溢出一朵巨大的血花。老醫生昨天還給莊澤做了飯吃,現在卻死在了阿海二號的槍下。

而對面的阿海,臉上身上也都濺上了血。

莊澤不可思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怔了半響,顫着聲音說:“你、你在——”嗓音太過嘶啞,他不得不清清嗓子,咽了口口水,繼而道,“你在幹什麽啊……”

他明明腿腳虛軟,心髒狂跳,卻硬是站直了身體,他狠狠咬了一口舌頭,穩住了神智,繼而大步上前,踩過了那片還未凝結的鮮血。

莊澤确定老醫生已經死去,稍稍放心,繼而出了門,去小儲藏室找到了大蛇皮口袋。他在蛇皮口袋裏墊了不少塑料袋保鮮膜,然後憑借一只手,硬是将屍體塞進了蛇皮口袋。

他把口袋拉到門外,又去廚房衛生間找到抹布和各種清潔用品。他提來清水,跪在地上開始清理地上牆上的血漬。

“你在幹什麽。”阿海二號去衛生間洗了把臉,他踏過那個裝着屍體的蛇皮口袋,倚着門框看莊澤的背影。從他的角度,正好看見莊澤在抹眼睛,他嗤笑,“吓哭了?”

“沒有。”莊澤悶聲道。他手臂和屁股已經好了很多,足夠他完成清理作業。他埋着頭用勁擦着地板,可那血實在太多太多,不光清理不完,反而他自己身上也滿是血漬。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

“如果。”

莊澤頓了頓,繼續道,“如果出了什麽事情,你就趕快跑,殺人的事我扛着。槍是我買的,人是我殺的。……我還沒成年,不會判死刑。我扛,你跑。”

“人是我殺的,和阿海沒有關系。你以後好好對待他,不要讓他難過。”莊澤的聲音多了些哭腔,不過還是被他強忍了下來。他摸了摸眼睛,低聲說,“反正他會忘記我。”

……

窗外已經是黑夜,屋內籠罩在一片溫暖的燈光下,空氣中有着血的猩鏽味道,甜膩又令人憎惡。少年莊澤背對着不是心上人的心上人,說出了這麽一番話。他這個人,平庸,無能,膽怯,懦弱,最後能做的事,也就只有這麽一點了。

……

“嘁…”聽罷這話,阿海二號冷笑一聲,“怕他受苦?”

莊澤不吭聲。

阿海二號像是聽到了個可笑的笑話——當然,在他看來,莊澤的存在完全就是個笑話而已。他看着自己腳邊那個蛇皮口袋,露出個笑:“把房間弄幹淨,再去抛屍。在這個地方,不會有人在意一個老家夥的死活。”

“嗯?”莊澤回過頭,有些茫然看着他。

“這地方啊…除了死,還是死。”阿海二號歪着腦袋,道,“沒得選了。”

他們要想逃出去,要麽走山路,穿越一片巨大的森林,要麽走蟲洞,徹底道別這一切,選擇另一個人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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