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四宮許久都沒有感受這種生活了。
奉為上賓,身份卻是實驗體先祖。
自九十年代來他被抛棄,就一直過着被圈養的囚禁生活,不愁吃穿用度,卻再沒什麽人生價值——當然,于他這麽一個人而言,他活着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而現在,他終于又有了點用處。一大早他就被叫醒,空腹,跟着星野來到了這個地方。
四宮先生躺在巨型膠囊一般的儀器中,由醫師們仔細檢查身體。而這個基地的一把手星野栗木,就站在一旁仔細觀看,時不時和醫師們用日語交談着。
四宮自由生活在試驗場,雖然由日本人看管,但他身邊大多還是中國人,因此他的日語水平僅僅是空你洗哇的水平,二半吊子而已,壓根聽不懂星野在說什麽。
他近些年都沒有再進行過身體檢查,連吃藥都很少。他平時很少有頭疼腦熱,身體始終保持在二十歲青年的狀态,只要不是他的精神産生問題,生理上是絕對健康的。他上次檢查時,腦袋上還帶着鐵箍之類的東西,連着各種電線,頗像低劣的國産科幻電影中的五毛道具,而現在,他的身體裏被放入了類似于納米機器的東西,毫無痛感,心理上卻有種怪異感,仿佛有個活物在內裏不斷游動——這感覺還真不怎麽好。
身處黏膩冰涼的容器中,被無數人觀賞打量,像是只畸形又惡心的怪物。
——沒有人想作為一個“實驗體”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即便生而為實驗體的四宮,對這場面也是極為排斥的。
但他沒辦法。
實際上,他們在那個別扭的房間住了一夜,吃完早飯後,星野栗木已經為四宮準備了一系列的實驗項目。
他和星野壓根沒有進行多場時間的談判,就同意了接下來的安排——在實驗這種事上,多年來所遭受的一切早已磨滅了他的反抗精神。他深知反抗無用,尤其在面對這麽一個龐大如洪水猛獸般的基地時。
他讨厭日本人,實在是再讨厭不過。但如今成為日本人的實驗體,也實在是毫無辦法——他才不是那種有血性到“老子寧願死也不聽你們小日本”的那種人。他不想死,而且,他還不能讓郁新德死。
躺在檢查臺上承受着微微疼痛的四宮真是再後悔不過,直想抽自己兩個大耳巴子洩恨——媽個雞,當年那場事的教訓還不夠麽!他這種天煞孤星,喜歡誰就是害誰,誰要是和他四宮在一起,壓根就是到了十八輩子的血黴。他這種身份,壓根就不該談什麽幾把毛戀愛,他這哪是談戀愛啊,他這完全是露軟肋吶!他親了郁新德一口,就相當于告訴了小日本,喏,這就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不傷害他,我什麽都願意做。
操蛋。
郁卒的四宮現在才是欲哭無淚,媽個雞,他到底要怎麽做,才能保證小魚子白白胖胖四肢健全腦袋清白重返正常社會呢。
媽個雞,小日本沒他媽一個可信的,這個星野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檢查完畢,醫師解開四宮四肢上的軟鎖,畢恭畢敬請四宮起身。
醫師和星野栗木耳語一番,星野點頭,示意他們繼續。白大褂們再次回到儀器屏幕前忙碌。星野走過來,道:“今天的項目已經結束,請跟我來。”
四宮只穿着內褲,露出白皙又略消瘦的身體——基地醫師原本要求四宮全身光溜溜,并且進行全身除毛,便于更好的觀察,這一行為實在太過冒犯,直接被星野栗木否決。所幸如此,四宮才能保留最後的尊嚴。他接過醫師手裏的外衣披上,光腳下地,穿上軟綿綿的拖鞋,跟着星野出了門。
“您的身體報告需要明天才能出來,在這之前先不進行其他實驗。”星野的步伐穩健快速,他特意放緩了腳步,和四宮保持着并排。
“這麽人道?”四宮譏諷道,“這些年你們進化的倒不錯。”
“只有四宮先生您有如此待遇而已。想去看克隆體麽?”
四宮嘁了一聲,“用得着征求我的意見?你真虛僞。”
“一切憑您意願,除卻實驗,基地不會強迫您做任何事情。”星野微微笑,“這會是您日後久居的地方,賓至如歸,我希望這裏成為您第二個家。”
四宮:……
他神色糾結,頗為崩潰道,“你到底是怎麽練的,臉皮比我還厚…這種無恥的話,你到底是怎麽說出來的啊…”
還第二個家,家你個大頭鬼,誰他媽想在這裏過日子啊。
四宮磨磨唧唧,最後還是跟着星野去了克隆區。
“中方的克隆計劃于七十年代廢止,我們不過是拾人牙慧,繼續了中方的項目而已。基地現存的存貨克隆體不過三例,卻沒有一個擁有您的能力。”
他們站在窗戶口,看着房間內的動靜。
幾十平方的小地方,被布置成家庭樣式,眉眼與四宮有些相像的男孩子正躺在床上接受治療。
“377號免疫能力底下,難得承受實驗——他能保證健康就已經不易,下一步計劃還需再商讨。”
四宮看着那個不過十來歲的瘦弱男孩,神色平靜無辜,即便被紮針都沒有任何波瀾。四宮看着那個男孩,一時間覺得可笑至極。
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十來歲時是什麽樣子了。
真可憐。
“什麽感覺?”星野問。
“切…就會吹牛逼。不是說有個‘一模一樣’的我麽,那個呢?”
“在下一個實驗區。”星野看了看手腕上的機械表,道,“109號實驗體正在進行實驗,現在過去,正好能趕上。您要去看?”
“真一模一樣?”
“看似一樣罷了。”星野笑道,“誇張是漢語中的一種常用手法。這您比我清楚。”
四宮:……
操。
他轉過臉,又看向那個男孩子,“377號…如果失敗呢?”
“安樂。”星野道,“基地會采取最人道的辦法。”
“人道…”四宮重複了一遍,嘲諷道,“那個乞丐,人道?”
星野依舊是面帶笑容,他語氣平穩,仿佛在講述科普知識:“這兩年基地內亂時,失蹤了兩個克隆體。這兩個克隆體都是上世紀的失敗成品,因此丢失對基地而言并沒有什麽損失,因此就沒有再費力尋找——那段時間基地足夠混亂,發生了數起實驗體丢失事件,好在之後基地恢複正常,安全系統得到了保障。我也是在今日才得知了這個實驗體的消息,對于他給您造成的困擾,作為基地負責人,我深感抱歉。”
四宮看着面前的男人,十分奇怪的是,那種過去曾深深刻在骨頭上的“恨”,他本來以為那些恨随着時光流逝一早就被磨滅,可現在看來,那些恨一點都沒有少吶。
沒有恨到牙癢癢,也沒有想撲過去撕碎星野栗木的沖動。那種帶着癢意的恨,正在一點點萌動——他的整顆心髒都蕩漾着奇異的暖意,整個人都有些懵。
他在很久之前也幻想過這種場景,倘若他再次被日本人抓住,那麽他一定得大開殺戒,把這些東西全都弄死,但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多年來,他一直在原地停步,他沒有任何長進,也沒有任何能力。現在的他和當年的他一樣無能無助,在重新面對這一切時,什麽都做不了。
只有乖乖承受的份。
他們離開克隆區,坐上回程的車,四宮突然想起張佑遷,又問,“喏,張佑遷是怎麽回事?水池邊的那個,實驗體?”
星野搖頭笑:“聰慧如您,到現在還沒有想出這其中的牽連?”
“……”
四宮微微皺眉,他咬唇想了想,突然罵了聲操。
星野看四宮開竅,才道:“張将軍之前與基地交流密切。”
四宮:……
媽的。
“張将軍是四宮先生您最信任的人,因此張将軍是基地的重點查探對象。當年前輩們與張将軍周旋許久都未能拿到您的資料,直到張将軍獨子故意殺人将被判死刑。”
“當時基地為張将軍打造了一個一樣的張佑遷代替真正的殺人犯去死,張将軍欠了基地一條命,自然要幫基地做些什麽。您知道,讓人保管秘密,總是要付出代價。而張将軍的代價,就是四宮先生您的所有動态。”
“多年來,日方所有關于四宮先生您的信息,都是由張将軍傳達的。如果不是張将軍,也不會有基地現在的成就。”在此之前,基地是中方領導,日方壓根得不到關于四宮的實用消息,張将軍是最大功臣。
四宮:……
“作為交易,我們繼續為張将軍做複制體,為的就是保證張佑遷的安全。當然,您也不必為此介懷,人皆自私。可惜和張将軍的合作沒能進行幾年,他單方面撕毀協議,實在令我們遺憾。”
“毀約?”四宮對這峰回路轉的劇情實在是囧到極致,“搞什麽…”
“日方項目與張将軍的理念發生沖突,張将軍拒絕與日方合作,不再提供關于四宮先生您的信息。”這個所謂的信息,絕并不僅僅是四宮的。張佑遷的父親雖是部隊的人,但與九處的異能項目有莫大關聯。星野栗木只消買通張将軍,就能得到九處百分之七十的機密——于日方而言,這買賣只賺不賠,傻子才不做。
“張将軍在前兩年與日方決裂,作為回報,基地送給了張将軍一件禮物。”星野栗木向張家的仇敵揭露了當年替死的秘密,順便讓張将軍患上了致死的癌症。
世間難得兩全法。總是有還賬的時刻。
張将軍與星野栗木代表的日方決裂後,星野找到了張佑遷,雖然當時的計劃未能實現,但陰差陽錯,四宮還是來到了這裏。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四宮扶額問。
“自然不是。”星野栗木笑,“張将軍放您走後,我猜到他是想讓您幫助張佑遷。碰巧,張佑遷的行蹤一直在我們手裏。更碰巧的是,安娜小姐也一直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中國人有句老話,趕早不如趕巧。我相信‘緣分’,有生能遇到您,于我而言,實在是再幸運不過。”
四宮:……
“你們把安娜留在這裏,又為什麽?”
“四宮先生的夢境和安娜小姐的蟲洞,是兩個奇跡。倘若四宮先生您的夢境還有跡可循,那麽安娜小姐的蟲洞則完全是個神域。早些年對于安娜小姐的研究就已經表明,安娜小姐與她的蟲洞是完全相結合的——對于安娜小姐的研究,以目前日方的水平,是無法到達下一步的。”
“那個前蘇聯科學家在你們手裏?”
星野栗木像是看待一個小孩子,他贊許道:“果然,什麽東西都瞞不過您的眼睛。”
四宮:……
“這個時候就不要奉承我了我謝謝你啊。”溜須拍馬也是需要時機的啊大哥!
車子在路邊停靠,星野栗木道:“到了。安娜小姐的事可以以後再說,您先回去休息,等下一步商談。”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家夥總是笑眯眯的,四宮再厭惡他,也不想再糾纏。他跳下車,不再理會星野栗木的那一套九十度鞠躬再見法,推門進了房。
他剛進門,坐在凳子上的郁新德就慌忙站起,大步走過來站在四宮面前。他被禁止踏出房門,天知道這段時間他有多難熬。
郁新德不吭聲,眼神深邃富含情緒,有擔憂,有急切,有愛意。
他們就在那個房間住了一宿,今兒一早就換了房間,現在這個房間正常多了,簡潔溫馨,雙人大床。
“哎哎,還鬧別扭吶!!”四宮看着郁新德就想笑,他知道郁新德在意的是什麽。他戳了戳郁新德臉,嘿嘿笑道,“這基地裏現在有仨和我長得差不多的人,一個十來歲,一個二十多,一個三十多。你想是想和四宮談場正常的戀愛,就随便領出去一個。養成也成,年下也成,你愛怎麽玩怎麽玩。我剛才問那小日本了,他說你要是想要,就送一個給你,當然了,代價是我留在這裏。送你一個,權當了你一個心思。出去了就和那個四宮好好過日子,你們倆正好白頭偕老,反正你也能掙錢唔——”
他正絮絮叨叨,被郁新德一把摟在懷裏吻住。
一個長吻之後,郁新德把四宮的腦袋按在胸前,悶聲說:“我只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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