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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雷納爾市罕見地降了一場暴雪,等到夜色降臨,路上的積雪已經快要沒過路緣石,街道上鮮少有行人經過。

一個穿駝色大衣的男孩提着手中的布袋,一腳深一腳淺踩在雪中,路燈映着他單薄的影子。布袋裏裝的是十瓶汽水,布條勒在他被凍得蒼白的手上,壓出一道青紫色的印子。

男孩走得很慢,興許是因為腳下踩着的鞋子早就被雪水浸濕,他每一步都邁得極為艱難,兩條腿好似提線木偶,僵直吊着往前重複行走的動作。

沿着山毛榉路向東直行,最終,他走入了一處公寓樓。

山毛榉路社區,A802 號公寓房間內,鼓樂喧天,哪怕是在電梯間都能聽到從裏面傳出來的電子樂。

“喂,是住在 802 的小子嗎?” 公寓管理員是個年近五十的胖女人,住戶們背地裏叫她粉夫人,因為這胖女人一年四季總是穿着嫩粉色及膝裙,背起手來,在她負責的公寓裏昂首闊步巡視。

粉夫人總是驕傲于自己将偌大的公寓樓管理得井井有條,因此,在遇上住戶投訴的時候也總是嚴陣以待。

彥昭剛出電梯間就被突然喊住,他吓了一跳,手裏的布袋跌落,五顏六色的汽水瓶掉到地面上,四散滾開,彥昭顧不得自己被凍僵的手和腿,連忙半跪到地上,将那些飲料瓶依次撿回口袋。

他一邊撿,一邊應着公寓管理員的話,垂着頭小聲地 “嗯” 了一聲。

粉夫人踩着高跟鞋來到他的面前,語氣不善:“毛手毛腳的小子,回去的時候告訴你的室友們安靜一點,這棟公寓裏可不止他們才過聖誕節,假如再有住戶敲我的門投訴他們,你們就立刻從我的公寓裏滾出去…… 喂,聽到了嗎?”

“好的。” 彥昭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喘了口氣,他擡頭瞄了一眼粉夫人,又很快将頭再次低下去,重複了一遍,“好的,我知道了,真的很對不起。”

認錯這件事,彥昭已經做過成百上千次,表現出一副态度誠懇的模樣對他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他已經習慣為房間裏的那位背鍋,即便他在大多數情況下,連那人究竟做了什麽錯事都不清楚。

粉夫人挑不出他的毛病,只得哼了一聲,冷淡道:“聖誕快樂,小子,記得進去告訴他們。” 說完這句,她總算轉身離開。

彥昭松了口氣:“聖誕快樂,夫人。”

推開房門,屋內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除此之外還有吵鬧的電子樂,四個青年正東倒西歪坐在長絨毯上,圍成一圈,撲克牌、香煙、啤酒瓶散落在他們周圍。

屋裏的都是亞裔面孔,聖誕節對他們來說,“假期” 的意義遠遠大于 “節日”。

彥昭開門的動靜沒能引起屋內青年的注意,他揉了揉自己被凍得通紅的鼻尖,将腳下早已濕透的鞋子脫下,只踩着一雙白襪走入廳內,正當他俯身将飲料從袋子裏取出的時候,忽然一道摻雜怒意的男聲在房間內響起。

“讓你出去買一趟水,花了那麽久不說,還弄得渾身髒兮兮的,離我的地毯遠一點!”

彥昭擡起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那聲音的來源——司麒,司家剛滿二十歲的獨子。

這位司少爺長着一張很是英俊的臉,所以,再刻薄的話語從他口中吐露,似乎也多了幾分正當性。

司麒穿着深藍色的絲質居家服,站在雙層公寓的樓梯上,居高臨下注視着彥昭,兩道眉毛蹙起,滿臉寫着嫌棄。

彥昭偷偷看了他一眼,很快垂下頭去向後退兩步,離那塊白色長絨毯遠了一些,他吸了吸鼻子,沒有接司麒的話。

他太熟悉司麒的脾氣了,從小到大,但凡家裏有什麽不順着這位小少爺的事,他都能立刻大吼着将周圍所有人都罵一頓,尤其是面對彥昭的時候,更是可怕。

所以,千萬不能在司麒發怒時上趕着觸他黴頭,這是彥昭多年來寄宿司家檐下摸出的規律。

只是,想起剛才粉夫人交代的事情,彥昭又不得不硬着頭皮開口:“汽水已經買回來,你不要生氣…… 剛才,公寓管理員在門口跟我說,讓屋裏把音樂聲調小一些,因為……”

彥昭說起話來聲音總是放得很低,原本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清亮的嗓音,也因為經常壓低的緣故,完全丢掉了氣勢。

他怕司麒。

這個和他一起長大的男人總是陰晴不定,十多年過去了,他費盡心思讨好,仍舊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他滿意。

果不其然,彥昭話音剛落,就見司麒豎起兩道好看的眉毛,高高揚起手,準備發火。

彥昭縮了縮脖子,害怕那巴掌落到自己的臉上,幸好這個時候坐在一旁看戲的幾個青年替他解了圍:“算了司麒,那老太太就是屁事多,也怪不了小昭。” 開口的是其中一個染了一頭黃發的亞裔面孔,劉子铎,土生土長在雷納爾市的 ABC,在當地學生圈威望比較高,就算是司麒也會給他幾分面子。

劉子铎主動去關掉音響,又将放在地上的汽水拿出來,分給屋內剩下的人,還對着愣在一旁的彥昭勾起嘴唇笑了笑。

彥昭感激地回給他一個笑容,本以為今天晚上的鬧劇到這裏就算結束了,卻忽然聽到司麒再次冷哼了一聲,開口命令道:“彥昭,回自己的房間去,不要在我們吃飯的時候杵在這裏礙眼。”

“我……” 彥昭開口想要反駁,又在司麒傲慢的目光中,逐漸敗下陣來,他知道司麒這句話的意思:今天晚上的晚飯沒有了。

彥昭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不遠處的餐桌上,那處正擺放着新鮮出爐的烤火雞、冷切拼盤三文魚、煙熏火腿以及肉醬意面,肉味混合着迷疊香,溢滿整間屋子,那氣味鑽進彥昭的鼻腔裏,順着氣管一路融進他的血液,讓他難以自持地産生強烈的渴望。

太餓了。

彥昭無法将自己的目光從餐桌上移開,說來也怪,成年人少一頓晚飯也并不會餓出什麽毛病,但對彥昭來說,他對肉類食物的渴望已經到達了一種難以解釋的地步,尤其是在十八歲跟随司麒出國之後,在這短短三個月裏,饑餓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司麒站在他的旁邊,不動聲色打量着面前少年的表情:一雙漆黑的圓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餐桌,兩道眉毛向下撇去,牙齒不安地咬在下嘴唇上,甚至在聽到不能吃飯之後,可憐至極地站在那裏吞口水…… 簡直像一條見了肉的狗!

彥昭這副表情似乎勾起了司麒一些不太好的回憶,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彥昭,我數三秒,你給我立刻滾回你的房間,不要像狗一樣在這裏流口水丢人!” 說罷,他幾乎沒有給彥昭任何反應的時間,抓着他的衣領就将他往樓梯上拖去。

彥昭踉跄着步子,再也顧不得周圍還有看戲的幾個人,低聲向司麒哀求:“我好餓,求你了,哪怕是等你們吃完了剩下一些也好,求你了,我真的好餓……”

“閉嘴。”

面前的大門被司麒 “嘭” 的一聲甩上,彥昭跌坐在房間的地板上,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咬緊了牙,沒忍住自虐一般捶在地板上。

他恨極了自己這奇怪的胃口,從小到大,因為對食物的渴望讓他看上去像一個無法自控的怪物,也難怪司麒會如此厭惡他…… 畢竟,在沒有發生過那件事之前,司麒明明是對他很好的。

彥昭拖着疲憊的身體爬到自己的床上,努力在腦海中回憶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司麒的場景,他想要轉移注意力,讓自己胃部的疼痛不再那麽難以忍受。

樓下,五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坐在餐廳裏享用聖誕晚餐,都是同齡人,幾個男生吃得風卷殘雲,高聲聊着學校裏的事,只有司麒面色沉沉,坐在長桌盡頭。

在座的幾個無一例外都是亞裔兄弟會的成員,而除劉子铎之外,均是些國內富商之子送出來鍍金的,司麒和他們的關系一般,只是礙于家裏的生意有些接觸,故而哪怕是剛才欣賞完一出鬧劇,那幾個人也很識趣沒在餐桌上提起。

只有劉子铎跟司麒私交密切些,趁着剩下幾個人相互吹捧的工夫,側身挨到司麒旁邊。

“真的不叫小昭下來吃飯嗎?” 他扭過頭向樓梯的方向看了看。

司麒聽到 “昭” 字,立刻擡起頭來,瞪向劉子铎:“怎麽,你心疼他?”

劉子铎也不想撞司麒的槍口,連忙攤了攤手:“我只是随便問問,你不要跟吃了槍藥一樣。”

“不。” 司麒搖頭,“一頓不吃餓不死他,而且……” 他頓了頓,低聲道,“他那副吃相醜得要死,叫下來只有給我丢臉的份。”

即便是劉子铎心裏頭再疑惑,也知道司麒和樓上那位關系遠比看上去的複雜多了,秉承着不管別人家務事的原則,他不再多過問:“好吧,那随便你。”

一頓飯連喝酒帶聊天,吃到快十點。

不知道為什麽,彥昭總覺得今天的饑餓感比往常來得更加強烈,待他聽到樓下安靜下來之後,他推開門,輕手輕腳走到客廳。

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司麒倚在沙發裏看電視,屋裏沒開燈,熒熒藍光映在那人的臉上。司麒聽見動靜,擡起頭來看向彥昭,目光倦怠而懶散,顯然是喝了不少酒,他指着廚房的位置,道:“給你剩了菜,吃完就把廚房收拾好,我今天很累,回自己的房間睡,你動作輕一些,要是把我吵醒,你今天也就不用睡了。”

彥昭聽見他說 “回自己的房間睡”,不由松了口氣,但他沒有将愉快表現在臉上,只是低聲應了句 “好”,便輕手輕腳走到廚房裏關上門。

餐盤裏有司麒撥出來的沙拉和吐司,彥昭想也沒想,拿了支勺子就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來。他想,司麒這人其實也沒想象中的那麽霸道,雖然剛才在外人面前說了些不好聽的話,但到頭來還是留了口東西給他吃。

彥昭逆來順受已久,此刻的心情竟然還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他很快将盤子裏的東西全部塞進肚子,卻發現胃部的疼痛并沒能緩解多少。

怎麽會這樣?

彥昭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肚子,開始後悔是不是剛才吃得太快,導致大腦神經沒能反應過來他已經吃到食物的事實,然而,他在內心深處又是知道原因的:他沒有吃到肉,他想吃肉。

就像是司麒常用來罵他的,說他是只知道吃肉的怪物。

不,不是怪物。

彥昭将腦子裏的想法甩出去,勉強打起精神開始處理堆滿廚房的餐具。

窗外,雪停了,雷納爾市的天空久違放晴,月亮高懸于夜空中,光暈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紅色,積雪壓彎樹枝,撲簌簌落到地面上發出一陣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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