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 ?

西洲的新月城, 入夜後無城主令不得擅自打開城門。南洲的金闕府,亦有沒有通報允許,不得進入山門的規矩。

元又缺把那雙殺人無數的雙手,攏在長袖中如同看戲般, 看着一旁的新月城城主站在原地掙紮。

掙紮是否要真的扣響, 這座道門祖庭青銅大門上的銅環, 踏入間接害死他母親的仇敵地盤。

元又缺甚至沒有多加催促, 反而是在慢慢欣賞。欣賞着被西洲人一貫稱頌智勇雙全又算無遺策的殷神揚,這難得的掙紮時刻。

到頭來,還是佛奴幫他們把山門打開了。

佛奴說, 麟臺公已經知道他們在山門外, 如果殷神揚對當年之事還有所介懷,可以去找麟臺公。

殷神揚像是沒聽見一般,只顧走路。

反而是元又缺, 笑着暗諷佛奴:“法師大人何時,竟成了專供金闕府傳話開門的閑人了。”

佛奴神色未變, 僅說了六個字:“是帶姑娘病了。”

元又缺就笑不出來了, 在那張淩厲且有斷眉的臉上, 魔修惡劣的笑容霎時一僵,很有些難看。

殷神揚的腳步亦是一頓,回頭看向佛奴,那目光似在追問佛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佛奴道了一聲佛號:“她夜裏起了熱病, 服了藥後仍是精神不濟,反複發燒。和上次一樣。”

“什麽叫和上次一樣?”殷神揚猛地拿出他做城主的架勢出來, 質問佛奴仿佛是在問責他的屬下。

他對白衣僧的态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失态過。甚至在質疑完後, 殷神揚也不曾感到失禮。

佛奴并未計較這些瑣事,反而盡量言簡意赅的同殷神揚道明,上次帶淺枝生病的情形。

佛奴估摸着一算,道:“上次發病,應該就是殷城主送信到金闕府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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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神揚當即一怔,佛奴與元又缺都聽見了這位新月城主,黯然傷神的話語裏,夾雜着顫音:“她竟只字未曾向我提起過。”

這次帶淺枝病得比上次更重,一張小臉熱到通紅,而額頭上又冒着冰冷的虛汗,僅一夜的折磨,就把這位姑娘折磨成了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

與白日裏教訓金闕府首徒的帶淺枝,判若兩人。

陳春日守在床榻邊,握着帶淺枝的手,說着如同是在哄小孩的話語:“帶淺枝你快點好起來吧,外面正在下雪。你醒來後,可以穿上那件裘服出門賞雪。”

帶淺枝整個人雖不是很清醒,卻也把陳春日的話,拼湊出個七七八八來,她勉強動了動嘴唇,虛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诓我麽。”

她如今說話語速快不起來,一句話也要拆開來說:“那天氣哪能下雪。”

陳春日見她病中笑着,卻怎麽看怎麽覺得都是難受:“你若是想看,我明早天光乍亮,就去後山為你布雪。”

帶淺枝全身無力,手軟若無骨般,是虛着在應他,被陳春日握在手掌中。一時帶淺枝阖眼,纖纖玉手竟差點從他寬大的掌心中,滑落下去。

她問:“怎麽布雪呀……陳春日,陳春日教教我呗。”

陳春日不自覺一緊,像是在用盡平生力氣,也要将她挽住。

他說:“選定吉時吉位,備好香案符箓。我會穿上那身你曾穿過的羽衣道袍,向天地神明叩拜禱告。”

陳春日還未說完,帶淺枝已是來不及聽下去,又陷入高熱的昏睡中去了。

第二日,朝晖剛升,照在金闕府丹臺上時,如同梨花般的鵝毛雪,同時也落在了寝殿的屋脊上。

天晴下雪,屬實罕見。而帶淺枝并未能起身一看。

陳春日不允任何人去探望帶淺枝。憋不住嘴的元又缺,對着房間裏另外兩人道:“看來那個小劍修,說的沒錯。金闕府的道士,是個禍害啊。”

“你想說什麽不妨直說。”殷神揚直接反問,在座的都是聰明人,何必如此拐彎抹角。

“既然城主大人這麽說了。”元又缺咧嘴一笑,露出尖牙,“那小人鬥膽說個提議。”

殷神揚與佛奴,把目光一同聚焦在這個有着蜜色膚色的魔修身上。

“我們幾個,不如合作。”

雪落了一日,帶淺枝也昏睡了一日。夜裏陳春日忽然神神秘秘的私下來找佛奴。

他神色慌張,遞給佛奴一個鵝暖石大小形如貝殼狀的東西。

佛奴置于掌中,只覺得遍體生涼,有冷意從掌心散直四肢百骸,雖冷卻不傷人。

真是件寶物。

佛奴問:“這是何物的鱗片?”

陳春日似乎有難言之隐,一直沉默着,選擇閉口不答。

佛奴細細打量着陳春日,好像瞧出點什麽來,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陳春日反問佛奴:“能給帶淺枝用嗎?”

佛奴思量了片刻後,下了決斷:“應該可以。”

話音剛落,陳春日就把他手中的神奇鱗片給收走了。行色匆匆,眼看着應該是馬上就要準備給帶淺枝用藥。

佛奴一時還是沒忍住,追出門去朝陳春日追問道:“這究竟是什麽,陳春日你究竟從何得來。”

陳春日一手緊握對帶淺枝有用的藥,并未回頭去回佛奴的逼問,他僅是笑着,像是心情又好了起來。

有神物相助,帶淺枝果真一用就有奇效。一日日用下來,身體正在逐漸轉好。只不過她是一日日見好,陳春日卻是一直避而不見。

無為與不器來送藥時,說他們的主人正在後山閉關修煉的緊要關頭,需要整日靜坐。不可受人打擾。

帶淺枝心裏多有懷疑,可她的身體不允許她再私自胡鬧,偷闖一趟後山。她想她總歸有身體好轉的一天。

還是麟臺公行事果決,神行符一劃,親身來到他的好徒兒面前。幹脆又利落,直接揚手賞了陳春日一巴掌。

麟臺公并未留情,這一記耳光下來聲響不大,卻打得陳春日腦袋一翁,嘴角溢出血來。

陳春日來不及擦去血跡,立馬沖師尊行了一個師徒大禮,四肢低伏,叩首在地。

麟臺公恨極:“這就是你的解決辦法?拿你鲛人靈力所化的鱗片給她度命?”

他大罵着這全金闕府中,他最疼啊的弟子:“蠢貨啊,大蠢貨!”

陳春日叩拜後,并未起身,他向來高傲的頭顱,此時低地極低,似乎都要鑽進地裏去。不敢看向麟臺公

可陳春日又是固執的轉述他的理由:“師尊,靈力可再修練,鱗片亦可再生。而帶淺枝卻只有一個。”

麟臺公對着這等冥頑不靈的劣徒,簡直是火冒三丈又痛心疾首,半點不帶含糊又朝陳春日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可你陳春日,也只有一個陳春日。”

此時陳春日擡起了臉,他的神情清冷而堅決,雙眼炯炯有神道:“師尊,我修行時日比她久,道心比她堅毅,修為也比她高。她有難,需要弟子回護她時。如果弟子沒想到辦法,則罷了。如果有了辦法,是需要弟子來犧牲,難道要回避這個辦法嗎?”

陳春日反問麟臺公:“如若弟子接任府君之位後,有一日金闕府遭了大難,門下修為低微的弟子們死傷無數。您是希望弟子,漠視他們的犧牲,茍且保存宗門的實力,寄托希望于來日。還是希望看見弟子能站出來,就算是弟子如螳臂當車般站出來。”

麟臺公一時被徒弟慷慨激昂的發言所觸動,又不得不說出:“春日,你要知道。成大事者,有時也要懂得有所抛棄。修行之路,人生不幸之事十有八九。”

麟臺公是在婉轉的勸解,開導陳春日如何做一個懂得取舍的真正上位者。

“不!”陳春日擲地有聲,這聲“不”字說得麟臺公振聾發聩。

陳春日說:“弟子要做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将傾之人。”

這聲慷慨激昂的言辭完後,他的聲音卻又驀地一輕,輕問着麟臺公,“難道師尊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收我陳春日為徒。才決定把金闕府交到徒兒手中的嗎?”

“如果徒兒對于心愛之人,要割舍。”陳春日的情緒從最先的激昂,到後面變得一時平靜,直到最後收尾時,又跌落到了谷底。

仿佛他已經預見,帶淺枝死後的日子。他的師尊以及帶淺枝都認為,他的夜夜夢魇皆是出自昭明鏡中,他親手掐死帶淺枝的那一幕。

且不知,真正每夜讓他驚愕而起,又冷汗浃背的是他總會夢到失去帶淺枝的日子。

陳春日長跪在地,悵然若失道:“一旦開始了有所割舍……徒兒不敢想象以後,我是不是什麽都能去做割舍。”

愛人都可以割舍,門下依附聽命于他的弟子,是不是到了某一日也可以盡割舍去了。

那些上百名金闕府弟子被割舍掉了,又到了哪天,是不是天下黎民萬物,也可以在他一眨眼間,說上一句,蒼生不過蝼蟻刍狗,舍之助我得道?

陳春日借着麟臺公的靈丹妙藥,好歹恢複了精氣神。他像是個毛頭小子,在帶淺枝的房門前局促有半刻,才敢敲門。

“是誰?”躺在床上看畫本的帶淺枝,随口一問。

“是我。”

僅這輕輕的兩個字,就把帶淺枝弄慌了神。她有幾日沒聽見這個聲音了,急忙把話本一丢,一面整理頭發衣襟,一面沖着門外道:“有什麽事嗎。”

心裏想的是,好個狗男人,她病眼見快好完全了,才知道來看她。

“沒……沒什麽事。”門外的陳春日一改往日目空一切且自信的言談舉止,話音裏竟有那麽一點手足無措之感。

可惜忙于整理儀容的帶淺枝,并未留心聽出來,只是下意識裏埋怨道:“你沒事來找我幹嘛?”

“那我明日再來吧……”陳春日答得極快,像是輕松一截。

帶淺枝當即後悔挽留:“你沒事找我……那,那我有事找你不行嗎?”

陳春日進來,搬來一方凳子坐到了帶淺枝床榻邊。他亦是有幾日沒見過她,眼下細細看着,她長發披着僅用一根發帶束于身後,比平日裏多了幾分慵懶的姿态。是他從未瞧見過的懶散嬌媚。

“在看什麽。”陳春日突兀地把目光瞥向另一處,不敢多看她。

“話本而已。”反倒是帶淺枝緊盯着陳春日,似是要把這幾日沒見着的人,補回來似的,“陳春日你怎麽神色有些憔悴。”

生怕被她瞧出的陳春日,頓時一緊張,拿了一件東西出來,轉移了帶淺枝的注意力。

“什麽好東西,還要晚上偷摸着來送給我?”話裏帶了疑問,帶淺枝心裏想的卻是,什麽東西都好,他能看自己真好。

“哇,好漂亮啊陳春日,這是什麽?”

一片漆黑薄片似的玩意,卻異常的波光粼粼,帶淺枝眯着眼去瞧這片黑色水晶片狀物。

“這是青冥海鲛人的鱗片……”陳春日頓了一下,“是鲛人身上最重要的一片鱗片。”

把某些事情遺忘掉的帶淺枝,并沒注意到陳春日後半句話的含義。

她只是十分驚奇:“原來青冥海底有人魚的傳說,不是騙小孩的呀。”

“是鲛人,不是人魚……”陳春日固執的糾正道。

“有什麽區別嗎?”帶淺枝猶帶天真的一問,“要不你帶我去看看?”

陳春日的心,卻因這一問猛地被刺痛了。

“帶淺枝,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願意與我陳春日,結為道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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