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樂聲高起,萬千紅花。
兩只碎掉的玉鐘顯示出跟拍的決心,而看臺上的少女并未顯出受寵若驚的模樣來,她怔怔看着那落在地上的面具還有散在腳下的花枝,擡起腳,踩在上面,緩緩走了。
大約習慣了腳下的石子,疼痛也沒有那麽厲害了。
陰了許久的太陽從雲端露出小塊臉,暖烘烘曬在肩膀上。
走過左側的雅閣時,前處的花枝都盡數搬開了,碎裂的玉鐘滾了一地碎片,陽光的碎光從玉瓷碎片上映入她的眼睛,她本能眯了眯眼睛,微微側頭錯開那光。
然後她清楚看見了雅閣裏的人。
确切的說是站在那崔副官身後的男人。
男人有一張好看的臉,但卻絕不會讓人将美麗、好看這樣柔弱的詞和他聯系在一起,他只是随意站在那裏,周身散發出沉靜而不可忽視的氣息,嘴唇緊抿,堅毅而如花瓣一般的形狀,是沖突而奇異的美~感,那一雙眼睛只微微一凜,似笑非笑看着她,便叫人心底生出涼意來。
這樣的男人,總是讓女人心生惶恐,卻又心生不安的仰望。
唐格看了他一眼,然後飛快回過頭去,心中隐隐有幾分說不出的不安,只快了幾步走回奉臺。
她到了奉臺,回身而立,便對上面具下小嫚安撫的目光,她無聲對她笑了笑,只将汗濕的手藏回身後。
別慌,還有時間和機會。
臺下由方才的靜默變成暗湧鼎沸的期待,都在等待坊主揭露最後的獲勝者。
三個攬玉寶罐都被送到了衆目睽睽的奉臺上。
而這,與她相關,卻又似乎不相關的。
最後得手的,會是誰呢?
磨砺得堅韌的石刀從衣衫中滑到手中,堅硬鋒利的觸覺終于讓她砰砰的心跳略微平穩了些。
坊主先将馬二的罐子倒在玉盤上,點數的小男寵低垂着頭報與坊主。
“二百一十兒枚金幣。”
臺下嘩然,皆詫異看向馬二,果真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看不出來,這小樣,竟還有些油水。
這錢倒有一拼的實力。只有人也為他嘆息,有這些錢,方才前面任選一個都可以得償所願,可惜了好些機會。
第二個是崔答崔大副官的玉罐,整整齊齊,恰好是三百枚。
唱票數一出,唐格便覺得一道獵人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繞了一繞。
而那小陸公子依舊不為所動,只倚在椅子裏面,他身旁的副官弓着腰身,貼近他嘴邊,聽他細細說話,一邊點頭應答。
坊主擦了擦臉上的汗,讓小男寵倒出了第三個玉罐裏的東西。
果不其然,小陸公子的罐子裏面只有九十個金幣。
他陪着笑看了小陸公子一眼,卻看對方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輸,只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唐格,頗有些要将她生吞活剝的味道。
坊主待要宣布結果,忽聽小男寵咦了一聲,他轉過頭去,看見小男寵手上又拿了幾只手镯,按照上面六七八的字數,分明便是剛剛被小陸公子拍下的女寵。
……坊主靜默了一瞬,為難的看向小陸公子,但見他只是揚了揚眉,那眼神分明在告訴他:要麽讓我撕了她,要麽今日撕了你。
“小陸公子,三百金。”他咬牙宣布。
下面一片嘩然,從來沒人想到,還可以這樣操作,但滿玉坊對此沒有明文的規定,既然坊主認了,他們也無話可說。
但現在兩邊都是三百金,該如何決定呢?
誰料話音剛落,那小男寵竟然又從罐子下面發現一條手環,這是女奴所有權的标志,上面刻着一個虹,他忙擦了擦遞與老坊主。
老坊主便看見原本侍奉在小陸公子身旁的紅衣小女奴溫順地正跪在奉臺一側。
他張了張嘴——這踏馬就尴尬了啊。
誰也沒想到小陸公子竟然來了這一手,既然坊主承認了方才三根手镯代表的價值,那完全沒有理由拒絕這一根。
絕,真是絕,連搶三人,然後又釜底抽薪以舊換新奪了這帝都貴賓的第四個女奴。
臺下散客一片嘩然,有腦子轉的快的已經開始掃描哪裏可以最快躲避混亂了。
一向圓滑的老坊主呆在那裏。
外間說話間,小陸公子的副官正從隐道前往左邊雅閣。
他見了閣內三人,先對崔答微微點頭,而後毫不遲疑到傅婪前,便右手抵胸行了一禮:“見過少帥。”
崔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珞忍則微微上前半步,最恰當的距離,最好的防禦。
傅婪慢慢擡眼看了來人兩眼,嗯了一聲算是應了自己身份,便聽他說:“我家公子聽聞少帥年少英雄,而今到了越城,甚是想和少帥一聚。”
他們一行到達越城,先是莫名其妙的意外,然後遞給鎮西軍的名帖石沉大海,只說老将軍病重,不便見客。
而此時此刻,小陸公子的邀約,顯然是變相的妥協和特殊的回禮。
臺上的情景清晰早已傳入雅閣,那副官又恭敬說:“素聞少帥雅量,高世之度。便是崔副官的哥哥在傅家政敵為官,而他仍然得您如此重用。此等風範,鎮西軍中諸将頗為敬仰。”
傅婪緩緩笑道:“陸先生過譽。不過政敵麽,此話倒是外間附會——只是兩家看事情角度不同,出發點卻都是為聯邦。”
那副官面色微有怔忡,不曾想傅婪竟然連他這麽一個不見經傳的人都能計上心頭,神态更加恭謹:“是下官口誤,請少帥見諒。”
他垂下頭,似乎非常為難:“少帥,此行還有個不情之請。”
崔答已按捺不住:“既然不情之請,那就不要請了。”那是他為少帥看上的女人,誰也別搶!
副官聲音更加謙卑:“小陸公子年已二十有三,但至今一無所出——老将軍此行務必囑咐要帶回小陸公子稱心的女子,眼下……”
他兜住話尾。
但是言下之意已經清晰明确。
而臺上坊主已經将所有的金幣和四支女奴的手镯放在一起,那小陸公子帶來的女奴,他竟只标價賣一個金幣。
剛剛好三百零一個。比傅婪不多不少,剛剛只多一個。
這樣赤~裸而直接的挑釁。
坊主為難地看向這邊雅閣,手上的玉錘竟有些握不住,
傅婪放下手上把~玩的玉錘,擡腳走出去,空洞的音樂尾聲像塵封的濤聲,陽光已經濃密的陰雲中透出一絲耀目的光,灑落在滿園暖意烘焙出的十裏紅雲上,他冷硬的勳章和制服将這柔和的芬芳不動聲色割開,然後,他只深深看了一眼臺上的方向,便折身走了。
崔答和珞忍緊随其後,他們轉頭,看見對面小陸公子正看着他們友好的舉杯。
崔答氣的牙齒發緊,鼻子裏重重的哼了一聲。
陸家的副官走在之後,沖着小陸公子緩緩點了點頭。
小陸公子臉上的笑意更深。為自己今日的試探和收獲心情大好。
——沉得住氣,靜的下心,分得清得失,不計較蠅頭小利,有容人之量,這才是他們陸家想要的盟友。
當然,不久之後,他為自己判斷後悔時,已經來不及了。
傅家隐狐,既是狐貍,怎麽會有這麽輕易退讓的呢。
無人再關心那些失落的買客,人人都在議論今日小陸公子的出神入化和他買的那位新美人的出衆。
更聽說,今夜陸家将會宴請帝都貴賓,但這顯然大部分人顯然沒機會,只能暗暗惋惜。
陸宅很大很大,亭臺樓閣,不像是領軍所在,倒像是個大族深宅。
宅中靠近前廳一排小屋子是歸女奴們居住的,裏面是排列有序的小床,屋子對面是一間間雅致的包廂,上面貼着不同的花紋。
唐格的高昂購價并沒有什麽特殊待遇,她被領進去後,先換了統一的紅紗衣,然後便有另外一個年紀大些的阿姆來分號。
她給了唐格一個新的號碼。玉制的號碼牌顯然是重複用的,上面隐隐還有暗色的污漬。
唐格帶上前,先用布條去擦,性子溫和的阿姆便咳了一聲:“擦不掉的,上回用的女孩子腦子撞破了,血浸了進去——”
唐格手一抖。
阿姆眼疾手快接住,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又重新給了她一個號牌:“小娘子,小心。以後,你還是用這個罷。”說罷,看着她又深深嘆了口氣。
陸家難得大宴,今兒下午開始布置,到了夜間,整個宅子裏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因為招待的是帝都的貴賓,還特意請了那邊來的大廚。
傅婪和陸老将軍初初見面言談甚歡,兩人不時舉杯,而剩下的人也閑不下,聘聘婷婷的女孩子們魚貫而入,都三三兩兩的跪坐在席間勸酒。
唐格端着托盤酒盅,跪坐在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文官身旁,她一直低着頭,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饒是如此,仍然能偶爾感覺到目光在身上掠過的感覺。
只做視而不見。
她那號稱百曉生的閨蜜曾經得意洋洋總結,這世上有三樣動物不能直視他們的眼睛。
狗。鵝。單身(男)狗。
“這不是兩只狗了嗎?”
“狗和狗也不一樣。比如前一種,你看它一眼,它就知道能不能咬你,後一種,你看他一眼,他就知道可不可以睡你。”
——嗯,這是個有故事的閨蜜。
雖然那文官不似其他武官那般粗~魯,但是也推不過喝了兩杯,她沾了酒,臉上便染了紅暈,讓呆呆的神色意外多了幾絲妩媚。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晚宴上分坐的席位,桌上堆滿了顏色鮮豔恍如水果拼盤一樣明麗缤紛的各色食品,唐格不動聲色的觀察着那危險的小陸公子,今日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崔答和珞忍輪流上陣,一壺酒接着一壺酒,一瓶酒接着一瓶酒,紅的白的透明的,像水一樣流進他們肚子裏。
崔答顯然有點喝多了,眼睛左邊一頓,右邊又是一頓,然後一笑一口大白牙。
傅婪神色清明,似乎正在和陸老将軍說什麽,兩人似乎又陷入小小的僵持。
壺裏的酒喝完了,而唐格尚無醉意,文官不依,還要再飲。
唐格借機站起來,她端着酒壺,順着人群不注意的側後方緩緩向旁邊的門走去,那外面是是巨大的走廊,裏面有很多很多房間,如果不動聲色躲進去……
然她剛剛走了兩步,便被前來尋酒的珞忍叫住,他今晚顯然也喝了不少,平日緊鎖的眉頭松開了,手裏拎着兩個玉瓷酒壺,眼神也有些不聚焦。
“去,上酒。”他把兩個酒壺哐當放在她的托盤上。
他轉着眼睛,用自以為低調實則響亮的聲音道:“這個,給那位崔副官倒上——這個嘛,呵,給那位小陸公子!”
嘿嘿,一壺白開水,一壺最精釀的白酒!
這麽烈的酒!他就不信還灌不倒。
唐格一呆,看着托盤上的兩只酒壺,珞忍有些不耐煩,又催了她,而兩旁的人顯然已經留意到她,她只得垂下頭,硬着頭皮走過去。
按照珞忍的交代将酒杯滿上,小陸公子已經喝上了興致,一仰而盡,他迷瞪着挑釁似的看向對面端着酒喝了一口又松開的崔答。
“我都幹了!該你了!”
暈乎乎的崔答一臉懵逼:“不是我不喝,是這酒,他娘的有些燙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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