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書信

傍晚時分,一行人到客棧落腳。

孫嬷嬷是荀氏安排照顧李輕婵的,有她在,荀翰不敢再如先前那般出言不遜,只是視線粘着,不時往李輕婵身上瞅。

而李輕婵誰也不理,出了馬車就戴了幂籬,輕紗垂至膝間,将人遮擋大半,只有飄逸的裙擺随步伐款款而動。

“嬷嬷,小姐乏了,我先送小姐回房歇着了。”秋雲偏身擋了荀翰的視線,好聲與嬷嬷道。

孫嬷嬷早已得了荀氏的令,這一路要照顧好李輕婵,至少在抵達京城之前不能讓她有事,遂點頭,讓幾個丫鬟跟着李輕婵一起回了房間。

等人消失了,孫嬷嬷轉身朝荀翰道:“荀少爺,來之前夫人可是吩咐過了,不準你再打小姐的主意。”

荀翰雖怕荀氏,但對一個老嬷嬷是不怕的,翻着眼皮道:“明明是姑母說要把人給我的,我都等了這麽久,多看幾眼怎麽了?”

“夫人自然有夫人的道理。”孫嬷嬷也不懂荀氏為什麽出爾反爾,怕荀翰硬來誤事,又勸道,“荀少爺放心,這人早晚都是你的,只是不能在這途中出了岔子。老爺和夫人的臉面不能丢,荀少爺可明白?”

李佲致對這個女兒雖不如兒子重視,但因為是已故前妻留下的,怕落人口實,至少表面上是從不讓李輕婵受一點兒委屈的。

“嬷嬷當我是什麽人?”荀翰強行挽回臉面,冷言道,“我倒不是多喜歡這表妹,只是怕她不等出嫁就香消玉殒罷了。”

孫嬷嬷哪能不知道荀翰是什麽德行,怕他誤了荀氏的事,繼續好言勸說,不過荀翰已經被客棧大堂裏其餘人的談話吸引了注意力,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那幾人說的是城中花魁的事情,言辭間毫不遮掩,說得香豔十足。

孫嬷嬷順着聽了幾句,再看荀翰一臉出神的表情,皺起了眉,但終究只是搖了搖頭就回房間歇着了。

夜裏主仆兩個合衣同眠,秋雲睡得快,李輕婵則是輾轉反側,許久不能入眠。

她蜷身裹緊了被子,後背緊緊貼着牆壁,視線從外側熟睡的秋雲身上越過,借着從紙窗映照進來的月色打量着這間客房。

屋內昏暗又陌生,角落裏照不見月光,漆黑一片。

“睡前檢查過了,房門窗子關得很緊。”李輕婵把腳往被衾裏縮,心中默默念着,“床底下沒有藏人,櫃子裏也沒有……什麽都沒有……”

可她還是害怕,總覺得在那漆黑的角落裏躲着什麽人,等她一閉了眼就會悄悄靠近她,站在她床頭死死盯着她。——如同兩年前的那個雨夜。

即便後來那個嬷嬷說因為那夜打了雷,她是擔心李輕婵害怕才去看她的,嬷嬷也被荀氏處罰了,可李輕婵怎麽都忘不掉她那張在閃電映照下,猙獰如鬼的滿是皺紋的臉。

此時想起來還是心尖打顫。李輕婵隔着衣裳摸了摸胸前垂着的玉佩,這是她唯一希望了。怕玉佩弄丢了,她特意貼身戴着,洗漱睡覺也不敢離身。

一夜無眠,天将明時聽到早起攤販的吆喝聲時才敢真的閉了眼,然而沒能歇一會兒就被喊醒。

李輕婵頭暈腦脹、渾身無力,但心裏記挂着事情,硬是撐着起了身。

剛洗漱罷,就聽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李輕婵倏然轉過了身,緊攥衣袖看向房門口。

“阿婵!”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李輕婵心神猛然一松,身子打了個顫,險些倒下去,被一旁的秋雲扶住了。

秋雲滿面興奮,“是夢皎小姐!”

馮夢皎推開守門的丫鬟大步跨進來,看見李輕婵,雙目一亮,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來将人牽住。

趁着外面的丫鬟跑去喊孫嬷嬷了,她貼在李輕婵耳邊輕聲道:“成了,那姓荀的去不了京城了。”

荀翰昨夜去了城裏的青樓。

去青樓或許算不得什麽,可是他在青樓裏跟人争風吃醋,被人敲破了腦袋扔在街邊。

小厮找着的時候,他頭上的血晾了一夜已經幹涸,正被人圍着指指點點。

孫嬷嬷一個頭兩個大,剛讓人把荀翰送去醫館,客棧這邊傳話說馮家小姐帶着人找來了,又慌忙往回趕。

馮夢皎大李輕婵半歲,是李輕婵實打實的表姐。

若是平常,孫嬷嬷是不把馮夢皎放在眼裏的,可這會兒荀翰受托送李輕婵去京城求醫,剛出姑蘇就出了這樣的荒唐事,萬一被馮家人知曉傳開,李家夫婦倆的臉面就沒處擱了。

她正匆匆往回趕,客棧裏,李府的丫鬟們全都被趕了出去,有秋雲守在門口,李輕婵與馮夢皎才能說會兒心裏話。

“我爹剛升任知府,如今不能随意離開泰州,只能讓我來這一趟。”馮夢皎低聲解釋着,“不過你也別擔心,我帶了好多人,秦升也一起來的,出不了事。荀翰的腦袋就是秦升盯着讓人砸的,頭破血流,不躺兩個月好不了。”

秦升就是馮夢皎的未婚夫婿,兩人青梅竹馬,年底就要成親了。

李輕婵紅着眼眶“嗯”了一聲。

馮夢皎又拿出兩封信,道:“我爹說了,到了京城你就讓人把信送去譽恩侯府。公主若是肯見你,你就去見,不必害怕,至于長輩們之間的恩怨,你本就不知道,無須多慮。若是她不肯見你,也不必覺得難堪……”

她又晃着下面那封信道:“她不見你的話,你就拿着這封信去城西的青魚巷找一個跛腳的金大嬸,她本是家中的仆婦,早年受了祖母的恩惠才能活下來的,是個知恩圖報的,會好好照顧你。”

顧慮着孫嬷嬷馬上要回來了,馮夢皎說得飛快,将馮意早先在京城置辦好的宅子地契一并塞給李輕婵,銀票也塞了許多,叮囑道:“只有一件事,不管平陽公主肯不肯見你,你往家裏寫信都得說她對你極好,不必理會那孫嬷嬷,只要拖到明年三月,到時候秦升去京城求學,我也會一起去……”

她正說着,忽見一滴晶瑩的淚水啪嗒落下,砸在李輕婵緊攥着的白皙手背上。

馮夢皎心中一酸,險些也跟着落了淚。

李輕婵緩緩擡起了眼,她雙眸霧蒙蒙的,眼睫濕潤粘連在一起,嘴角卻彎了起來,含淚笑着道:“我都記住了,我就在京城等你,你可一定要去。”

“我一定去!”馮夢皎鄭重保證着,朝房門口看了一眼,又靠近了她低聲道,“去了京城,那藥就慢慢停了吧。”

李輕婵眼睫顫動了幾下,沒有說話。

她本是沒病的,幼年時又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受盡寵愛,養得很是嬌氣。

九歲時馮娴去世,府中沒有主事的夫人了,生活上難免有不方便。李佲致又見她日夜哭着要娘,心生不忍,就想找個續弦照顧她,挑來選去,選中了荀氏。

荀氏本是荀家一庶女,年輕時陰差陽錯耽誤了婚事,一直未嫁人,又與馮娴是舊識,做個填房倒也說得過去。

下定主意娶荀氏那日,李佲致對着馮家人保證,往後絕不會虧待李輕婵,又将馮娴嫁妝全部歸給她,生前首飾等遺物也盡數放進李輕婵房內。

拳拳愛女之心,感天動地。

荀氏嫁過來之後,府裏順當了許多,李佲致覺得輕松了,理所應當地覺得女兒也是如此。

接着不出一年,荀氏生了個兒子,李佲致就更想不起自己還有個女兒了。

而李輕婵吃穿用度看上去與之前無異,實際上卻不是這裏缺,就那裏漏,甚至丫鬟嬷嬷都不把她當回事,直接闖進她屋內翻找東西。

十餘歲的李輕婵性子還很嬌氣,受了委屈就要去找爹告狀,每次荀氏都嚴厲處置丫鬟下人,又把自己關起來忏悔管家不當,惹得小兒大哭大鬧,家宅不寧。

然而下人的态度并沒有好轉,而是更加放肆,連馮娴的遺物都敢随意亂動。

沒有主人家的授意,丫鬟下人哪敢這麽做?小李輕婵又跑去告了狀。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李佲致就對李輕婵起了微詞,畢竟這女兒原本就有些驕縱。

等李輕婵反應過來,身邊已經沒有能為她出頭的人了。

人心易變,失去生母的第三年,李輕婵的父親也名存實亡了。

在荀氏兩面三刀的蹉跎下長到十三歲,李輕婵的性子都被壓住了,成了個乖巧聽話的小姑娘,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敢抱着生母的遺物偷偷抹眼淚。

也是那時候,馮家外祖母病逝,馮意借着這機會把外甥女接回家住了幾日,見往日機靈任性的姑娘變得小心翼翼,心疼不已。

荀氏會做表面功夫,至少外在上李輕婵依然是個金貴小姐,馮意也抓不着她的把柄。

後來他給李輕婵出了個主意,就是裝病。

做繼室的,最懼人家說她苛待先夫人的子女了。李輕婵好好的,她要碾壓折磨,可李輕婵若是莫名病了,她就該害怕了。

李輕婵哪裏會裝病,再說李家後宅完全在荀氏的掌控之下,大夫又怎會幫她說假話?

思來想去,最後想法子從鄉下赤腳大夫那弄來些會致腹痛的草藥,磨成了藥粉偷偷藏着。

說是腹痛,結果李輕婵服用了之後才發現是心口痛,心口如撕裂般疼痛難忍,讓她連呼痛都喊不出來。

荀氏果然慌了,李佲致也心軟了,尋了滿城的大夫給她看病。

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李輕婵之後的日子确實好了許多,丫鬟下人也收斂了起來。

只是那藥服用之後太過痛苦,每每發作起來都像把人心掏出來撕扯一般,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痛也得忍着。

這一忍就是三年,整個姑蘇城都知道知府家的小姐有心疾,體弱不堪,需要精心照顧。

李輕婵只盼着早日出嫁,嫁到一處良人家,好停了這折磨人的藥粉,可哪知李佲致竟想将她嫁到荀氏的娘家去,還是荀翰那種拈花惹草的人。

“說話啊!”馮夢皎催着她應聲。

李輕婵收回思緒,點頭嗡聲道:“到了京城就不吃了,就說京城大夫厲害,把我的病治好了。”

“這才對!”

她倆說了沒一會兒,孫嬷嬷就回來了,急慌慌跑進來,見到馮夢皎忙停住,問了聲好,笑道:“馮姑娘是特意來給我家小姐送行的嗎?”

馮夢皎此行就是為了教訓荀翰,再給李輕婵送信的,冷着臉道:“不然我還能是做什麽的?若不是我臨時去姑蘇看阿婵,都不知道她要去京城求醫。你們府上怎麽不派人去泰州說一聲?”

孫嬷嬷抹了把跑出來的汗水,賠笑道:“不是我家老爺夫人不去告知,實在是小姐病情越來越重,拖不得……”

“得了,你也不必說了。既然拖不得那就盡快啓程,秋露重,須得趕在霜降之前抵達京城。”

孫嬷嬷點頭,馮夢皎又忽然想起似的,問:“不是說你家夫人的侄子送阿婵去京城嗎?怎麽我來了這麽久都沒見着他人?他就是這麽照顧阿婵的?”

“他……表少爺他……”孫嬷嬷語塞,荀翰剛被送至醫館,人還昏迷不醒,雖沒有生命危險,但十天半月內肯定是無法上路的。

馮夢皎絲毫不客氣,厲聲道:“吞吞吐吐什麽,不會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吧?”

孫嬷嬷心裏打了個突,想起荀氏近年來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名聲,一咬牙道:“表少爺他突發急症須得回去醫治,不能送小姐了。”

馮夢皎嗤笑一聲,“也罷,他不去就算了,反正我爹派了人手過來。李夫人這麽關懷阿婵,一定不會不許的吧?”

孫嬷嬷擠出笑來,“當然不會,能有馮府的人護小姐周全,夫人肯定是放一百個心。”

又寒暄幾句,孫嬷嬷找了借口離開,差人偷偷将荀翰擡回姑蘇去,又讓人給荀氏送了口信,這才重新啓程。

人影漸遠,李輕婵眨着酸澀的雙目,出神地看向前方。

官道兩旁草木蒼郁,偶有不知名的野花映入眼簾,又緩緩向後移去,而前方的路遙遠不見終點,不知通向何方又何時才能停下。

她依着窗棱看了半晌,随着馬車的颠簸慢慢昏睡了過去。

夢裏也是身若飛蓬,茫茫不知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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