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馬車

客棧那事實在找不出任何異樣,李輕婵只能當自己做了場噩夢,轉頭說玉佩找到了,便作罷了。

但終究是心神不寧,當天下午就想進城去,可是孫嬷嬷不許。

來之前她被荀氏再三叮囑,京城不比姑蘇,必須要讓李輕婵體面地進城,不能留一絲诟病。

如此,硬是在城外多住了一日,等李輕婵的風寒痊愈了才入城。

李佲致當初離京是因為得罪了權貴,直接将京城的宅子賣掉了走的,現如今一行人只能先租個小院住。

安排妥當後,孫嬷嬷意有所指道:“若是當初平陽公主幫着說幾句話,老爺何至于離京……”

聽懂了她是在暗示平陽公主早就與馮娴離了心,李輕蟬垂着長睫沒說話。

“小姐那時年紀小,多半是不記得了,老奴倒是聽老爺與夫人提過幾句,說以前在京城的宅子可大了……”孫嬷嬷渾濁的雙眼閃着光,笑道,“小姐院子裏還有個秋千呢,是老爺親手做的。”

李輕婵偏過臉,她不記得京城的事了,但馮娴還在時,李佲致确實很疼她。

她不想被孫嬷嬷打亂心緒,起身道:“我有些累了,嬷嬷也快回去歇息吧。”

孫嬷嬷離開後,李輕婵心煩意亂地坐在了床榻上。她知道孫嬷嬷的目的,荀氏怕平陽公主當真給她撐腰,故意說些李佲致的好話,又把李家落魄的原因往平陽公主身上推。

先前她很确定要去向平陽公主求助,現在卻猶豫了起來。不是因為孫嬷嬷的話,而是她突然覺得難堪。

當初平陽公主與馮娴是怎麽鬧翻的,誰也說不清楚。

但不論是什麽原因,明明已多年不來往,如今自己有了難處又用馮娴的名義上門求助,這行徑實在是沒臉沒皮。

平陽公主又會如何看馮娴呢?李輕婵是不願意自己娘親被人輕看了的。

她糾結地坐在床榻上,依着床柱陷入了沉思。

“小姐,今日沒事了,先躺着歇會兒吧。”秋雲正和幾個丫鬟收拾衣櫃,回首看了她一眼出聲提醒。

李輕婵回神“嗯”了一聲,脫了鞋襪活動了下脹痛的腳。

秋雲邊整理東西邊道:“好好歇一歇,明日才有精神去見平陽公主。小姐,今晚要我陪着嗎?”

因為幾年前雷雨夜被嬷嬷吓到的事情,李輕婵每次睡前都會鎖好門窗,不讓任何人與她同處一室。也就這一路怕不安全,才留了秋雲在屋裏。

李輕婵遲疑了下,搖了搖頭。

“那小姐你要是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隔壁。”秋雲說完又感慨道,“京城可真大,到底是皇城,跟姑蘇完全不一樣……”

李輕婵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心裏忽地生出一個主意,要不幹脆不去找平陽公主了,直接擺脫了孫嬷嬷躲起來,拖到明年夢皎來了再想其他法子。

但終究只能想一想了,她如今沒有別的依靠,能不能護自己安全暫且不說,若是真這麽做了,消息傳回姑蘇,李佲致當她死了的話,那她可就連個正經身份都沒有了,以後都只能躲躲藏藏。

娘親肯定不想看到她這樣的。

李輕婵心裏想着馮娴,拍了拍自己臉頰,努力振作了起來。

次日一早,下人就去譽恩侯府送信了,很快返回。

下人哭喪着臉道:“小姐,侯府裏的人說公主根本不認識什麽姓馮的……”

“你剛才說,信送去了哪?”

飛鳶低着頭,重複道:“李家小姐讓人把信送去了侯府,侯爺直接把人趕了出去。”

“信呢?”

“信……被侯爺撕了。”飛鳶說罷,悄悄擡頭看了眼鐘慕期。窗外的樹形落在他身上,将他面容籠罩在陰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書房內安靜了下來,飛鳶收回視線,摸不清鐘慕期這是什麽意思。

先前鐘十二說世子看上人家姑娘了,飛鳶是不信的,世子讓她去盯人,肯定是那姑娘身份有問題,說不準是外邦人混進來的。

結果盯了一天發現人家姑娘竟然與公主有舊,是上門來求醫的。

這姑娘幼年時或許還與世子關系不淺呢……

飛鳶暗自琢磨了會兒,試探着開口道:“李小姐身邊那個嬷嬷,先前就在含沙射影,知道侯爺把人趕走後,雖沒在李小姐跟前說什麽,但也沒去伺候了,連帶着下面的丫鬟都輕慢許多。”

沒見鐘慕期阻攔,她心裏安定了些,接着道:“那嬷嬷還派人去姑蘇送口信,要将這事告知荀氏。世子,可要去将人攔住?”

鐘慕期未答話,只是問:“她呢?”

“李小姐現已退了熱,午後睡了會兒,又坐着發了許久的呆,就抱着匣子數起銀票,看着像是在找退路。”停頓了一下,飛鳶接着道,“李小姐似乎對嬷嬷和丫鬟的态度轉變并不驚訝。”

“沒哭?”

飛鳶聽着鐘慕期這話依舊不帶什麽語氣,但就是莫名讓她感覺涼飕飕的。

還有,世子什麽時候管過姑娘家哭不哭的事情了?

她越想越覺得古怪,回憶了下李輕婵的反應,慎重道:“或許是在心裏偷偷難過。”

書房內再次陷入沉寂,過了許久,鐘慕期才道:“去看着她,旁的不用理會。”

飛鳶領命下去了。鐘慕期一個人在窗前站了會兒,招了侍衛問:“母親回來了嗎?”

“太後身子不适,公主不放心就多留了會兒,怕是傍晚才會回來。”

鐘慕期看了眼天色,轉身朝外走去。

侍衛一邊差人備馬,一邊緊跟着他走了幾步,問道:“世子是要出去嗎?幾時回來?晚些公主回來了怕是要問……”

鐘慕期頭也不回道:“我去侯府一趟,讓母親不必等我。”

上門求助被拒的确讓李輕婵難堪,但更讓她難過的是譽恩侯府言辭間對馮娴的輕視。

這讓李輕婵覺得羞慚,是她讓故去的母親蒙羞了。

聽下人回話時她臉色瞬間漲紅,但她不願意被孫嬷嬷看出,硬是擺出淡然的模樣接受了這個事實。

直到回屋後才将自己埋在被子裏,偷偷哭了許久。

平陽公主不願意見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怨不得誰。李輕婵很清楚,能借平陽公主的勢力洗刷了舅舅的冤屈,如今又能上京得了一絲喘息機會,她已經很知足、很感激平陽公主了。

李輕婵哭過就強打起了精神。不能讓荀氏的人看笑話。

她摸着頸上戴着那塊紫玉髓玉佩,決定去找馮夢皎所說的金大嬸。

現在沒了靠山,雖有馮夢皎送來的丫鬟下人,但在孫嬷嬷眼皮子下終是有許多不便,得想法子擺脫她。

李輕婵帶着秋雲和兩個丫鬟去了街上,孫嬷嬷借口腰痛沒管她,畢竟是京城,李輕婵在這又無親無故,晾她也不敢亂走。

找到青魚巷,巷子裏的人家道:“金大嬸家的兒子找了個好差事,一家子幾個月前剛從這裏搬走。”

至于搬去哪裏了,巷子裏的人也不清楚。

再次無功而返,李輕婵情緒壓抑。

京城的傍晚依舊熱鬧,行人馬車絡絡不絕,商販的叫賣聲接連不斷,又有孩童在街邊追逐玩鬧,一副和樂景象。

李輕婵默默在街邊走着,從兩邊熱鬧的攤子看到熙攘的行人、高高翹起的屋檐,還有碧空浮着的白雲,眼眶倏然紅了。

這京城繁華熱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與家人,唯獨她,無處可去,無人可依。

她心中酸澀難忍,沒注意忽地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重重摔在了街道中央,同時耳邊響起勒馬聲。

“小姐!”秋雲等丫鬟吓壞了,急忙上前将她扶起。

李輕婵這一下摔得不輕,前日被磨破的指尖還沒好,手掌又被擦傷了,膝蓋也痛得厲害。

她忍着痛起身,看見跟前停着一輛高大富貴的馬車,旁邊還有數個勁裝護衛,知曉是自己擋了別人的路,李輕婵顧不得傷勢,急忙想與秋雲等人讓開。

京中多權貴,能少沾點事就少沾點。

馬車簾子微動,侍女湊上前跟主人家說了這事,然後走到幾人跟前道:“姑娘可有摔傷?”

李輕婵忙搖頭,低眉道:“無事。”

她被秋雲扶着往街邊走去,餘光一動,剛擡起的步子停住,拉住秋雲道:“我的玉佩……”

一塊紫色的玉佩正落在她腳下不遠,李輕婵慌忙将玉佩撿起,小心地拂去上去的灰塵,沒見摔壞才放了心,朝侍女抱歉一笑往街邊走去。

卻聽那侍女高聲道:“慢着。”

李輕婵疑惑看去,見方才還和善的侍女瞬間變了樣,目光冷冷地盯着她手中的玉佩道:“這是你的?”

李輕婵握着玉佩的手緊了緊,退後半步,謹慎道:“是我的。”

侍女皺起了眉,一揮手,便有護衛上前将幾人團團圍住。

李輕婵驚慌失措,随行丫鬟也沒見過這陣勢,全都吓住了。

卻見侍女回到了馬車旁,低聲說了幾句,馬車簾子被緩緩掀開,露出了裏面的美貌婦人。

婦人打扮華貴,端坐在馬車上,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她垂目看向李輕婵,冷笑道:“你這姑娘看着不大,撒起謊來倒是面不改色。”

李輕婵臉唰得紅透了。被人當衆這麽诋毀,讓她覺得屈辱。

若是別的也就算了,但這玉佩是馮娴的遺物,她萬不能松手給別人。

“我沒撒謊。”李輕婵咬了咬下唇,鼓着勇氣道,“這原本就是我的,先前被我戴在脖子上,是方才摔倒時掉出來的。”

旁邊的秋雲這才反應過來,想要開口時被李輕婵拉住。她性子有些急躁,李輕婵怕她說錯話惹怒對方。

“這麽多年了,還是第一回 見有人敢搶我的東西。”婦人似自言自語,又漫不經心地暼了眼李輕婵,随意地吩咐護衛道,“将玉佩拿回來,至于這丫頭,送京兆尹去。”

李輕婵聽出她是要強搶,臉色白了幾分,但仍逼迫自己鎮定,“我沒說謊,便是對薄公堂我也是不怕的……”

婦人嗤笑着打斷她,“與我對薄公堂?你這丫頭是外地來的?”

李輕婵心裏猛地打了個突,看這婦人的态度,似乎絲毫不懼怕律法。

她擡目看向四周,見周遭行人皆避讓開來,短短片刻,街道上已清淨了許多。

這婦人身份必定不一般。

李輕婵很慌張,掌心沁出了汗水,她抿了抿唇道:“我說過了這玉佩本就是我的,數月前巡按禦史石大人曾在泰州見過,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前去與之确認……”

“小姐。”李輕婵在正說着,又被秋雲拽了一下,她低聲道,“小姐,這可能真不是你的,你脖子上的紅繩還在呢。”

李輕婵一愣,擡手在脖頸上摸了摸,順着紅繩從衣襟中掏出了一塊紫色玉佩。

她望着掌上兩塊一模一樣的玉佩,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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