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聽哭

他腳下一頓,停住了,朝着假山望去。

假山高大嶙峋,一側臨水,中間開了個洞,青石板小徑從中穿過,延伸到雕梁畫棟的抄手游廊。

前兩日剛落了霜,高大的玉蘭樹枝葉所剩無幾,從鐘慕期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伫立在假山中的光禿禿樹枝和仍挺拔的蒼翠竹子。

身邊管事太監跟着停了步,仔細聽了會兒,輕聲道:“好像是阿婵小姐……”

多的太監就沒說了,府中大多是老人,都知道平陽公主的脾性,要是她真的不喜歡,才不會把李輕婵接到府裏,還讓人住進聽月齋。

是以,府中根本不會有人去為難李輕婵。

那她現在哭得這麽委屈是因為什麽呢?只能是平陽公主做了什麽。

管事太監悄悄看了眼鐘慕期,不大明白這位立着不動是什麽意思。

而鐘慕期定定地聽了會兒那努力壓着的抽噎聲,遠遠看到幾個侍女迎面過來,皺了眉道:“不準人靠近這裏。”

管事太監愣了一下,忙快步上前攔住侍女,等他再回來,鐘慕期仍站在原處,那嗚嗚泣聲也依舊繼續。

“讓她一個人待着,等哭完了,去問她為什麽哭。”

“啊?”管事太監疑惑了一下,躬身低聲提醒道,“多半是和公主鬧了不開心……”

話說一半停了嘴,他都能想到的事情,世子哪能想不到。

鐘慕期在原地又等了會兒,聽那哭聲斷斷續續,到幾乎停住時,他舉步往榮豐堂去了。

管事太監跟了兩步,想起他方才的吩咐又停下。

他覺得這母子倆真難伺候,一個嘴硬從不先說軟話,只能你去猜她的心思,一個幹脆嘴巴都不經常開,雖不用別人猜,但讓人弄不明白他的意圖。

管事太監搖了搖頭,扶着腰坐在了小徑旁的石頭上,他得守着不讓旁的人靠近。

假山後的李輕婵哭得臉通紅,沾滿淚痕,好不容易發洩完了,哽咽着捏起衣袖擦臉,勉強整理了下儀容,再壓着胸口緩了許久,才踮着腳小心地從假山後繞出來。

結果迎面撞上了管事太監,驚得瞬間睜大眼睛,一想到方才自己偷偷哭泣被人聽個正着,難堪得臉上燒了起來。

管事太監見她這樣,電光火石之間明白了鐘慕期的意思,難怪世子不讓人靠近!

他腦子轉得快,忙起身道:“小姐怎麽在假山後睡着了?風涼露重,當心身子。”

李輕婵有點懵,愣愣地眨着濕漉漉的雙眼,聽管事太監繼續道:“睡的得有一會兒了吧?老奴方才好像還聽見小姐哭了,可是做了什麽噩夢?”

“是、是做了噩夢!”李輕婵眼下還帶着沒擦幹淨的淚漬,急忙用沙啞的聲音強調,“好吓人的夢!”

“是這樣的,老奴這把年紀了,做了噩夢也會被吓哭呢。”

管事太監的話讓李輕婵松快了些,她偷眼瞧了過去,見管事太監一臉唏噓,悄悄抿起了唇。

“老奴送小姐回去吧。”管事太監引着李輕婵往聽月齋去,邊走邊道,“說起來,前日老奴也做了噩夢,夢到的那才叫可怕呢。”

李輕婵捋了下鬓邊被淚水津得粘在一起的碎發,跟着管事太監聽他道:“去年開歲公主跟世子是在宮裏過的,老奴也是跟着的,當時赤狄進獻了兩只狻猊,不知怎的竟從籠子裏跑了出來,長着血盆大口,逮着人就撕咬……”

李輕婵從未聽過敵邦的事,也只在書上看到過狻猊是如何威猛兇殘,聽他說得惟妙惟肖,又驚又駭,細嫩指尖捏着發絲,緊跟着他等他說下去。

“你是不知道那場面有多駭人,殿前侍衛都被吓住了!”管事太監似不忍心回憶,皺着臉道,“也就咱們世子膽子大,抽了侍衛手中的刀就迎了上去……”

“那、那……”李輕婵萬分驚訝,磕磕巴巴想問結果。

“結果嘛,那兩張狻猊獸皮現在還鋪在金殿上呢,每日都被陛下踩在腳底。上個月赤狄使節前來拜谒,看見的時候臉都綠了。”

李輕婵緊張了好一會兒,聽到最後,想象着那使節表情,忍不住小小的笑了一下,道:“世子……表哥真厲害。”

誇贊是一回事,提防是另一回事。李輕婵心裏道:原來他不止能殺人,還會殺猛獸,以後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能再惹了他。

管事太監假裝沒聽見她那聲“世子”和生疏的“表哥”,嘆氣道:“厲害是厲害,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前幾日我又夢到那時候的景象了,真是吓得我冷汗直流,醒來一看,竟然還淌了眼淚,真是羞愧!”

李輕婵見他掩面嘆息,偷笑了一下,跟着太監過了連廊,安慰道:“就是很吓人嘛,吓哭也很正常的。”

“慚愧……說起來小姐方才是……”正說着,有侍女走來,管事太監停了話,待侍女與二人行禮過去後,方接着道,“小姐是做了什麽夢?”

李輕婵有些猶豫,人家都把這麽丢臉面的事說了,她總不好再藏着掖着。

但她又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哭了,也不想在背地裏說平陽公主的不好,低頭吞吞吐吐道:“夢到我娘親了,我、我想她了……”

她本來只是随便找的借口,可最後一句話說出去時,鼻尖驀然一酸,嗓音哽住,眼淚突兀地盈滿了眼眶,不待她反應過來淚珠已簌簌落下。

其實她還是覺得驚恐,雖住進了公主府,安全無虞,李輕婵卻感覺處處受着拘束,時刻被人看守着一般。

她認床,乍一換了地方很難入睡,可入府幾日都沾床就困,一回兩回也就罷了,回回如此,傻子也知道有問題了。

再一想不管她睡前如何關門鎖窗,第二日侍女總能不聲不響地進屋。

而她随行的衣物行囊雖也被送進了府中,可她自己卻動不得,想要找什麽,還要去問侍女。

她身邊沒有可信的人,恐慌與內疚憋在心裏無人可訴,也沒有絲毫隐私和自由,與在姑蘇荀氏手下時沒什麽區別。

更何況,在姑蘇時她身邊尚且有一個秋雲,現在連秋雲都沒了。

管事太監見她掉了淚珠,忙轉頭看向別處,若無其事道:“老奴這一把年紀了,也時常想娘呢……”

李輕婵擦了下眼角,低低道:“嗯。”

往前穿過月洞門就看見了聽月齋,挽月看到了兩人,已快步走來,管事太監就沒繼續往裏走。

臨別時,想了想平陽公主的性子,他悄聲道:“小姐有什麽不如意的地方,不妨直接與公主說……”

李輕婵沒聽清,攥着衣袖看了過來,管事太監對着她泛紅的水盈盈眸子,話語一頓,改口道:“小姐在池邊睡了會兒,待會兒記得跟挽月說一聲,最好喝點姜湯,省得明日不舒适。”

正好挽月已經走了過來,他便又等了片刻,親自叮囑了挽月一遍,然後去榮豐堂尋鐘慕期了。

而平陽公主已發了一頓火,拍桌道:“那老太太敢去刑獄司尋你?這老不要臉的……”

鐘平漣仍被關在刑獄司,譽恩侯府的鐘老夫人見這母子倆軟硬不吃,不敢招惹平陽公主,就拄着拐杖去了刑獄司門口,直接跪下求鐘慕期放了他那三堂兄。

平陽公主本就在氣頭上,聽聞這事更怒,這擺明了是想用孝道逼着鐘慕期放人。

鐘平漣那事本算不得什麽大罪,最多再關一段時日就會被放出來,可鐘老夫人這明晃晃的偏袒維護惹怒了平陽公主。都是孫兒,憑什麽她為了鐘平漣,就要這麽為難自己兒子?

“我把她接進了去,讓她親眼看着鐘平漣被用刑。”

平陽公主頓時停了怒話,刑獄司又黑又陰冷,她都不敢進去,兒子竟然将那老太太弄了進去。她看向鐘慕期,蹙眉道:“這不得吓死她?”

鐘慕期面色沉靜,道:“祖母是被人擡回府的。”

“你別胡來!她再怎麽說也是你祖母,真吓出了問題,你名聲還要不要了!”平陽公主急了,刑獄本來就是招恨的活,鐘慕期抓了堂兄還能說大義滅親,抓了老太太可就是不孝了。

鐘慕期按住她,沉穩道:“出不了事,趙旿與孟梯也在。”

聽聞三皇子與那個詭異大夫也在,平陽公主安了心,又氣道:“出不了事,那你來跟我說這些做什麽?嫌我不夠煩是不是?”

“與母親說這個,是因為快到十二月了。”

十二月是鐘老夫人的壽辰,每年都要宴請賓客,現在鐘平漣出了事,她肯定要借這機會作妖了。

平陽公主雖懶得理那邊的人,但每到這時多少也得裝個樣子,恹恹道:“知道了。”

母子兩個說着話,管事太監過來了,鐘慕期直接當着平陽公主的面問:“她為什麽哭?”

平陽公主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在說誰,管事太監已回道:“說是想娴姑娘了。”

“寄人籬下,哭都不敢大聲。”鐘慕期不顧平陽公主沉下去的臉,徑自說道,“既然這麽不自在,不如放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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