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月下

平陽公主是不肯放李輕婵走的,沒道理人在京城卻不住在她的公主府裏。

“什麽寄人籬下?我對她不好嗎?我讓人時刻守着她、照顧她,怕她害怕沒讓禦醫說實情,她倒是好,就這麽對我!”

平陽公主氣李輕婵不想着她,又氣她腦子不靈光,怒道:“竟然連騙我高興都不肯,但凡她哄我一句,說那荷包本來就是給我的!我、我……”

見她被氣得說不出話,侍女們紛紛斂聲屏息,沒一個人敢鬧出動靜。

欣姑姑剛把鐘慕期送出去,才掀了珠簾進了室內,一個琉璃盞就砸在了腳下。

屋內鋪了層絨毯,琉璃盞倒也沒摔壞,欣姑姑将其撿起,擦了擦遞給侍女,走近道:“奴婢瞧着阿婵小姐是真的變了許多,這要是小時候,早就偎着公主不撒手了。”

平陽公主雖自負驕恣,但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掃了欣姑姑一眼,別開了臉。

欣姑姑輕聲道:“奴婢也就上回幫了阿婵小姐那一回,她就能送荷包給我,沒道理不想着公主。奴婢方才細想了下,公主您身份高貴,她又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對您當然是又敬又怕,連讨好都不敢的。”

平陽公主冷着臉,卻聽進了心裏,順着欣姑姑的話一想,似乎還真是這樣。

“今日公主剛對阿婵小姐發了火,轉頭阿婵小姐就想娴姑娘了,這可不就是把您當成娘了嗎……”

欣姑姑向來會猜平陽公主的心思,盡撿着她喜歡的說,見平陽公主面色緩和一些,接着道:“她小時候多機靈,多喜歡公主啊。奴婢記得有一回公主心情不好,她把藏着的糖全都拿出來哄公主開心呢。”

“她也就小時候嘴甜,現在跟個呆子一樣!”

“誰說不是呢,奴婢當時都愣住了。”

平陽公主開了口,欣姑姑就放心了,打量着她的神色緩步走近,立在她身後給她錘着肩,幽幽道:“娴姑娘去的時候她也就才八/九歲,這麽小就沒了娘,也不知那李銘致是怎麽養的,養成了這性子……”

欣姑姑說話時音量特意放輕,尾音拖得長,帶着些意味深長的意思。

當年馮娴病逝,平陽公主是派人去姑蘇看過李輕婵的,她拉不下臉,只讓人暗中探望,确信李銘致對李輕婵仍十分疼愛,才收回了眼線。

後來也聽過荀氏的賢名,一直以為李輕婵過得很好。

“人心哪有不偏的,就拿侯府來說,少爺小姐那麽多,哪一個不是老太太的親孫輩?怎麽她就偏偏疼三少爺呢?更何況荀氏她本就有自己的孩子……放眼望去,哪家後宅沒點龃龉,荀氏真這麽和善的話,好好的伶俐姑娘怎麽會成現在這木讷膽怯的樣子?”

平陽公主前些日子都在宮中,還沒來得及細查李輕婵的事,聞言心沉了幾分,道:“你先讓我想想。”

她這一想就是許久,睜眼時毫無征兆問:“你說子晏是不是還記得幼時的戲言?”

欣姑姑不明白她怎麽忽然提這個,還沒接話,平陽公主又自言自語道:“他不喜跟姑娘家接觸,也從不多管別人的事,怎麽這回替阿婵說起話來了?”

平陽公主凝神将今日的事情細想一遍,眼中逐漸跳躍起火花,她坐直了,吩咐道:“明日請榮裕郡主來府中一趟。”

欣姑姑不解,早些年平陽公主為馮娴出頭,當衆扇了榮裕郡主巴掌,這麽多年來兩人一直是面和心不和,榮裕郡主來府若是見着李輕婵,怕是得好好奚落一番了。

平陽公主将她的猶疑看在眼裏,緩緩道:“總得有人扮壞人……”

夜色降下,挽月見李輕婵坐在窗下托腮望月,也跟着看了出去。

時近月中,缺了一口的明月半垂在墨藍色的夜空,旁邊稀稀落落地綴着幾顆星星,清冷寂寥。

一陣秋風吹來,似乎是從不遠處的湖面上的過來的,挾帶着絲絲涼氣。

眼看着李輕婵打了個顫,挽月勸道:“夜風涼,小姐快關窗睡了吧。”

李輕婵确實覺得涼,但不肯關窗。望月是假,在窗口吹風保持清醒才是真的。

她忽地起了逆反心思,偏不要如先前幾日那般莫名沉睡。她道:“我想去亭子裏看會兒月亮。”

“夜涼……”

挽月拒絕的話剛出口,就見李輕婵失落地垂下了眼,纖長眼睫在屋內燭光映照下如蝶翅般輕顫。

她想起今日的事情和李輕婵回來時紅腫的雙目,沉吟了下,道:“夜涼,小姐等等,奴婢去取個披風。”

李輕婵說的亭子是聽月齋外的湖心亭。

府中大多數人都已歇下,四下靜谧,唯有檐下燈籠随風搖動,映得樹影憧憧。

李輕婵裹着披風坐在亭子裏,扒着欄杆側身望向水面,看見了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

她長發已散,随着低頭的動作從肩上垂落,懸在半空,如瀑黑發被風吹得蕩來蕩去,不時擦過亭下高高立着的枯荷。

怕把長發弄髒了,她伸手撈了一把,攏至身後。

“小姐先待着,奴婢回去取條發帶。”挽月說道。

李輕婵覺得沒這個必要,但是她想一個人待着,就點了頭。

待挽月離開,她又找借口将旁的侍女打發,然後熄了燈籠,身子一軟伏在美人靠上,這才真的放松下來。

蕭瑟秋風将莫名睡意吹散,她枕着手臂望向水面倒映着的皎潔明月,開始反思。

她覺得平陽公主就算看不上自己的荷包也沒必要生氣,後來仔細想了想才明白,平陽公主是不滿她只感激欣姑姑,不感謝她呢。

也是,哪能越過主子去感謝下人呢。

李輕婵覺得自己給欣姑姑添了麻煩。

“也不知道公主會不會罰她……”她沮喪地嘆了口氣,心道,“明日再去哄公主消氣吧,不能再讓她不滿意了。”

她想着如何讨好平陽公主,好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法子,鬓發被風吹到眼前,她偏頭去躲,鋪在後背上的烏黑長發便又掃着纖弱肩頸滑了下去。

李輕婵再次伸手去撈,目光不經意一掃,猛然看見隔了不遠處的的水岸邊映着一個人影。

愕然擡首,便見岸邊立着一人,身材颀長,英朗挺拔,背對着她,雖看不清面容,但憑着身形李輕婵還是認出了這人,正是她那表哥鐘慕期。

李輕婵慌張,孤男寡女月下相會,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讓人看見了可不行。再說,她哪裏敢和鐘慕期獨處?

她急忙起身,想從另一側曲橋離開,卻不想披風被壓在了身下,她站起一半又跌坐回去。

倉皇間她又往那邊看了一眼,這才發現鐘慕期身旁還有另一人,只是隐在暗處,方才沒讓她看見。

風吹影動,如水月色下,李輕婵看見了那人手中的大刀。

她心頭一悸,忙攏起披風,扶着欄杆起了身,然而披風被吹動,走過小桌時勾到桌上被她熄了的燈籠。

燈籠落地,發出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明顯。

李輕婵打了個激靈,本能地擡頭朝岸邊看去,恰好迎上一雙如秋月般清冷的雙眼。

然後她就見鐘慕期似乎跟暗處的人說了一句話,接着,他擡步,上了曲折小橋,朝湖心亭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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