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做夢

李輕婵只覺得被方念那麽一推,胸中濁氣翻湧,腥甜味道湧上喉頭,她雙唇一張,神智瞬間抽離,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耳旁隐約有嘈雜聲傳來,似乎有人哭泣,有人怒罵,她想說話,但是喉嚨火辣辣的,發不出聲。

“又給公主丢了臉面。”李輕婵有些憂愁,“也不知道公主還會不會放秋雲回來。”

哀愁了會兒,她又奇怪,怎麽好端端的吐了血?沒聽說過心疾會吐血啊,而且藥都停了許久,就算病情有變,也該是好轉,而非加重啊。

她一個人胡思亂想着,恍惚間聽周圍靜了下來,然後她被人抱起。

那人将她抱得很穩、很高,她感覺像是在雲端浮着一樣,一晃一晃的,有點頭暈,然後就真的又暈了過去。

這一暈就做了個夢,夢裏她還很小,剛午睡醒來,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

她坐着發了會兒呆,喊了聲“娘親——”,因為剛睡醒沒多少精神,聲音又軟又小。

沒人回應,她揉了揉眼睛爬下了床。

剛下過雨的庭院濕漉漉的,她左右看了看,沒看見人,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往隔壁摸去。

過了月洞門就看見開着窗的書房,一個小少年正對窗懸腕習字。

“我過不去了。”她腳上沒穿鞋,沾了泥水的兩只白嫩腳丫子互相踩着,朝着那邊高聲喊道,“表哥,我過不去了。”

小少年擡頭,看到她頓時皺起臉,然後擱了筆,快步到她身旁。

“怎麽不穿鞋?”

“我腳疼。”李輕婵往前扒拉着他,嘟嘴抱怨道,“路上好多小石頭,硌腳,還涼。”

小少年面露無奈,“你不穿鞋,不疼才怪了。”

他說着半蹲了下,雙臂摟着她的腰将她抱起,道:“你腳都髒了,別往我身上蹭。”

“哦。”李輕婵乖乖應了,下一刻兩只腳就在他膝上蹬了起來。

“你……”小少年欲言又止,看了看她臉上睡出來的紅痕,默默閉了嘴。

将她抱至檐下時,忽有一滴水珠被風吹落,恰好落在李輕婵臉上,她一手摟着小少年的脖子,一手去抹臉,抹罷又重新摟了回去,順勢在少年後頸撓了兩下。

小少年驀地打了個顫,空出一只手抓住她亂動的那只胳膊,道:“別撓我,癢。”

“不癢啊。”李輕婵原本只是随手動了動,現在是來勁兒了,掙紮着兩只手都往他身上撓,笑嘻嘻地不肯撒手。

小少年擰着眉偏頭躲她,差點兩人一起摔倒,最後幹脆不管她了,飛快地進了屋,将她放到椅子上。

隔着兩步距離,他問:“醒了怎麽不喊人?”

“喊了呀。”李輕婵小臉笑得紅撲撲的,她是光着腳從隔壁過來的,雖然都是石板小路,但腳底板還是紅了,裙擺也被地上的積水打濕。

她蕩着腳,低頭往下看,奈何人太小了,又胖乎乎的,險些一頭從椅子上栽下去。

“別亂動!”小少年将她按回椅子上,道,“等着,我喊人給你洗腳。”

他就往門口走幾步喊人的功夫,回來一看,粉玉雕琢的小姑娘把腳丫子翹到了桌上,他剛完成的課業被洇濕了,墨跡糊作一團。

李輕婵還翹着腳傻笑:“表哥你看,我腳黑了!”

小少年無奈至極,好在侍女很快過來了,端水的、取衣服、拿鞋襪的,紛紛忙碌起來。書房門關上,再打開時李輕婵又是個幹淨漂亮的小姑娘。

她蹦蹦跳跳地往外跑,撲到門外剛換過外衣的小少年身上,道:“表哥,帶我去找娘親。”

“你娘回家照顧你祖母去了,過幾日再來接你。”

她不滿,拉着人胳膊道:“我現在就要。”

小少年耐心勸她:“你祖母傷寒很重,你娘怕把病氣過給了你不讓你回去,你聽話。”

“我就要,帶我去,快帶我去……”

她嚷嚷個不停,說什麽都不聽,小少年沒辦法,吩咐侍女道:“去準備車攆。”

侍女遲疑,他道:“去準備,沒事。”

車攆備好,卻不是往李府的,而是尋了去赴宴的平陽公主。

一路搖搖晃晃,在路上又買了零嘴和紙鳶,見到平陽公主時,李輕婵已經完全忘了出門是為了什麽。

後來天将黑回府,她又靠在平陽公主懷裏睡了過去。

一覺睡了許久。

李輕婵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随着風游蕩一樣,四野茫茫,天地都不見了。

她恍惚了許久,耳邊漸漸響起嗡嗡聲,先是如蚊蟲般細微,再慢慢擴大,成了滴答落雨聲和呼嘯的風聲。

“我這是怎麽了?”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想睜眼,眼皮沉若萬鈞重,直到鼻尖嗅到一絲清淺的檀香味道,才感覺到一絲力氣,顫動着睜開了雙眼。

入目便是層層垂着的青紗帳,她反應了一會兒,認出這是聽月齋,是她卧房。

帳內昏暗,卻十分溫暖,也襯得外面呼嘯的風聲越發的冰冷急促,似乎是變天了。

她吃力地偏了下頭,透過輕紗,模糊看見燃着的琉璃盞,心道:“天還黑着,原來我只暈了一會兒啊。”

正遲鈍地回憶着暈倒前的事情,聽見“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了。很快紗帳被人掀開,眼前倏爾一亮,她下意識地閉了眼。

她手腕被人從錦被下拿出,脈搏處按上了一只手。

片刻後,有蒼老的聲音低聲道:“果然如此,并非是先前太醫院的大夫診治有誤,而是小姐的脈象一日一變,像是有什麽東西失去控制,緩慢蘇醒,正朝血脈髒腑侵蝕一樣。”

李輕婵聽得驚奇,這是在說她的病嗎?這大夫聲音聽着蒼老,怎麽醫術也這麽差?還是那致心疾的藥粉實在太罕見了,所有大夫都診不出來?

她想着,聽見了鐘慕期的聲音:“如何治愈?”

大夫道:“未确定病種前只得先用藥檀養着。這病雖發的急,但病患本身應當是有所察覺的,待小姐醒來後将不适之處一一告知,方能确認……”

大夫叮囑幾句注意的事,便離開了。又隔了會兒,有侍女進來給李輕婵喂參湯。

李輕婵心緒混亂,大夫也就罷了,鐘慕期進她房裏是不是不太好?怎麽也沒有人管?

湯藥下肚,熱氣從腹中湧上,給了她一絲力量,終于在侍女喂第三口時睜開了眼睛。

“小姐,你醒啦!”挽月又驚又喜,忙喊外間的人告訴世子。

李輕婵被挽月那嗓子震了一下,想讓她聲音輕些,可是嘴巴張開了卻無法發出聲音。

“小姐先別說話,緩一緩,喝點參湯潤潤嗓子。”挽月又舉勺喂了一口過去,道,“小姐你睡了四日了,說不出話才是正常的,不要着急,大夫就在府中,馬上就能過來。”

如她所言,沒一會兒外面就響起腳步聲,李輕婵偏頭,隔着半掩的紗帳看見了高大的身影,心中一緊,慌忙轉回來再次合上了眼。

她就跟個縮頭烏龜一樣,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都吐血了,說不定都要死了,能有什麽比命重要?

“小姐?”挽月慌了一下,對着走進來的鐘慕期道,“小姐方才是醒了的,還想說話……”

李輕婵在心裏嗚嚎了一聲,這才認命地睜開了眼,正對上鐘慕期沉靜的雙目,她飛速向後錯開視線,卻沒看見大夫。

鐘慕期是一直盯着李輕婵看的,他在床邊梨花凳上坐了下來,道:“先喝參湯,待會兒我有事與你說。”

李輕婵被他盯着,覺得他的視線帶了刺一般,看得自己渾身發毛。好不容易喝完了參湯,挽月給她拭了拭嘴角,便出去了。

房門合上的聲音聽得李輕婵打了個顫,就見鐘慕期傾身過來,将被子往外拉了一下,遮住她露在外面的手。

他道:“既然現在無法言語,就将身上的異常想一想,何時出現的,如何不适,想清楚了,明日一一告知大夫,他才有法子給你醫治。”

鐘慕期說完,見躺着的姑娘眨了眨眼,她眼珠是琥珀色的,因為面色太過蒼白顯得顏色深了些,軟弱無力地躺着,随時要去了一般。

“你想問我母親?”見她雙唇動了動,鐘慕期道,“找人清算去了。那些往事晚些時候母親會與你說,我有別的事情要問你。”

他坐在床邊凳子上,離得不遠不近,神色也一如往常平靜,開口問:“你是真的願意嫁給荀翰,還是被逼的?”

李輕婵如遭雷擊,顫了一下,難堪地閉上了眼。她既想不明白鐘慕期怎麽會知道荀翰的事情,也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

“你若是自願的,我這便出去了。”

李輕婵眼睫打着顫,她隐約覺得鐘慕期這話沒說完,應該還有後半句才對。

但她聽着荀翰的名字就覺得惡心,是死都不願意與他扯上關系的。急急喘了兩下,她睜開因羞恥而冒了淚花的雙眼,艱難地扯動喉嚨:“……不……”

太久沒發聲了,她嗓音像繡了的鈴铛,“……我不願……”

“我知道了。”鐘慕期說罷起了身往外走去,就在李輕婵驚慌不解時,他又走了回來,手中端着一盞茶水。

床榻微微下陷,是他重新坐了回來,卻是坐在了床邊,然後俯身靠近。

李輕婵眼睜睜看着他越來越近,心咚咚跳了起來,蒼白臉上也浮出一絲紅暈。

等她反應過來,人已坐靠在了鐘慕期懷中,被他從後背緊緊擁住。

李輕婵覺得整個人快都燒起來了,這時候她應該把人推開的,可是熱騰騰的男子氣息從後心湧來,燙得她渾身酥麻,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

她剛張口欲言,溫熱茶水便湊到唇邊,喉嚨被浸潤,舒适了許多。

下一刻她被人松開,輕柔地放回床上。

鐘慕期給她蓋好了錦被,起身讓開,仿佛方才那般相擁不曾發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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