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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陽斜上了天空,但熱氣卻十分沉悶。夜裏出來活動的動物已退回了它們的巢穴,以躲避灼熱的陽光和愈來愈悶熱的空氣。當青草還閃着晨露的時候,糜鹿一小群一小群地在吃草,現在卻聚集在相離較遠的一棵棵樹下,享用着周圍的樹蔭。甚至一只熱得發狂的獵豹也無法将它們從這片貧瘠的草地上驅散。當太陽漸漸升高的時候,悶熱的天氣裏,只有兩種動物在活動:蒼蠅和人。因為要尋找食物,所以,他們都無法停歇。
五個瘦弱、皮膚呈褐色、身着鹿皮衣的人,一個接一個默默地穿過空曠的大草原,他們盡可能地拉開空間,用雙眼、長矛槍的矛槍尖以及棍子掃過兩邊的草地,任何跑動的東西都是他們很好的獵物。
這隊人的領頭是奧托,是那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已經在這片草原上目睹了三十八個季節的更疊交替,臉上布滿了裂紋,就像幹旱季節裏被烤裂的湖底。奧托那淺褐色的頭發稀稀拉拉,因此,他的頭皮已經露了出來,現在也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被曬成了褐色。他的胡子也已花白,盡管作為大草原上的一員,他年紀已大,但他的雙眼仍十分敏銳,捕獵的嗅覺仍十分神奇。
在他後面十步遠走着阿邁羅,奧托的大兒子,因為才十三歲,他的下巴還沒長胡須,聲音仍像孩子一樣尖細。他還未成年,按照習俗不應有男人才用的武器,因而那男孩使用着一件孩子的工具,它是一根有彈性的長杆,十分适合探測野兔的洞穴和驚動肥肥大大的青蛙。穿着鹿皮衣,阿邁羅汗流不止,因此,他更願意打赤膊,但是這條小路布滿了帶刺的灌木和小草,一個小時的外出搜尋,就會刺穿他的肉,直到骨頭。他嘆了一口氣,雙手舉過肩膀握住長杆,專注地看着他父親。
再向後十一步遠是他母親,基娜,她從她那酸痛的臀上解下孩子并舉了起來,麥尼差不多兩歲,是一個壯實的男孩,他頭靠着母親的肩,雙腿懸空,雙手摟着母親的脖子。基娜想把他放下,但她知道麥尼跟不上奧托那麽快的步伐。
走在最後的是妮安奇,他們最大的孩子,并且是他們唯一幸存的女兒。基娜為奧托生了七個孩子,但他們還算是個幸運的家庭,因為她知道其他婦女生了更多的孩子,但沒有存活一個。妮安奇和阿邁羅活到這麽大年齡完全是由于奧托作為獵人的捕獵技巧和她撫養孩子的聰明才智。
妮安奇是一個強壯的女孩,她可以連續跑半天而不停歇,還可以爬樹,甚至可以很快地從烈日下的岩石裏抓住黑色的蝰蛇,她比蛇的動作還快,但她不是媽媽的好幫手,把孩子交給她毫無用處,不出十步遠麥尼就會開始大哭,而妮安奇一般的處理方法就是打他一巴掌。
基娜曾努力把她三十一個春秋獲取的知識傳給自己的女兒——什麽時候摘取漿果而不會引起肚子痛;如何區分有毒的磨菇和美味的磨菇;如何用植物的液汁給傷口止痛;如何從大大的蜂巢中收集蜂蜜,而不被蜜蜂蟄到。但是妮安奇就是喜歡跟在父親後面跑,想做一個獵人。奧托不允許女人拿矛槍,因此妮安奇有她自己的武器——一支棍棒,棒頭是鋒利的燧石。
妮安奇沒有注意到母親回頭瞥了她一眼,她的雙眼緊盯着周圍的環境,不停地尋視着是否有危險和獵物。
由于冬天剛剛過去,土地仍十分幹裂。幹硬的紅土從一簇簇的草叢中裸露出來,下雨已是三天之前的事了,雨下得時間并不長,但時時伴有閃電,這場雨只是使土地表面變軟,可是很快它又幹裂了。妮安奇一會在這裏,一會兒在那裏看到,地上濕潤時各種動物出來活動後留下的蹤跡——有野兔,麋鹿,還有一只幼熊淺而寬的腳印。深陷在土裏一陣陣圓圓的凹痕也說明曾有一隊騎馬人經過。奧托與他們相處為安,他總是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他說你從不會知道一個騎手将會做什麽和說什麽——他們像野獸一樣,根本不是人。
除了麋鹿的蹤跡,妮安奇還識別出另有其他的痕跡。這些痕跡略小,形狀不同一般,她單腿跪下,仔細研究着這陌生的痕跡。
這些腳印長而窄,其爪掌短但爪趾奇長,她用手指撫動着這些幹硬的腳印,并用鼻子嗅嗅味道。味道不濃,但像腐肉一樣刺鼻。這些腳印是一只食肉動物留下來的。
悄無聲息地,奧托從她右邊的灌木叢中鑽了出來。“你為什麽停下來?”說着,他把矛槍放在了右腳上,這個習慣由來已久,并在他腳上留下了一個痂,正好像這枝矛槍的底座。
她指着這痕跡,“我不認識這種動物,奧托。”
“你對它有多少了解?”
妮安奇皺着眉,眉毛都快挨到鼻子了,“聞起來像腐肉一樣,我想,它捕獵了一只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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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是一只食腐動物?”
“它一直追蹤着一只活的糜,”她一揮手指着,其他那些痕跡。“是一只孤獨的公牛,我想,它只是從這群糜中選中了一只。”
奧托跪了下來,用他那雙經驗豐富的雙眼研究着這些痕跡,“是的,這只公牛是在奔跑,但不是狂奔,還有一只動物在尾随,追趕着它……”他擡起黝黑的臉龐向南方看去,一直看到地平線。遠處,平原上突起一座山丘,它是由一堆向上沖起的巨石組成。上百只狼可以在這罅隙重重的石岩中藏身。
“有埋伏。”奧托說。
“一群嗎?”
她父親點點頭。
“你以前見過有動物這樣捕獵的嗎?”
“沒有,應該是人。”
基娜和阿邁羅已經注意到情況異常,因此,兩人都返回來尋找奧托和妮安奇。麥尼不安地吵鬧起來。基娜輕輕地晃動着他,嘴裏溫柔地哼着。
“怎麽啦?”阿邁羅問。
“看到奧托也不認識的動物,應該是個狩獵群。”
阿邁羅緊張地掃視了一下灌木叢。“它們還在周圍嗎?’
奧托站了起來,“白天,麋已經睡了,如果周圍有捕獵的動物的話,它們不會這樣做的。”
妮安奇也站了起來。“我們應該回去了,”她鄭重地說道。
奧托交叉起雙臂,“我們已經離開了昨夜的營地,獵物也跑了,基娜也已把地撿幹淨了。回去就意味着挨餓。”
“我不喜歡這樣,”妮安奇說。
“我也不喜歡,”基娜擔心地補充說。
母女倆很少能意見一致,但她倆人之間的突然默契則使人十分沮喪,阿邁羅不安地移動了一下身子。“也許我們應該回去了?”他冒險說道。
“你不配做獵人,”他語氣嚴厲地反駁道,黑黑的雙眼怒視着他,“向前,後退就是挨餓。”
“向前太危險了。”妮安奇跺着腳堅持說道,基娜更緊地抱緊了麥尼,向後挪了挪。以前父女之間也曾有過争吵不和,但都沒有這次嚴重。
令人吃驚的是,奧托并沒有揮舞拳頭,而是開口道:“捕食群并不會襲擊整個家庭。我們人數多,也較機智,這些野獸,暫且不論它們是什麽,但肯定也像我們一樣是狩獵者。他們情願十分容易地捕到獵物,也許是反應遲鈍的公牛或瘦弱的小牛。他們并不願意追捕那些強壯的獵物。”
阿邁羅雙眼直盯着,他從沒有聽過奧托一下子講過這麽多話,當他擡眼看看父親又看看挑戰的姐姐,突然發現,妮安奇和父親一樣高了。站在她旁邊的奧托,像一棵多節的老樹,一陣風暴過後就會被吹彎。阿邁羅想知道是否父親和自己想的一樣:這一次,如果他膽敢打妮安奇的話,她肯定會反抗,也許她的拳頭要比父親的拳頭下得還狠。
麥尼打了一個響嗝,哭了起來,打斷令人尴尬的沉寂。奧托把矛槍遞給妮安奇,從基娜臂中接過兒子,用累累傷痕的雙手,托住麥尼。
“小兒子,”他聲音奇特而低沉。“我将全力保護你。”
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一只空着的手拿起一個深色發皺的東西,它一直用一根皮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這是豹的一只已風幹的爪子,黑得似無月的夜空。許多年前,這只豹偷偷潛入他們的宿營地,在他第一個兒子,伊比尼,熟睡時,咬死了他。奧托經過四十天的大搜捕,手刃了這只豹,從那天起,豹的靈魂緊緊依附于奧托身上,聽從他的吩咐,替他阻擋惡魔。
奧托在這根皮帶上打個結兒,讓帶子短一些,把這個護身符挂在麥尼的脖子上。基娜高興地笑了,接回麥尼,緊緊地摟着他,不再厭煩他太大、太沉了。
妮安奇走過他們,繼續向前,走向今晚的營地,阿邁羅跟在她後面,當奧托粗暴地命令他們停下時,止住了腳步。
“矛槍。”
妮安奇舉起這件武器,抛向父親,他用一只手輕松地接下了。
“我開路,”妮安奇鄭重地說,“跟上。”
阿邁羅默默地看着她大步向前走,奧托等到妮安奇走了十步遠的時候,才按照傳統,跟上她。基娜和孩子緊随其後,阿邁羅斷後。
阿邁羅回頭看看這神秘的腳印,那麽小。泥土在奧托的後腳跟下也松散了,清新的微風吹動稍高一些的草,中間夾有鬼魂的嘆息聲,阿邁羅眨眨眼,是不是豹的幽魂在附近游蕩,追尋着它的新看護者?
他轉過頭,匆忙地跟在家人後面,身後的泥土中拖着一條長杆。
※ ※ ※ ※
本來在高高的平原上是可以找到一些珍貴的小獵物,可是那天,甚至野兔也十分稀少,似乎另一支巡獵隊伍已在他們之前捕獵過了,基娜找到一些野生蒜和一把粘乎乎的薯根,蒜十分苦,薯又過于甜,因此,他們的午餐量又少,又難吃,奧托很快吃完,又走在隊首,妮安奇這次落在後面。
當他們接近莫斯柏克河時,走在第一的奧托突然向他們很快打了個倒下的手勢,意思是叫他們卧倒,于是他們全都悄悄地趴在地上,甚至連小麥尼也沒有嗚咽一聲。
妮安奇讓母親和弟弟處于灌木叢的掩護之下,自己爬到奧托一動不動卧倒的地方,當她趴在山丘上,才看清為什麽那麽警惕。大平原上不再是空無一人,有兩個人蹲伏在莫斯柏克河的堤岸上。
他們似乎正激動地指着河,飄忽的微風将他們的話音斷斷續續吹入妮安奇耳中,但她一點也不明白他們說的話,
“是什麽?”
當阿邁羅從她的左肩下方向她低語時,她猛一退縮。緊接着,這兩個陌生人站了起來,向他們這個方向看來,妮安奇身體一僵。
陌生人的突然出現使阿邁羅一驚,妮安奇用左手掐了一下他的肩,示意他別出聲。陌生人似乎沒有看見他們,又返回去研究那條小河。這兩人不停地說,不停地比劃着,最後搖搖頭,穿過小河,離開了妮安奇他們埋伏的地方。
奧托等這兩人走遠了,才站起來,妮安奇和阿邁羅随後也站起來了。
“他們是誰?”阿邁羅激動地問,這時,基娜和麥尼也過來了。“你沒看到他們的臉嗎?他們是黑人,黑得就像夜空一般!”他摸摸自己被烈日曬成褐色的皮膚,重複道。“像夜空一般黑!”
“你為什麽離開母親和弟弟?”奧托問。
面對父親明顯的怒氣,阿邁羅再也高興不起來,他低下頭,一聲不吭,知道自己拿不出讓父親信服的理由。
妮安奇對他愚蠢的行為搖搖頭,離開基娜确實不對,并且他低聲的問話也向陌生人暴露了他們的隐身之處,阿邁羅常提些問題,想弄明白任何事情。他并不滿足于聽從別人的命令去做一件事,而且也不滿足于按照既定不變的規則去做一件事,他常常想知道為什麽,恰恰因為這點,父親不喜歡他。
奧托仍盯着自己的大兒子,妮安奇的問話分散了父親的注意力。“你以前見過這樣的人嗎?”
奧托搖搖頭,轉身向小河望去。
“沒有!”他簡短的回答。
“那麽,你為什麽要叫我們躲起來呢?”妮安奇在他的背後問道。“他們也許知道我們在哪兒可找到獵物,我們也可以問問他們早先看見的陌生足跡。”
奧托什麽也沒說,只是繼續向前走。妮安奇不滿地搖搖頭。
“奧托十分機智。”
妮安奇轉身看着自己的母親。
基娜補充說:“正因為他的謹慎,我們才一直活下來。”
“可他們只有兩人。”
基娜不耐煩地咂咂舌,高高地舉起麥尼,跟在奧托後面。
阿邁羅已經登上小山丘,正向那兩位陌生人消失的方向望去,當妮安奇走近時,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傻瓜。”她毫無惡意地說。
他毫不在乎,繼續盯着那個方向,“誰知道竟然還有這樣的人?”他說。“皮膚黑得跟夜空一樣,太奇怪了。”
阿邁羅和妮安奇的頭發一樣,是淡棕色的,筆直地垂在背中央,并用一根皮筋紮緊,而那兩個陌生人卷曲的頭發緊貼在頭上,即使風吹,也不飄動。
“我想知道——”
“夠了,”妮安奇命令道。盡管阿邁羅只說了幾個字,也不知道他要講什麽,講多少,妮安奇令他住口,并用力推了他一下。“別再羅嗦,快走吧!我渴了。”
不幸的是,當他們趕上父母和麥尼,才發現小河已髒亂不堪,兩岸全是腳印——與那天早晨看見的細窄腳印一模一樣。
一只紅鹿的碎屍浸在水中,臉上無肉,仰面朝天。當奧托的影子照在上面的時候,成群的蒼蠅從浮腫的皮上飛起。根據氣味判斷,這只紅鹿已死了多日了。聞到臭味,阿邁羅向後一退,拔出一根綠草莖捂住鼻子,母親讓他也為自己拔一根。
“我想這就是陌生人為什麽那麽激動的原因。難怪他們不喝,”妮安奇說。“從沒見過動物會這樣子弄髒小河,它們為什麽這麽做?”
奧托皺着眉。“劃分疆界線。意思是:外來者莫入。”
“這可是很好的警告。我們應該聽從。”
因此,奧托在離鹿的死屍二十步遠的地方渡過河,家裏其他的人盡管不情願也只好跟上,本該冰冷的河水在一整天太陽的照曬下,十分溫暖,這種感覺真好。
東岸和西岸一樣,沒有任何獵物.即使鳥兒也從這個平原上絕跡了,這次糟糕的狩獵化為寂靜無聲的搜尋,空蕩蕩的景致拉緊了他們的神經,不知不覺地,他們越走越緊,中間的間隔在縮小。
當煙霧籠罩的藍色山峰剛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太陽已近落山,烏雲在東部天空堆起,使山峰看上去比較近。
輪到阿邁羅開路,他比妮安奇動作慢,又沒有父親的耐力,因此,腳步較顯悠閑。在穿過草地時,他用力揮動自己的棍棒,劃成弧形,露出了鼠洞和驚走了蝰蛇。他的肚子在咕咕叫,為了讓自己空着的胃好過些,他咀嚼着一根草莖,但那也于事無補。
嘢——嘢——嘢
他突然駐足,棍子掉在地下。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片寂靜,遠處的嗥叫像雷聲一般。阿邁羅熟悉平原上所有的鳴叫,驚叫和鳥叫,但以前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
一只手突然拍在他肩上。他驚得一下跳起來。
“聽見了?”奧托靠近他的耳朵,低聲問。他點點頭,“呆着別動,”奧托嘶啞着聲說。他在往身後做個手勢。妮安奇走到右邊,走進金色陽光照射的草叢中。
基娜和麥尼緊跟在阿邁羅身後,麥尼乖巧地一聲不叫,把自己的臉埋在母親的脖頸處,髒髒的手指握緊豹爪護身符。
嘢——嘢——嘢——
阿邁羅面前一百步遠零星地分散着一些小榆樹,那些怪叫聲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奧托弓身向左,蹲下,長矛槍高高舉起。他還未走幾步遠,食肉獵物的酸臭味就飄進鼻中。很近,也許有五十步,還在移動——走到他左邊,這位老道的獵手向妮安奇那兒掃一眼,可以看見她正直直地穿過幹草地。
妮安奇什麽也沒聞見,風吹過她的右臉頰,吹向阿邁羅和奧托,她從手腕上取下皮帶,這樣在必要的情況下,就可以揮舞她的斧子。
草地前面有個影子忽隐忽現,在綠色漸消的幹樹葉上出現了一個灰色的輪廓,她舉起斧子,等待着。
嘢——嘢——嘢——
近了——更近了!她不耐煩的沖上前,高高舉起斧子,在她周圍是一片被踐踏的草地,一條小徑通向左邊,一束束長長的灰發粘在草叢上,妮安奇拿起一些,嗅了嗅。不是狼,也不是貓,那會是什麽?
奧托也聽見有動靜。他站穩左腳,向感覺到而沒有看到的目标投出長矛槍,銳利的白矛槍尖穩穩地紮在什麽東西上,他能看見矛槍尖在上下抖動——他的獵物還能呼吸。
他拔出刀,沖向前,分開綠色的草叢,看見一張長有粗毛的棕皮,和一對巨大的黃牙,野豬?他用矛槍射中一只豬?
當他殺死一只豹的時候,四肢就會感到疲勞和松散,似乎在泥漿中游泳一般。有時,射殺确實如此,野獸的靈魂會在獵手身上施魔咒,以阻擋致命的襲擊和挫傷獵手的胳膊。當奧托認出他殺死的獵物只是一頭野豬時,魔咒就突然降臨到他身上,接着他就看見公豬嘴中的獠牙和喉嚨。
在他面前的只是個誘餌,可他卻耗盡了力氣。
腿也開始劇烈的疼。當看到血從自己的小腿上流下來時,奧托再也無法漠然視之。斜過肩,他認出一只巨大的灰色野獸,形狀像狼一般,正咬住自己的右腿,奧托狂怒地叫着,伸手去抓自己的矛槍,就在他的手即将接近光滑的木杆時,另一只灰色的大獸從空中沖出,咬住他的手腕,奧托踉跄了一下,面向草叢跌了下去,銳利的牙齒又咬在他的另一只胳膊上,接着,他就被拖走了,草根和石塊劃過他的臉龐。
聽見奧托的叫聲,妮安奇扒開草叢,跑向父親,鮮血的熱氣還充斥空中,其間夾雜着嘢——嘢——嘢的叫聲。這些叫聲是從十二只或更多的野獸喉嚨中發出的,幾只四腳獸來到她一側,妮安奇轉身,向其中一只飛奔而來的家夥的後身舉起斧子,它尖叫一聲,倒在草叢中,她馬上越過這只獸,猛一跳,試圖避開它張開的嘴。
“嘢!嘢!”這只受傷的野獸張開長長的嘴吼叫着,露出粗大而尖銳的牙以及黑黑的舌頭。
砍死這家夥!她想到,舞動斧予向這家夥的頭砍下,只聽見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它不再嗥叫了。
沒有時間去檢驗自己的獵物,妮安奇馬上向父親最後喊叫的地方奔去,只發現一只由父親的矛槍射死的公豬,四周的草叢全被踏平,血跡斑斑,染紅了葉子,可以看到沉重的東西被拖走的痕跡。
又一聲尖叫——基娜!這群野獸又折回去了。
妮安奇從公豬的死屍上拔下長矛槍,向母親跑去,她看到這樣一幅可怕的場面——基娜和阿邁羅背對着背,麥尼緊緊地抓住母親的雙臂,阿邁羅那易折的棍棒絕望地向四處亂揮,阻止五只長滿粗毛的灰色大獸的進攻。它們和狼很相似,有四條腿,長長的狗嘴,尖尖的耳朵,毛絨絨的尾巴,但是卻也有不同之處,它們的肩寬大而結實,前腿特長,四只爪子像手一樣抓着地面。
“妮安奇!救命!”阿邁羅喊到。一只野獸抓住了他的棍子,另兩只把它咬在牙齒中,讓他放手。
妮安奇把長矛槍刺入離自己最近的那只獸的喉中,它像人一樣,發出尖叫,滾倒在泥土中。另一個家夥企圖用嘴咬住矛槍杆,但是,妮安奇一斧子落下,它只好逃開。
“我們必須撤退!”她喘着氣。
“去哪?”母親尖聲問。
放眼看去,唯一可隐藏的地方就是榆木叢。“樹林!只能向神靈祈求這些野獸不會爬樹了!”
阿邁羅向前推着母親,自己斷後,妮安奇向圍成一圈的獸群揮動着血跡斑斑的長矛槍,殺出一條路。就在這奮力拼殺的時刻,獸群仍不退縮,突然,毫無預警的,它們消失在尚未踏平的草叢中,妮安奇重重地喘着氣,仍催促其他人向前奔。
“快點!它們并沒離開——只是重新聚集力量!”
“把孩子給我,”阿邁羅對基娜說,一把扯過麥尼。小男孩哇地一聲嚎哭起來。“我抱着他比你抱着他跑得快!”
淚水滑下了基娜的臉龐,她只好同意了。榆樹林只有六十步遠,她忘了自己酸痛的腳和空空的肚子,不顧一切地跑着。盡管阿邁羅一聲一聲地叮咛,她還是超過了他,他向母親喊去,警告她不要跑太遠。她停了下來,轉身回應他,卻被一對灰色大獸擊中膝蓋和頸脖,頃刻之間,她就被拖入草叢中消失不見了。
“媽媽!媽媽!”阿邁羅大聲哭叫着,弟弟也哭了。這個大男孩衣衫褴褛,跌跌撞撞奔向母親剛才所在的位置,另一只大獸出現在面前,他向後一退,轉身回來保護麥尼,他感到的并不是鋒利的牙,而是父親的矛槍沿着自己的肋骨掃過,這是妮安奇在打那撲上來的野獸。
“媽媽!”他大聲驚叫道,雙眼恐怖地睜大了。
“我知道了,”妮安奇厲聲說,“把麥尼送到樹上去,快!”
他跑近的第一棵樹只不過是棵小樹,根本不能托住麥尼,更別提他自己了。另一棵大點兒的樹在幾步之遠,獸群正在他身後嗥叫,恐懼給他增添了力量,他雙臂抱住麥尼,爬上樹幹,爬到最低的一根樹枝上,因為重壓,樹發出“吱嘎,吱嘎”聲,他把麥尼放在樹幹上,說:“抱住!緊緊抱住!”
“媽媽!媽媽!”小孩哭叫着,但仍不敢松手。
阿邁羅從折斷的樹枝上滑到地面上,粗糙的樹枝擦破了他的手和膝蓋,麥尼緊緊地抱着他上方的樹幹,除非這群獸會爬樹,否則,他現在是安全了。
阿邁羅一轉身,看見妮安奇正與三只大獸在拼殺,它們圍住她,輪流向上攻擊,企圖用牙齒咬住她,她揮動斧子,砍向一個頭顱,可是武器在這時突然飛出手,第四只野獸出現了,向她後背撲去,她向上一沖,奧托的長矛槍也離手了。
“妮安奇!”
阿邁羅向她跨近一步,馬上被兩個家夥截斷去路,它們的黑唇翹起,張開的嘴中流出血紅的唾液,阿邁羅毫無抵抗能力,向 ,,後退去,離他最近的那棵樹也有二十步遠,如果他轉過身,還沒跑那麽遠,獸群就會撲向他。
“哎!”他叫喊一聲,跺跺腳。“滾開!滾開!”
較近的那家夥停止進攻,發出了嘢、嘢的叫聲,阿邁羅突然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家夥在嘲笑自己!他高高舉起一塊石頭,這兩個家夥一下子分開,這讓他難以擊中它們,阿邁羅吃驚地想到,這究竟是什麽野獸,競如此的狡猾?
“哎!”他又叫了一聲,假裝要抛出石頭,較近的那只大獸跳到一邊,等它離遠一些,阿邁羅使盡全部力氣把石塊抛向另一只獸,石塊正砸在它的鼻子上,阿邁羅馬上跑開。
他努力裝作聽不見身後草叢中灰色大獸跑動四肢所發出的沙沙聲,這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腳趾幾乎不着地,目标就是樹幹和自己腰身一樣粗的那棵節瘤較多的大樹,一條樹枝垂下似在向他招手,只有五步遠了,他感到腳跟灼熱的氣息,是大獸發出的惡臭。四步遠,它碰到自己穿着羊皮褲的腿,他又加快了速度,三步遠,爪子抓到自己的右腿,撕扯着自己的面頰,又向赤裸的腳跟撲去。阿邁羅腳一蹬,屈腿一撲,一步遠,他猛沖向樹枝,雙手抓住它,大獸的爪子撲向他懸空的雙腿,阿邁羅向上擺動自己的腿,盤住那棵樹。奮力一拉,他爬上那粗大的樹枝,離地面有兩步高。
這兩個家夥仍在樹下喘着氣,逡巡着,等着他會一松手掉下來,當看到不太可能時,才伸着因塵土而變成暗紅色的舌頭離開了。阿邁羅聽見麥尼正在他懸着的枝上嗚嗚地哭,但是一棵棵交疊的樹遮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見這孩子,阿邁羅努力屏住呼吸,爬到榆木頂,搜尋自己的母親,父親還有妮安奇,空氣令人窒息,除了草叢,他什麽也沒看見。
※ ※ ※ ※
妮安奇被打倒在地上後,她設法雙腿并到一起,突然左前臂一陣疼痛,是一只大獸的嘴正咬在那兒,一剎那,憤怒代替了疼痛,她并沒有撬開它的嘴,而是要盡可能的弄傷它。立刻她就用手指挖它的雙眼,不停地踢它的肋骨,大獸放松了咬勁,這時,妮安奇才去對付它的嘴,她搬開長長的黃牙,直至大獸的嘴咔喳一聲斷裂,妮安奇大叫一聲,抓住大獸的後腿,揮一大圈,又松開手,這家夥跌落在高高的草叢中。
血從她胳膊的傷口深處不斷滲出,妮安奇只好把受傷的臂夾在胸口上,跑進灌木叢中。她知道,自己根本跑不過獸群,可是,她已殺死了幾只,其餘的一些去追阿邁羅和麥尼了,如果還有一兩只的話,她也許會成為它們的盤中餐。
她的視線模糊,臂裏的刺痛在擴散,她跌跌撞撞地猛然站住,在雨季,這座山下有條湍急的小河,但現在這個時候,肯定已幹涸了,河水曾流過的地方,只有石塊,而這也就是妮安奇想要的。
她跑到一棵搖拽的柳樹枝幹那兒,緊緊地抱着它,喘着大氣。她能聽見野獸在溝壑兩側的灌木林中奔跑碰撞,只有兩只?還是更多?
她離開樹幹,向前走去,河岸已無松軟的沙土,只有河床上的卵石。河床上矗立的是被河水沖得光滑的幾顆礫石,妮安奇找到兩顆拳頭大小的石塊,一手握一個,爬上最大的礫石。她還沒有到頂端,咆哮的野獸就從草叢中沖出來,它們奇特的叫聲在凝滞、幹熱的空氣中回蕩,有三只!
“來呀!”妮安奇喊到,猛吸一口空氣進入自己疼痛不已的胸腔,“我有足夠的石頭對付你們!”
左邊的家夥一撲,她雙手一合,用石塊夾住它的頭顱,血和唾液濺了她一身,當它重重地倒在妮安奇腳下的時候,爪子和牙齒撕扯着她的羊皮外衣,這家夥滑下礫石,跌在河床上,停止了呼吸。
第二只獸悄悄地靠近她,從後面咬住她的左腿,妮安奇痛得尖叫一聲,猛地向它的嘴打去,打掉了它的牙,這時,大獸在她要敲到自己頭顱的時候,才松開口,妮安奇從粘滿鮮血的礫石上仰面掉在河床上,一時之間,她只看到蔚藍的天空,石塊上又響起爪子接近的聲音,第三只獸扯住了她的喉嚨。
她衣服上的串珠領救了她的命,這家夥的利齒不能咬穿密密連在一起的熊齒串,妮安奇單腿跪下,推開大獸,但它卻用手指般的爪子緊緊抓住她的雙肩。
她感到頭腦中脈搏在狂跳,知道血從自己喉嚨中流出,她張開左手,松開一塊石頭,實際上她再也沒有力量握住它,用盡體內所有的力氣,把右手中的石塊打在襲擊者的前額上,這兇殘的家夥立刻咬緊了她的脖頸,利齒深深地刺人體內,她又一擊這家夥,當再想擊最後一次時,她感到這家夥身體一僵,一陣顫動。
妮安奇把它的嘴搬開,屍體跌在一邊。她試圖站起來,可是精力全部耗盡,世界在她的眼前變得越來越暗,她昏倒在光滑的礫石旁,地上流了一灘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