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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阿邁羅一直呆在榆樹頂上,後背貼在多節的樹幹上,他也能聽見遠處的哭聲,但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四周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麥尼的哭聲漸漸虛弱,接着就完全靜下來了。
阿邁羅不時地叫着父親,母親和姐姐,但沒有一人應聲,他擔心地叫着麥尼,這小孩或許會從樹上下來找他。毫無疑問,那獸群仍在草叢中等待着,潛伏着。
終于,他不再喊了,他的喉嚨已幹得無法再喊下去,從這個不太舒服的位置放眼觀望四周的情況,他更擔心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奧托和基娜還活着的話,他們肯定不會丢下自己的孩子,他們也許已經找到某個地方躲避野獸了吧,但這裏是附近唯一的一片樹林——平原上少有山丘頂和洞穴。想到自己的父母親可能已經死了,他雙眼發直,喉頭發幹,阿邁羅揉揉雙眼,不可能會這樣!不可能!自己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活下去,以後才有悲傷的時間。
他既沒有食物,也沒有水和武器,雙手、膝蓋和雙腳由于跌倒和攀沿而疼痛不已,右腿上曾被大獸用爪子撕扯的地方感到灼熱的痛,屁股上的羊皮衣破爛不堪地垂着,他一把扯下,把它挂在樹枝上,只是腰上纏着布,他感到很冷。他的生命似乎要依賴他在樹上能呆多久,沒有水和食物,肯定久不了。
太陽墜下了地面線,星星出現在一望無際的紫色天空中。阿邁羅盯着射出的光線,母親曾告訴他有關星星的故事——它們是天空中衆神靈的眼睛,也是他們排列出來的圖案。人們已為這些圖案命名,有翼蟒,偉大的神靈波拉的象征,他縱橫整個天空,在蒼穹對面與之遙相對應的是風暴馬,瑪特,基娜常稱瑪特是“她”,波拉是“他”,但從未解釋過為什麽。
阿邁羅打了個哈欠,他不得不處于戒備狀态,為了保持住精神,他試圖回憶起其他星群的名字,但是徒勞無用,因此只好想想母親所講的故事。到目前為止,他最喜歡的故事是基娜的父親,喬威克,曾游歷過的那些遙遠的地方所發生的事。喬威克曾親眼目睹并親身經歷了這些奇異的事,而阿邁羅這個男孩也希望自己在某一天可以這麽做。
他的眼皮合上了,頭漸漸地靠在了樹枝上。
“在我出生前很久,”基娜常常是用這樣的開場白。“我的父親,喬威克,去了西邊很遠的大山中,在那裏,他看見了一堆堆的石頭,壘成兩邊均衡的大石塊,這些石塊相當巨大,因此,喬威克認為壘它們的人必定是巨人,至少是正常人高度的三倍。”
在睡夢中,阿邁羅笑了,似乎故事中的巨人在長高。
“喬威克看到其中一個大石塊上有奇特的标記,是雕刻出來的、色彩斑瀾的圖案。”基娜繼續說。“這些畫像他自己的臉。可也不太像,臉狀的石塊被塗成藍色的,頭上的頭發像雪一樣白。”
阿邁羅雙眼睜大,受傷的右腿從樹枝上滑下來,把身體扯向一邊,他馬上擡起腿,心裏一陣顫抖,如果一只野獸撲過來,就會扯住他懸挂的腿,把他扯到地上。
那些野獸還在那兒嗎?在黑暗中,他努力睜開雙眼,緊盯着陰暗的深處,搜尋獸群的跡象。夜空中的鳥鳴聲表明野獸已經離開,也許他可以下去,返回小河旁,用冰涼、清新的水來果腹。
一根細樹枝發出一聲聲響,鳥群停止了有規律的嗚叫。
“奧托?”他盡力放大聲叫。“是你嗎?基娜?妮安奇?”
“奧托?”黑夜中,有一個聲音在重複,阿邁羅緊緊抓住樹幹,這不是他熟悉的聲音。
“誰在那兒?”他更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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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那兒?”
他曾聽說峽谷中會有一種會學舌的精靈,但從未聽說過平原上也會有。“妮安奇,別跟我開玩笑,”他猶豫地說。
“別跟我開玩笑。”
一剎那間,阿邁羅辨認出十二步遠的地方有一對閃着白光的眼睛,伏在地上,就像剛才獸群的眼睛。
“誰在那兒?”他追問。
“誰在那兒?”那個聲音調侃道。
“我不會下來。”
“下來,下來。”樹四周的陰影中,這幾字在不停地重複着,更多閃着光的眼睛,阿邁羅數了數總共有十對。
他嘆了口氣,伏在樹枝上,難道有更容易被捕捉的獵物?他雙眼睜得大大的。
他們與他說話?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麽怪異野獸?
他害怕得全身發抖,一下子爬到樹梢,樹梢托着他,他則緊緊坐在樹叉上,解開系在羊皮外衣袖口上的帶子,辮成一條繩,并把那件已毫無用處的襯衣扔到底下的樹枝上,把辮成的繩打成環,套在自己手腕上,把自己也拴在樹上,如果掉下來的話,其實這根繩不起什麽作用,但起碼可以讓自己在樹上保持平衡,好好睡一覺。
樹下曾出現過的一雙雙眼睛消失不見了,只傳來它們奇特的叫聲——現在聽起來很慢,越發像兇殘的人發出的獰笑聲。
長夜漫無盡頭。每當草叢中的蟋蟀或樹梢上的蝙蝠發出陣陣聲音都會驚醒阿邁羅。終于,他沉沉入睡了,但一個可怕的幻影卻闖入了他的夢境。
在黑暗中爬過來一只獸,閃着微光,它悄悄地走到榆樹下,根本沒用爪子就上了樹,這種似蛇般的動作和血盆大口吓得阿邁羅陣陣發抖,他試圖解開固定自己的繩索,可是卻擡不起雙臂,只能張開嘴呼喊救命,但卻發不出一個聲音,而那閃着微光的動物越來越近了,黑色的眼睛緊盯着阿邁羅的臉,當它冰涼、濕潤的鼻子貼住阿邁羅垂下的腳底時,他發現自己尖叫起來,接着就醒來了。
太陽已升起來了,在強烈的光線照耀下,他眨眨眼,擡起一只手遮住雙眼,想起夢中受折磨的可怕情景,他擡起的雙臂又放下了,僅僅只是肯定自己可以這麽做。盡管腦海中可怕的影像漸漸淡去,可是卻留下一個印象,一個人,或者是一個非人的動物就在附近,而且就像自己小時候看着蟻山或蜂巢一樣,懷着好奇看着自己。
風吹動榆木稀稀拉拉的樹葉,這個早晨,霧茫茫的藍色天空中盡是烏雲,只有幾朵白雲,阿邁羅希望下雨,自從昨天開始他就沒有喝水了,悶熱和精疲力竭讓他喉中幹澀,十分饑渴,他就近扯下一根細樹枝,吸吮着葉子背面的點點露珠,然而這讓他感到更渴。
阿邁羅松開繩子,伸伸僵直的四肢,看見一隊黑工蟻正沿着底下的樹枝攀爬,他一下子抓住十幾個,很快吞下去,嘎吱嘎吱咬着感到有些酸澀,以前在什麽吃的東西都找不到的時候,他也吃過螞蟻。
清清發幹的喉嚨,他叫着麥尼,弟弟的樹離他只有二十步遠,可是,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那孩子的動靜了,他十分擔心,對于像阿邁羅這樣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一晚上呆在樹上都不容易,那麽像麥尼,這個不到兩歲的剛會走路的孩子,又會怎樣呢?想到可怕的後果,阿邁羅心中疼痛不已,他必須去看看,必須知道這孩子是否安全無恙。
在離開這棵安全的樹之前,他必須考慮自己的路徑:如果他采用遷回的路線去麥尼那棵樹的話,就可以從一棵樹爬到另一棵樹。第一棵可以支撐起自己重量的樹大概有八步遠,第二棵有六步遠。阿邁羅小心地下樹,樹林裏寂靜無聲,只有蝗蟲發出的嗡嗡聲打破了這種寧靜,他從一棵樹爬到另一棵樹,十分警覺是否有獸群的進攻。
爬到第三棵樹時,他看見了麥尼的樹,阿邁羅想叫弟弟,可是又擔心弟弟不會回答,離開最後那棵樹,他揀起一根小樹枝充當武器,慢慢地走向麥尼的藏身處。
風吹過來,樹上的什麽東西抖動着,阿邁羅迎着光,眯着眼,想看清楚是什麽。這個東西太小了,根本不可能是麥尼。
走近幾步,他突然意識到弟弟已不在那裏,随風舞動的是一片片兔皮,麥尼曾戴着一只由兔皮鑲邊的帽子。
阿邁羅一聲不吭地從樹上扯下可憐的碎兔皮片,細長的樹幹被刮去不少皮,露出新的樹痕和流出點點樹液。十分容易就可以想象到發生了什麽事,獸群用力地撞動小樹,直到麥尼松開手。
地上黑色的血跡也可以證實這種令人痛苦的景象,一時之間,淚水順着雙頰留下阿邁羅的臉,為他失去的弟弟而悲傷。他跪在沙土上,手中緊緊攥着奧托送的護身符。這對麥尼根本什麽用也沒有,也許豹的魂靈只保護征服它的人。
灌木叢中蟋蟋蟀蟀的聲音一下子止住了阿邁羅的憂傷,當瞥見灰色的影子從草叢中走出時,他的心立即縮緊了,它們還在等着他!他扔下毫無價值的護身符,轉身跑開。
獸群阻斷了他通向樹林中央的路。在印象中,有六七只大獸在前面,後面還有四、五只,周圍全是樹,但全都是小樹,可是并非毫無選擇,他決定上樹碰碰運氣。
他轉向一棵看上去還可以的榆木,野獸看見他調轉了方向,就馬上圍攏過來。他扒着粗糙的樹皮,向上爬。當他擺動雙腿,爬上一個低矮的樹枝時,聽見大獸的爪子在撕扯。因為抓不到他,野獸馬上用寬大、醜惡的頭頂着樹幹,力量十分巨大,當阿邁羅為了活命緊緊地攀沿着這棵樹的時候,意識到小麥尼根本逃不過這樣的碰撞。
底下有十一只灰色的野獸團團圍着,嘶叫着。然後統一行動,全趴在地下,一動不動,向上盯着他。
現在怎麽辦?由于地上抓不住他,難道它們打算一直等到他肚饑口渴難耐松開手的時候?
他向上爬,盡力使自己離獸群最遠。他在心裏已經為這群野獸起名“野危”,意思就是“笑狗”。所有的食肉動物都十分聰明,但是野危的聰明卻超過了狼,豹子和熊。難道它們是某種魂靈?它們也像其他野獸一樣流血和死亡,它們是人嗎?或人中獸類的一種?他見過半人半馬的怪物,也聽祖父喬威克講過,他曾在東方見過牛頭人的故事,那麽,十分有可能它們是人類中奇特的種族。
在他的重壓下,樹梢向下彎,一下子他差點失手,終于他在小樹左右擺動時,抓住了細長的樹幹,這棵綠色的榆木并沒有折斷,但他懷疑今晚是否能夠在這上邊過夜。其餘的大樹都離得很遠。
上下彈動的樹梢讓他想起父親耍過的老把戲,奧托很擅長這個,曾有一次,他讓阿邁羅和妮安奇看看自己是如何在可彎曲的小樹上設圈套的。像野豬那麽大的獵物都可以中他的圈套,然後樹彈出的力往往呈弧形把獵物抛擲在地上,摔死。如果阿邁羅可以依借榆木的力把自己抛向另一棵大樹,就好了!他試圖壓彎樹梢,想看看究竟需要多少力,可是,他現在不得不放棄這一想法,這棵樹沒有足夠的力把他抛向安全的地方,反而有可能抛向正等待着他的獸群。
他重新把皮缰繩系在樹幹上,坐下等着敵人。當太陽高高的升在空中的時候,他高興地看到野危們正在灼熱的陽光下喘氣,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決定死在樹上,也決不掉下來。他不想讓獸群吞了他們全家,自己幹瘦的屍體喂了烏鴉都好過這樣。
※ ※ ※ ※
日落的時候,有一半野危站起來,悄悄走了,進了草叢中。在這麽長時間的寂寞等待之後,它們的突然離去讓阿邁羅一驚,看到離去的獸群,他的心猛然一跳,可是當他看清只有一半野危離開的時候,就知道它們只是去找食物和水了,剩下的野危仍呆在那兒,盯着樹上的獵物。
他完了。如果它們這樣堅持下去,自己卻不可能挺多久,他肯定完了,他不可能耗過它們。當夜晚來臨之時,阿邁羅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又饑又渴,身體虛弱,即使有跡象顯示暴風雨即将來臨,也不能支撐他早已脆弱不堪的意志。野危們不會放棄,它們想吃掉他的決心遠不是正常獵物的需求。下午時分,有一群糜鹿經過,也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為什麽它們就如此執着地要他的命?
東邊湧來大片烏雲,閃電發出藍、白色的光,照亮了天空,雷聲穿過寬闊的平原,風咆哮着刮過榆樹林,剛剛落下的雨滴既大又重,而且特別涼,每次阿邁羅吃到一滴雨滴的時候,都舔舔嘴唇。野危們仍保持着警惕的姿式,聽見雷聲,看見閃電也不退縮,也不找躲雨的地方,這讓阿邁羅想起在卡爾見過的石像,為了敬捕獵神靈,南部平原的人刻下這些雕像,風雨陣陣刮過,阿邁羅不再口渴,可是,野危仍守候着。
一道閃電照亮了整片天空,借助炫目的光,阿邁羅看見一道奇麗的景象——高高的天空中印襯出一個黑色的輪廓,背後是朵朵紫雲。它長而彎曲,一對巨大的窄細翅膀慢慢地拍打着,這是阿邁羅所見過的一只最大的鳥,但是,在他還未來得及看清之時,這家夥就仰首飛向烏雲,不見了。
“暴風鳥,”他驚叫道。奧托以前曾提到過,就像天空中被命名的星座一樣,這種鳥也是巨大而罕見的動物。
“它們在每場暴風雨的邊緣盤旋,爪子上帶有閃電,雙翼拍打出響雷,”奧托曾說過。“它們不在地面着陸,而且一餐可以吞下一群鵝。”
阿邁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親眼看見了暴風鳥:
恰恰在那時,閃電撞擊在一百步遠的地面,樹抖動着,灼熱的木塊和塵灰撒在他身上,他勾起頭,躲閃着,看見野危們仍站在那兒,在周圍打轉,嚎叫。阿邁羅緊緊抓住皮繩,祈盼再一次閃電撞擊。也許,這樣就可以徹底趕走它們了。
樹林中響着雷聲,可野危們仍不離去,它們不再在阿邁羅懸着的樹下圍成一圈,都集中到樹的一側。阿邁羅真希望“咔咔”的閃電和“轟轟”的雷聲可以趕走它們,把它們趕入灌木叢中。但是,它們卻仍守在那兒,擠在一起,盡管由于害怕,渾身上下直發抖。在這種情況下,一般的獵群都會放棄阿邁羅,逃命去了,為什麽野危們還守在那兒呢?
終于,暴風雨停了下來,不久,通過層層烏雲阿邁羅看見了星星,閃電也漸漸消失,夜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大雨喚醒了阿邁羅的精神,他決定第二天逃離這裏,因此,又在樹梢上睡了一晚,無論如何,這是他在這裏的最後一晚了。
※ ※ ※ ※
拂曉來臨了,空氣清新、明快。那場短暫的暴雨,在一夜之後使大地呈現一片碧綠清新,空中滿是跳蟲,引來了一群群的鳥兒,因此,清晨的生活是那麽喧嚣、多姿。阿邁羅伸伸酸痛的四肢,看看自己的脖子是否還可以彎曲。
獸群當中的十只野危仍守在阿邁羅栖息的樹下,皮毛上滿是幹土,它們看上去全都十分疲憊,可是威脅卻仍舊存在。當阿邁羅試圖要想出一個逃脫的計劃但又想不出的時候,他再一次感到無助得全身發冷。
又有四只野危從灌木叢中出現,它們十分幹淨、悠閑。獸群一聲不響地在阿邁羅栖息的樹下圍成一個圈兒,令人十分驚奇的是,這些家夥臉對外排成一行,似乎它們不是包圍這棵樹,而是為之防守。
“滾開!”阿邁羅氣惱地喊道,“滾!現在就滾!”
野危沒有回答,難道幾天前聽見它們的聲音只是自己的憑空想象?
又飛來一群鳥,現在阿邁羅的樹枝上站滿了鳥。肯定有上百只黑褐色的小鳥,一起吱吱喳喳叫着,發出惱人的噪音。它們情緒高昂的從一枝樹枝跳到另一枝樹枝上,撲煽着翅膀,一些鳥甚至敢飛到阿邁羅的頭上和肩上。吱喳的聲音突地變大,接着它們一齊飛向空中,不見了。
讓人好奇的是,野危也向後退,漸漸地縮小包圍圈,西邊的家夥們打破包圍圈,走到東邊,一個個站在它們夥伴的中間。那個将要到來的家夥肯定是從東邊的山中而來,不僅驚走了飛鳥,而且吓壞了獸群。
阿邁羅向那個方向張望,吃驚地感到自己背上一陣發冷,當他擡頭看見一個人正大步走向樹林的時候,更加驚訝。他離阿邁羅太遠了,看不清他的臉,但通過這位陌生人那一頭讓人十分震驚的紅金發,他判斷這人不是奧托。以前,阿邁羅也從未見過這種顏色的頭發。
“停下來!”他喊到,經過長時間的折磨,他的聲音十分微弱,“小心!獸群——野危!”
野獸一動不動,陌生人穿過稀松的樹林走過來,阿邁羅看到他既沒拿長矛槍也沒拿棍棒,簡直吓壞了,野危會把他撕成碎片的。
“回去!危險!”阿邁羅叫喊着。
終于,這個男人似乎聽見他的喊聲,停在二十步遠的地方,擡頭看他。盡管陽光明亮而刺眼,可他并不遮住雙眼。
兩只野危悄悄向前爬了幾步,翹起雙唇,發出兇猛的咆哮聲,背上千硬的棕毛豎起,像獅子的鬃毛一樣倒立。
這個男人肯定看見它們了!阿邁羅想。為什麽他敢那麽輕松的靠近?
陌生人又邁着輕松的步伐向阿邁羅走去。兩只野危離開包圍圈,雙爪撕扯着地面,撲向前。阿邁羅閉上眼,轉過身,他已經見得太多了。
似乎像打雷一般,空氣中一陣顫抖,但再也沒有其他聲響了。阿邁羅的汗毛倒立,并不是這個男人發出的尖叫,而是獸群一齊發出的“嘢——嘢”聲。他小心地睜開雙眼,看見剛才兩只撲向前的野危被扔在一邊,它們的屍體一動不動,四肢彎曲。
這怎麽回事?
又有三只野獸走出陣列撲向前。紅發男人張開左手,五指伸展,當野危靠近時,他揮起左手,似乎在趕一只蒼蠅,這樣,攪動了他前面的空氣——阿邁羅再一次感到手臂上的汗毛倒立——而那三只進攻的野危似乎被在空中伸開來的無形的手抓住,以極快的速度向後抛去,落在阿邁羅栖息的樹腳旁。從樹上看,它們體內根根骨頭肯定都折斷了。
野危們狂怒了,這群灰色的“殺手”沖向陌生人,而他雙手作着同樣的手勢,這時,不僅空氣而且土地都搖動了,野危們像昨天夜裏暴風雨裏落下的樹葉,向四處散去。
一瞬間,樹林中失去了野危群的蹤跡,這名男子站在阿邁羅攀沿的榆樹的陰影中,向上看。他十分高,體格魁梧,但并不特別高大強壯。他的膚色比阿邁羅的淺,由于陽光的緣故,發出淡棕色。皮膚光滑,沒有傷疤或痕印。他赤着雙腳,腰上僅纏着一塊鹿皮,其中鑲嵌着閃光的綠色獸皮——龜殼或某種蛇皮。正是這位陌生人的頭發引起了阿邁羅的極大興趣。不僅其顏色獨特,而且特別短,緊貼着他的頭,就像阿邁羅幾天前見過的黑人的頭發。可他們的頭發十分卷曲,而這名男子的頭發卻和阿邁羅的一樣直。
“現在你可以下來了,”男子用低沉、美妙的聲音說道。“它們不會再騷擾你了。”
“你是誰?”阿邁羅問,費力地緊抓着樹。
陌生人沒有回答,只是充滿興趣地擡頭盯着他,盡管阿邁羅具有天生的警覺,但是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向下滑着。長時間來束縛在樹上,他已感到太累,太虛弱了,因此很難再多堅持一刻。
阿邁羅無助地問:“你不會傷……害我吧?”
陌生人嘆口氣。“我對那些野獸們所做的,也可以對你做到,不論你在樹上或樹下。如果你願意,就呆在那兒吧。”
他的話聽起來十分有道理,而且,阿邁羅太疲乏了,就沒有再堅持。他松開把自己緊綁在樹上的繩子,一下子,他的雙腳就穩穩地踩在地上,可他的雙腿支撐不住,雙膝彎曲,他發現自已重重地坐在地上了。
“我的家人,在那兒,”他咕哝着,“你看見其他人了嗎?”
“沒有。”陌生人雙眼——像天空一樣的淺藍色——沒有洩露一絲感情。“我只看見了你。”
阿邁羅站直。“你是神靈?你可以控制風——是不是你就是這樣打敗野危的?”
“‘野危’?噢,你已經給它們起了名字。”
阿邁羅正要重複他的問話,這時,一只野獸從高高的野草叢中出現了。男孩緊緊地靠着樹,虛弱的身體爬不上去。可是,也不必爬樹。
陌生人對野危皺皺眉頭。“走開,”他簡單地說到。
你阻撓我們捕獵。阿邁羅明明白白地聽到這些話,盡管那只野獸的嘴一動不動。你為什麽保護我們的獵物?他是你的什麽人?
“這是我的領地,”男人笑着回答,“我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你不屬于這裏。告訴你的主人不要再在我的領地裏捕獵,我不能容忍偷獵。”
你敢挑戰史森?
陌生人聳聳肩,“我十分了解你的主人。只要他願意,他可以随時找到我,但他沒有。他是個膽小鬼。他喜歡利用你們這些野獸,你們這些‘野危’——”,他向阿邁羅點點頭,表示認同這個名字——“來做他想做的事。”
灰色的野獸從喉中發出一聲吼叫。那麽你想幹什麽,力大無窮者?把人類當成是你的寵物?
“他們太脆弱,而且太愚笨,不可能成為好寵物,但是我也不想讓你們在我的土地上随處屠殺生物。去告訴你的主人我所說的話。”
他轉身不理野危,跨步離開,阿邁羅站起來,想跟在他身後,可是野危卻向阿邁羅的喉部撲去,但沒有成功,随着一道強烈的閃電,傳來一股肉燒焦的氣味,野危炸成碎屍。
阿邁羅揉揉眼,很快就看清了。“你消滅了它!”他欣喜地說。
“我本應該知道,像那樣的動物是不可信的。好吧,沒有野危群會再出沒了,我說的已經很清楚了。”
他不耐煩地走開,阿邁羅一瘸一拐地走着。“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男孩說。沒有聽到回答,接着阿邁羅又說。“我沒有家人了。我能跟着你嗎?我可以……可以服侍你。” 男孩一瘸一拐地走得更快,每當他受傷的腿着地時,都疼得發出“唏噓”的聲音。他絕望地開始列舉自己的優點。“我可以捕魚,采莓子和草根,設陷阱,扒兔皮,敲火石,還有……如果史森來找你,我可以守衛你的後方。”
一聽到這個名字,陌生人轉過身,雙手抓住這個男孩。一個幻影閃過阿邁羅的腦海,讓他感到有一種巨大無邊的威力。男人的雙眼發出一股含有奇特色彩的光柱,阿邁羅害怕自己就要像那最後一只野危一樣被燒焦了。
“你從哪兒聽到這個名字的?”男人逼問。
“野獸剛才說起過它,”阿邁羅用窒息的聲音回答,男人抓得十分疼。
他藍色的雙眼眯着。“你聽得懂野獸們說的話?”
“是的,昨天它們對我說,想引誘我從樹上下來——”
“告訴我它還說了什麽!”
男孩急忙重複着他剛剛聽到野危和陌生人的對話。當他講完後,男人松開了他。由于驚吓和疲乏,阿邁羅一點兒氣力都沒了。他癱倒在草地上。
“這太……有趣了。”陌生人只說了這些。
“你打算怎麽處置我,神靈?”他虛弱地問。
他的拯救者似乎正在沉思,但終于說:“杜拉尼可斯。”
“什麽?”阿邁羅問。
“我的名字是杜拉尼可斯,不,我不會殺你。事實上,你可以跟着我。”這聽上去不像請求。杜拉尼可斯向東邊的山中踏步走去,阿邁羅微微有點吃驚,一瘸一拐地跟着他。
“你要去哪兒,杜拉尼可斯?”
“回家。”
“家是什麽?”
杜拉尼可斯向後掃了一眼。“一個居住的地方,一個晚上睡覺的地方。你的家在哪兒,阿邁羅?”
“我沒有家。”阿邁羅喉中一緊,低頭看着疤痕累累、肮髒不堪的雙腳。他不能哭,他是一個男人,男人是不會哭的。奧托從來就不哭。“每天晚上,我們都重新紮營,如果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會餓肚子,所有的食物都會吃完。”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走過許多地方,但我總是回家。”
盡管十分悲傷,阿邁羅仍十分好奇。擡起淚漣漣的臉,他問:“家在哪兒?”
“在群山和平原交接處,一條河從高高的懸崖飛流而下,那就是我的家。”
“哦,是瀑布。有多大?叫什麽?”
杜拉尼可斯笑了,“只是‘家’,你叫它什麽?阿邁羅。”
“我不知道。我想去看看,如果你願意,我會為它起個名字。”
“毫無疑問你會的。人類常常為任何事物命名,就像蜜蜂在菊花地裏采蜜一樣,這有一個,那兒又一個,還有許多!”
阿邁羅心中充滿了希望,他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天似乎在頭頂上旋轉,大地迎面撲向他,他人事不知。
杜拉尼可斯看了一眼昏迷的男孩,毫不費力地用一只手把他從地上拉起,夾在胳膊下。
“你怎麽會明白野獸們講的話呢?”杜拉尼可斯對昏迷的男孩說。“為什麽我聽得到你痛苦的思想?”他自問自答。“時間會說明一切的,孩子,現在睡吧!當你醒來時,我們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