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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倒猢狲散,人之常情。”秦瑛漫不經心的拿小刀将香蕉烤面包片切成一個個的小方塊,再推到陶滿滿面前,“快吃,別磨蹭。”

陶滿滿回頭張嘴等他喂了一個,囫囵吞棗似的咽下,然後眼睛仍是一錯不錯的盯着那間當鋪,“她很喜歡蕭玉信的,而且蕭老太君對她也盡心盡力,我以為她再如何也會留下與安國公府共渡難關。”

秦瑛勾勾唇,“你當是高看她了,人心難測,也最為可怕。”一碟子面包片吃完,他又開始姿态優雅的拆鮑魚殼,一面道,“你可知齊瑤生為何會在婚禮當晚出現?”

陶滿滿一點就透,“跟韓靈珠有關嗎?”她恍然,“對啊,你還沒說瑤生怎麽會僞裝成侍女的呢?”

“齊杭越又是從何處得知他的存在呢?”

“背後的真相血腥又殘忍,你确定要聽?”秦瑛已經可以預見她通紅的眼眶,潸然的眼淚,緊抿的雙唇,分明已經很傷心難過了,可是還是要倔強的聽完事件發生的全部過程。

“要聽。”陶滿滿堅定的點頭。

“齊家長姐生前留下一份遺物,其中有一封絕筆信,告知了齊杭越他有一個外甥。”秦瑛往後靠上椅背,話音一頓,拍拍身旁的空位,“要坐過來嗎?”

陶滿滿張大雙眼,雖不解他的含義,但還是順從的坐過去,兩人偎在一起。

不遠處的裴俶見了,戲谑道:“你二人總得顧及我的感受吧?”

誰也想不到世人眼中冷心冷肺的清河郡王,遇到喜愛的女子會變得如此黏黏糊糊,也就是韋思危不在,否則絕對會毫不留情的嘲笑他一番。

“那你滾吧。”秦瑛輕斥一聲。

裴俶到底年歲不大,再老成持重也有些孩子心氣,又整日與韋思危厮混在一起,多少沾染了他的痞氣,總歸他現下無事可做,老神在在的坐在陶滿滿先前的位置,再自斟上一杯清茶,做足了聽書的架勢,“七郎請講。”

陶滿滿熱情的将還未碰過的香蕉烤面包片遞給他,“這個就着茶吃,別有風味。”

秦瑛斜了裴俶一眼,正要接着此前的話,陶滿滿又問了,“可是我聽五娘說過,他的姐姐被賣以後,不久就莫名失蹤了。”

“确實如此,”秦瑛颔首,“不過說杳無音信也不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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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蕭慎收用了她,并未完全限制她的自由。當年齊杭越得縣學舉薦備考州學,她自輕身份卑賤,不願拖累齊杭越的名聲,便擅自斷了聯絡,只待其學成之日再恢複來往。”

哪知這一別卻是天人永隔。

那獻美的富戶為家人脫罪求到蕭慎門前,不想蕭慎出爾反爾并不承情,甚至還大筆一揮,判了富戶一家流放。

待齊杭越考試結束返家到富戶家中探望姐姐時,已是人走茶涼之景,更無人得知那小小的侍婢去往何處。

家貧位卑,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探尋到關于姐姐的只言片語,于齊杭越而言都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窘境。

直到他入了州學,在某次偶然參加的詩會中從出身顯貴的同窗口中聞得刺史蕭慎的流言,他心念一動,開始有意無意的打聽刺史府的消息,最終得到姐姐魂歸天外的噩耗。

少年意氣使然,他自覺敵不過蕭慎只手遮天的權勢,不能為姐姐報仇,便退而求其次的懇請替姐姐收屍,不料次次被府兵亂棍打出,傷得最嚴重的一次幾乎喪命。

于是,他不再莽撞的蚍蜉撼大樹,一面專心向學,一面靜待扳倒蕭慎的機會。

自州學結業以後,他又四處游歷,在嶺南荒蠻之地找到了姐姐生前交好的婢女。

“正是從那婢女手中,他得到了長姐的遺物。”世事的陰差陽錯,讓秦瑛都略有喟嘆,“絕筆信中寫明,蕭慎荒淫殘虐,無數女子慘遭其毒手,她生下孩子後也命不久矣,最後細細告知了齊杭越,她在刺史府的那些時日裏的所見所聞。”

“齊杭越才智膽識過人,憑借僅有的線索,竟然真教他查到蕭慎貪贓枉法、殘害人命的罪證。”

“他發現了安國公私開礦山嗎?”陶滿滿聽得很仔細,有感而發道,“我初見齊杭越時,私以為他孤僻陰沉的性子更多是幼年不幸導致的呢,沒想後來還經歷了諸般挫折,好可憐。”

“沒錯,而齊瑤生便是從太原的煤礦中逃出。”

“安國公拿自己的親生骨肉用作挖礦的苦力?”裴俶的腦子轉得快,大為震驚,“除蕭四郎以外,他不止一個孩兒吧?”

秦瑛颔首,“齊杭越的長姐在信中提到齊瑤生誕下不過三五日就被蕭慎派人強行抱走,生死不明。”

其實姐姐潛意識的還是在期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兒的活着,所以才歡喜的在信裏描述了瑤生身上胎記的形狀。

“為了獲取更多有利的證據,齊杭越以謀生之名化名混進了蕭慎的礦山,”秦瑛說着頓了頓,眼風瞄到桌上的茶杯,陶滿滿察言觀色,立即狗腿的奉上一盞茶,候着尊貴的郡王殿下喝了,才聽他又繼續道,“此類私礦,做工之人幾乎都是有去無回,齊杭越也知沒有退路,抱着九死不悔的心态在工地裏任勞任怨。”

“如此,倒教他察出很多不尋常來。”

陶滿滿想到小時候看過的古代破案懸疑劇,主角是少年包拯,其中有一個案子就是主角團借宿在一間寺廟中,而後由命案引發出寺廟裏的主持是淫/魔!他座下的徒子徒孫多是他奸/淫/女子得來的孩子!

因而她立時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雙眼閃爍,似乎要落下淚來,“安國公別的孩子也與瑤生一般,同為苦力嗎?”

“不确定,但是不排除此種猜測。”秦瑛道。

“安國公端的是光明磊落之相,此般行徑,與那等用小兒媚道、煉藥的喪心病狂之徒有甚差別?”

生而為權貴門閥,裴俶和秦瑛都是見慣陰私的,自問安國公的心性狠厲,他們只能望塵莫及。

“齊杭越能僥幸逃出礦山,得益于去歲夏季的連日暴雨引發的山體滑坡,其時礦井坍塌,死傷無數。”

“好些年長的礦工不忿監工的肆意打罵,群情激奮之下,太原煤礦發生了暴動,齊杭越趁亂逃出,同時還帶走了齊瑤生。”

奈何時運不濟,齊杭越與瑤生東躲西藏也未逃過安國公的追捕,偶然之下,瑤生不幸被抓。可是,瑤生卻沒有被帶回礦山,而是一路押送到長安,關進了安國公府。

齊杭越跟蹤在後,對安國公的用意大感迷惑,他不敢打草驚蛇,多日暗中觀察,無果。

幾番蹉跎,他只得暫離長安,返鄉為科舉做準備。齊杭越知道,在自己與安國公勢均力敵以前,他撼動不了對方分毫。

“可是韓靈珠發揮了什麽作用呢?”陶滿滿百思不得其解,安國公是暗室欺心,而非明火執仗,連蕭玉信都窺探不得的事,韓靈珠又怎會知曉呢?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間當鋪,街市上燈火依舊,熱鬧依然,朝堂上的震動于往來客商、普通百姓的生活并無影響。

韓靈珠與侍女全副武裝的再次現身當鋪店門。

兩人進去時還懷抱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出來後就已經兩手空空了,韓靈珠蓮步輕緩,姿儀從容,教人絲毫察覺不出她方才做了什麽。

“齊杭越将蕭慎的罪證交出的前提便是希望我和你哥哥能救出齊瑤生。”秦瑛的目光也往外瞥了一眼,神色疏懶,“距離齊瑤生被關進安國公府已有半載之久,期間是否被轉移到別處,或是命喪黃泉,誰也說不清。”

“難道是韓靈珠得知了瑤生的存在?”陶滿滿瞪圓了眼,她真的不是猴子派來的救兵嗎?

她為一己之私先是算計蕭玉信,歪打正着的搞臭了對方的名聲,連帶着她也沒臉見人,這次又是為何?

書裏的韓靈珠為自己側室的身份耿耿于懷,加之她先于陶聞溪誕下長子,時常幻想着終有一日能攜子上位。

後來,蕭家衆人先後為女主的魅力所折服,使韓靈珠陷入孤立無援的處境,她怨天尤人,尤其憎恨将她護在羽翼下多年的蕭老太君。她偏執的認為對方言而無信,既然無力迫使表哥娶她為妻,那為何還要給她希望?

十數年的美夢啊,她日複一日的等待,到頭來只是一場空。

最後,蕭老太君暴斃,韓靈珠随即自請去往蕭家別莊避世,安國公夫婦見她心灰意懶,未作他想,很容易就允了她的要求。

“莫不是她以為使一招借刀殺人,毀了陶聞溪的婚禮,她就能當世子夫人了吧?”不過韓靈珠連外祖母都能忍心殺害,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呢?陶滿滿想到婚禮上的大火,“或是她想趁機拖所有人陪葬。”

秦瑛撇撇嘴,不置可否。

滴漏已至亥初,東市将要歇市。

暧昧不明的雲層散去,露出湛藍的天幕,繁星幾點,空階望月明。

與裴俶告別後,陶滿滿和秦瑛坐上馬車,搖搖晃晃的往回走。

途徑萬年縣衙,他們意外看到衙門裏燈火通明,大門處停靠着有安國公府标識的馬車,一個婆子拖拽着韓靈珠從下車後,兩個衙役立即上前接手。

這是跑路失敗被發現了啊?還是先前搞事敗露了啊?

陶滿滿驚訝着小臉看向的秦瑛,秦瑛笑着戳戳她的臉,“昨夜事發突然,蕭家衆人不及反應,今日得空細究,自然很容易查出端倪。”

“我還是想不明白,瑤生定是被關在極為隐蔽的地方吧?怎麽偏偏讓韓靈珠誤打誤撞了呢?”

“安國公府有一處禁地,等閑無人光顧。”秦瑛道,“韓靈珠為蕭玉信即将大婚一事勞心傷神,日日在府中各處游蕩。”

“人一旦有心,總能達成目的。”

陶滿滿領會到他的言外之意,自己腦補細節,“是不是她某天窺得那禁地有異常,便多了個心眼兒?”

“嗯,由此你哥哥安插在安國公府的眼線得到了齊瑤生被關押的準确位置,卻苦于無從下手将人順利帶出,只好曲線救國利用韓靈珠。”

是呀,在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前,盲目救人,不僅會引起安國公的警惕,還容易招致他的反撲。

而韓靈珠呢,她迫切的期望抓住安國公府的把柄以此作為要挾來得到世子夫人的身份,所以絞盡腦汁地溜進了禁地。即便瑤生被蕭慎喂了藥,時而瘋癫,鮮有理智,她也忍着恐懼與之交談,并誘哄着他為自己做事。

誠如陶滿滿所想,她确實意在利用瑤生的瘋病破壞蕭玉信的婚禮,甚至制造意外使陶聞溪橫死當場。不過,她沒想到神志不清的人難以控制,不僅燒了安國公府,還害得齊氏幾乎喪命。

“安國公喪盡天良,韓靈珠也不是甚良善之輩,可不就是狗咬狗,一嘴毛?”

陶滿滿探出半個腦袋回望縣衙前的情形,看到蕭老太君在侍女的攙扶下也進得衙門去,她背脊佝偻,與往日老态龍鐘的貴态判若兩人。

“不冷嗎?”秦瑛拉着她坐好,随手合上窗。

“你摸摸。”他的掌心溫熱,陶滿滿抓着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頰,“你暖暖就好了嘛。”

秦瑛順勢捏捏,目露困惑,“平日裏見你吃的也不少,怎的不見長肉呢?”

“我是豬嗎?吃了就長?”陶滿滿斜眼睨他,“你難道不該誇我的臉很小,五官很美嗎?”

“美嗎?”秦瑛蹙眉,他腦中浮現出記憶裏見她的第一面,紅腫的金魚眼,滿臉髒污,癟着嘴哭哭啼啼,是既可憐又可笑的模樣。

他猶豫了!

“我不美嗎?”陶滿滿惡狠狠的盯緊他,大有他否認就要啃他一口的架勢。

她的眼睛杏眼微圓,眼下更是瞪如銅鈴,又龇牙咧嘴的故作兇狠,秦瑛莫名笑得胸腔震動,“額,美。”

“你很違心啊,所以愛會消失對嗎?”陶滿滿橫愣着眼,拿食指戳戳他的胸口,最後嘆了聲,“算了,姑且以為你并非看重外表的膚淺之人,看上的是我的內在吧。”

哪裏有什麽內在外在的因素呢,不過是一眼認定罷了。

秦瑛雙手圈住她的腰,唇在她額上輕輕一觸,說道:“可你卻喜歡的是我的臉。”

“哪有!”陶滿滿堅決不承認,“絕無可能!”

“是麽,”他的語氣轉而陰測測的,“我怎的時常聽你和五娘在背後偷偷議論我的相貌,甚至還着意籌劃一本長安美男子品鑒圖冊?”

她捂着臉,羞臊道:“不過是女兒家的體己話,說着玩罷了,你還當真呢!”

“哼。”

這家夥心眼兒比針小,陶滿滿趕緊順毛捋,在他臉上親親,“難道你擔心自己不能位列第一名嗎?有我在呢,即使是哥哥,我都讓他靠後!”

“你閉嘴吧。”

“哦。”

經過一日一夜的靜閉自省,景陽侯終于得見天日。

他身後還跟着兩名金吾衛,由此可見,延慶帝對他疑心依舊,轉而将其軟禁在府中,不分晝夜的監視。

雨後的蒼穹澄澈高遠,秋陽和煦,風很輕。

他扶着白玉石欄,拖着僵硬的雙腿艱難的走下麟德殿前的丹陛臺階,舉目望着廣而闊的殿前廣場,嘆道皇權富貴僅在一夕之間,沒有帝王恩寵在身,進出宮門連以小轎代步都成為奢望。

一路行來,期間遇上別的同被安國公牽連的同僚也如他一般被放歸出宮,各自木然對視片刻,旋即又避開目光,唯恐僅是眼神的交流也會被陛下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景陽侯百感交集、身心乏累。他撐着宮牆一步一頓地離開大內,又走過承天門大街,最後在太史監衙署外,趕巧碰到太史令點卯上值。

太史令四十好幾,唇上留着八字小胡,雙手老神在在的揣在袖兜裏,見人就是三分笑。他瞧見景陽侯形容邋遢也不覺詫異,還随口招呼,“侯爺早啊,陛下才放您歸家?”

景陽侯尴尬笑笑,也不答話,多少為自己一朝落魄而深感窘迫。

他與安國公是姻親,更是相交多年的好友!陛下責斥他圖謀不軌,他百口莫辯,眼下除了空頭爵位,他的權勢、他的俸祿、他錦衣玉食的生活,統統将付之東流!

太史令對他的冷淡不以為意,再一颔首就越過對方往衙署去。将将提步走了一小段,他似有所覺的回頭,趕緊出聲喚住景陽侯,“侯爺留步!”

過去景陽侯風光,在朝堂上見了誰都要寒暄一二,可今時不同往日,他恨不得臉貼着地走,讓誰也發現不了他,可這太史令怎麽回事!一絲眼色也無!

“太史令有事?”他轉身回頭,臉上挂着勉強的笑意。

歷來太史令觀星辰、掌歷法,而本朝的太史令還精通谶緯玄學,測字看相定風水都是一把好手,只見他掐着指尖算了一算,“侯爺,我觀你面相,可是大災大難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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