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夫人!”
饒是陶滿滿時常念叨終有一日會離開侯府獨立生活,然而當梁嬷嬷親耳從明氏口中得知竟是以蠻橫無理的方式将小娘子趕走時,她到底心有不忿,試圖據理力争,“小娘子向來循規蹈矩,也未不遜觸犯家規,您與侯爺不問緣由便一意孤行的将她踢出族譜,着實不占理。”
明氏站起身冷眼看向陶滿滿,卻見對方深深地埋着頭,兩手放在身前無措的絞在一起。将要十六歲的少女身形單薄得好似一張紙,脆弱嬌柔,搖搖欲碎。她極力去回想曾經與陶知予共處的溫情時光,卻遺憾的發現那些記憶在不知何時何地已然成為空白。
她不知道這是否意味着自己與過去釋懷,只知着眼當下,她看見的是親生女兒皇權的壓制下飽受煎熬、生死難定,而養女如青蔥一般的生嫩,她還有着女子最好的年華和容貌,僅是離開侯府而已,天下之大,尋找一處容身之所難道不比求得陛下赦免三娘更輕而易舉?
“侯爺執意如此,你有甚不滿與他喊冤便是,莫要在我跟前胡攪蠻纏!”明氏的神情愈發冰冷,因為她多看陶滿滿一眼,便為陶聞溪的境況心痛一分。她對陶滿滿的恨意難消,甚至在此時達到頂峰!
她憑什麽完好無損的站在這兒?還露出一副極盡委屈的姿态?她才是應該代替三娘去死的那個人!
明氏陶滿滿步步逼近,語氣森寒,“三娘今日之難,皆由你一手造成,倘若她不得善終,你也休要好過!”
“夫人要如何對付我?”
臨到了了,她都做不到體面的分道揚镳嗎?
陶滿滿冷嗤一聲,擡頭與明氏充滿怨毒的眼睛對視,“您既有心向佛,自問是否做到‘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不甘我能與蕭玉信訂婚的是不是你?撺掇侯爺去換婚的是不是你?連累陶聞溪名聲的人是不是你?沒道理好事都給你們占了,而我什麽都得不到吧?”
“我之所以想換婚難道不是受了你的蠱惑?!”明氏盛怒之下開始大喊大叫,“一切皆由你而起,你休要抵賴!”
陶滿滿不怒反笑,攤攤手陰陽怪氣道:“是呀,我随口胡謅的話怎麽就正好戳中你的心思了呢?我怎麽就沒有将蕭玉信那等魚目當珍珠死守着不放,讓他與陶聞溪相知相愛了呢?我堅持要退婚怎麽就沒有讓你們深信不疑呢?我怎麽就沒有在陶聞溪要殺我的時候自戕謝罪呢?”
“确實都是我的錯,甚至安國公那些罄竹難書的罪行也是我一力促成的,目的在于報複陶聞溪不識好歹的搶了我錦衣玉食的人生。現在我都承認了,您有被安慰到嗎?”
“你、你!”明氏讓她的伶牙俐齒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攥着心口,語出艱難,“無恥之尤!”
“謝謝。”陶滿滿恭敬道,“自是比不得您。”
話音未落,眼看明氏兩眼一翻,好似要暈過去。荔枝和梁嬷嬷眼疾手快的箭步上前,一把将她托住,并且移到椅子上坐好,“夫人,您當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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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氏靠着椅背,似是被陶滿滿的話深深刺激。她雙眼木然的望着屋頂緩了一陣,這才直起身再次撐着扶手站起來,眸光晦暗,面色灰白,俨然凄入肝脾之狀。
她雙唇緊閉着一言不發,腳下踉跄的走過荔枝和梁嬷嬷,再與陶滿滿擦身而過,形如失了三魂七魄的行屍走肉。
月光在她的腳下投出淺淡的光影,秋風蕭瑟,滿目凄涼。
陶滿滿望着她離開的背影,心底突地湧起一陣難言的愧疚與悵然,“嬷嬷,你跟在夫人身後,莫讓她尋短見或出了什麽意外。”而後她又補充道,“告訴她,去求三皇子或許能為陶聞溪換得一線生機。”
明氏之所以變成如今這了無生機的模樣,不就是因着在內無景陽侯相助,在外又人人自危找不到門路為陶聞溪說情嗎?秦瑜雖說也是泥菩薩過河吧,但是依照他對陶聞溪的癡情程度,想來會為其脫罪而奔走。如此,也算是給明氏留有一個盼頭。
梁嬷嬷依言跟過去,荔枝見陶滿滿情緒不高,便出聲寬慰道:“小娘子,其實你無須自責,夫人對您早有不滿,若非出了安國公那檔子事兒,她遲早都要借口尋您的麻煩。”
陶滿滿進到卧房,坐在屋中的小圓桌前,單手撐着下颌嘆氣道:“知道啊,我就是後悔自己方才嘴太快了,怎的就沒克制住呢?”
“她從我這兒出去安然無事才好,倘或有甚好歹,那就相當于攤上人命官司了!”她說着打打自己的嘴,“日後再不能一腔熱血上頭就逞一時之勇了,害人害己!害人害己!”
約莫過了兩刻鐘,梁嬷嬷緊趕慢趕的回來,進門就道:“小娘子,夫人無事。先時老奴将小娘子囑咐的話轉述給她,她還将信将疑不信任小娘子呢!而後老奴自作主張的将三皇子與三娘子私下的交情深刻說與她聽了以後,她的神色明顯開懷許多。”
“直到夫人院裏的蔡嬷嬷尋過來,我才放她離開。”
“那便好,”陶滿滿松了口氣,“安國公的案子可以說是鐵證難翻,而陛下遲遲未授意三司下判決書,私心裏當是有疑慮的,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荔枝有感而發道:“不過一旦出了侯府的門,此處種種就都與咱們無關了。奴婢在府裏待了十餘載,多少還有些不适應呢!”
“為人奴仆的,在哪兒不是過?”若梁嬷嬷此前還有幾分為陶滿滿感到不公而怨憤,可在将明氏的失常與府裏的是是非非結合起來後,心态驀然變得豁達,“老太君去後,這府裏的主子從侯爺、夫人,再到大娘子、大郎君,可沒幾個良善人。”
“高牆深院,多是女子的埋骨地,小娘子能及時脫身也是好的。管他粗茶淡飯,還是珍馐美馔呢!人啊,一生平安康健才是福氣!”
陶滿滿聽得直笑,拍拍掌道:“嬷嬷的思想境界又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可喜可賀,荔枝你學着啊!”
“嬷嬷吃的鹽可比奴婢吃的米還多,奴婢自然比不過!”荔枝嗔道,“不過待明日出了侯府,奴婢還愁不能見多識廣?”
“說來今夜就得将要帶走的物什給一一歸置,明日聘了馬車來就能直接拉走。”陶滿滿說着站起來,忙不疊的去妝臺整理首飾等物,還一面道,“快快行動起來,争取在睡前就将箱籠裝好!”
梁嬷嬷和荔枝各司其職,一個去取出陶滿滿的私房,一個去開了立櫃收整四季的衣物。
“小娘子,老太君給您的嫁妝其中一部分還在府庫裏堆着,您要去問侯爺要回來嗎?”梁嬷嬷清點着匣子裏的地契以及金條、珠寶,又從中拿出一張嫁妝單子來看了看問。
陶滿滿正小心的将秦瑛送的釵環配飾一一放進各自的匣盒裏,頭也不擡的答,“就算侯爺同意我帶走,侯夫人也不會同意啊,何必去自找麻煩。”
梁嬷嬷也明白這個理兒,無不遺憾道:“可憐老太君半生積蓄都便宜侯府了。”
“您将祖母留下的鋪子打理妥當,她老人家仍能含笑九泉!”陶滿滿裝好首飾,再去看荔枝的活計,“荔枝,将成色較新的衣裳帶走便可,省得占地方。”
“餘下別的東西,哥哥都幫我置辦妥當了,用不着咱們操心。”
“小娘子,您的那些廚具總得裝上吧?”荔枝抱着一摞衣裳放到床榻上,再尋了一張寬大的錦布攤開,“還有您偶爾添置的擺件呢?扔了該多可惜?”
“嗯,依你的吧,”陶滿滿在屋子裏轉了一圈,饒是在這個小院住了小半載,可正兒八經屬于她的少之又少,或許是從未有過歸屬感吧。
“嬷嬷,明日我去學堂不在場,您和荔枝可就得多費心哦,”她從堂屋又進到卧房來,倚在門框上随意道,“馬車徑直到通義坊,自有哥哥的人接應。”
“還有還有,出府的時候警覺些,莫讓那些碎嘴的婆子知曉咱們的去處。”
“老奴省得。”
一夜無話不提。
翌日。
陶滿滿又有戶外課,因而天蒙蒙亮便起身梳洗出門,好在散學的時辰比往日提前了一個時辰。
黃昏将至未至,天光甚是明亮。
她與吳寶儀手挽着手走出學舍,一再确定道:“五娘,你當真不去我的新家嗎?”
“哎,”吳寶儀連聲嘆氣,“誰能想到我二叔與安國公有勾連呢?他将祖父氣得恨不得沖進宮裏去把他一棍子打死,省得全家也跟着遭殃!”
“祖父為此下了死命令,約束家裏的小輩無事不得在外逗留,上學的、當值的,到了時辰就必須回府到老爺子跟前應卯。”
“你的喬遷之喜,我改日再賀吧!”
吳寶儀的父親是滿腹才情的富貴閑人,而吳家二叔則大相徑庭,廢物而不自知,憑借着旁門左道的歪心思幻想着大展宏圖,以期有朝一日能順利奪過家産。他好容易搭上了安國公的東風,不想轉眼就陰溝裏翻船。
陶滿滿除了深表同情也無能為力,畢竟不論安國公的罪行由誰揭發,應當受到處置的人一個都不會少,只是因着時間的早晚,人數也會相應增減而已。
“你二叔涉事未深,又非直接參與者,陛下便是追究也不會連坐到你家無辜之人吧?”
“不一定呢,”吳寶儀愁得很,“安國公在禦前一向以純臣自居,可突然被曝光他有二心,陛下何其震怒?祖父正是擔心他會嚴懲相關者以儆效尤呢!”
“尚書令歷經三朝,忠君為國,陛下怎會不分青紅皂白呢?”陶滿滿沉吟片刻,“我回去問問哥哥朝中的形勢呢?他或許會知曉陛下對你家的态度?”
“可以啊!”吳寶儀雙眼發亮,“祖父唯恐觸怒陛下,根本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動作,若是能從宋編修那處得出些有用的信息,我家也好對症下藥。”
“嗯,”陶滿滿點頭,“我盡力而為吧!”
兩人行至國子監門外的大榕樹下才剛站定呢,齊杭越的身影就從眼前閃過,愣是一絲眼風兒都沒留下。
吳寶儀都來不及招呼,氣得她直跺腳,“他怎麽回事!對誰都愛答不理,昨日還好好兒的呢!”
陶滿滿望着齊杭越大步流星的消失在人群裏,心道他會否是得知了吳家二叔也是安國公的同夥所以遷怒了呢?還是瑤生的狀況不好?
奈何諸多猜測,一個都不能說給五娘聽,她只好含糊其辭道:“許是男子每月也有那麽幾日不自在吧。”
吳寶儀嗔她一眼,“滿滿你這張嘴的刻薄勁兒與七表哥愈發像了!”
“胡說。”
她二人同行至坊門,然後才各自分開,随後陶滿滿自己雇了輛驢車悠悠哉哉的回家。
進到通義坊,沿途的街道上有不少挑着擔子來來去去賣花的小販。重陽節将至,眼下秋菊開得正盛,茱萸的果子也鮮紅剔透,另有月季、秋蘭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她瞧着心動,便跳下車喊住一個小販。
小販在街邊放下擔子,陶滿滿蹲在地上左右看看,最後決定買幾枝茱萸插瓶。
“小娘子,您放心一把抓就是,小的這茱萸可是今晨從樹上現折的,新鮮着呢!”小販喋喋不休,不時還護着枝桠上的果子,生怕在陶滿滿的挑揀下給捏碎了。
“我既是花了銀子,可不就是要買到合心意的?你別吵啊,我手輕着呢,不會弄壞其他的果子。”
陶滿滿跟小販一來一往的讨價還價,自然也就不曾注意到人來人往中,她的身後停下了三頭高大的駿馬,領頭那個騎馬的俊美少年錦衣繡服,意氣翩然。
少年默然盯着她圓溜溜簪了兩朵珠花的腦袋半晌,最終無奈翻身下馬,在她身側蹲下,“買什麽呢?”
“茱萸。”陶滿滿随口應了聲,忽地察覺不對,她轉過頭去定眼一看,小聲驚呼,“秦瑛!”
秦瑛長眉微挑,見她挑好了茱萸,便扔了一枚碎銀給小販,然後拉着她站起來,“走吧。”
與他有兩日未見,陶滿滿興奮得很,圍着他叽叽喳喳,“你不是護送太後娘娘去行宮休養了嗎?怎的今日便回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出自《孟子·離婁上》。
艱難卡文的一天,明天争取內容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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