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在莊園裏,白天似乎流逝地很快。
照臨和覺醒者們分別,踩着石階往城堡的更高處走去。日輪已經跌至地平線,暮光透過小窗的縫隙,照在他的身上,帶來淡淡的暖意。
這是他進入這個幻境之後,極少數的,有些分不清幻境與現實的差異的時刻。
自從進入幻境開始,他的認知就一直被颠覆。他一開始覺得幻境是個夢,裏面發生的事情全是假的;後來又覺得幻境像是個獨立于現實的小世界,他所見的這些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人”。
——在見到與司青玄神似的莫蘭登少爺之後,這種感覺尤甚。
照臨本來已經做好了十年、八年都見不到司青玄一面的打算。他覺得自己就這麽不動不想、安安穩穩地繼續執行他的肅清任務就可以。但實際上,從幾天前收到來自司青玄的那條“問候短信”之後,他心裏一直堅持着的防線已經開始崩塌了。
他明白,司青玄是個高傲而警惕的人。當初他離開司青玄身邊的時候,着實廢了一番功夫,才把來自司青玄的種種調查和試探拒之門外。他知道司青玄動用各種人脈尋找過他的蹤跡——但這些,都在照臨的示意下,被來自災異防治局的力量給統統攔下了。
最難捱的反倒是來自司青玄的質問。
司青玄為了聯系照臨,堅持了整整三個月。
在照臨注銷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之後,就只剩各個平臺的聯絡賬號沒有注銷。但他沒有這麽做。
他看着司青玄每天給他發來各種信息:矜持的,鎮靜的,惱怒的,冷漠的……他看着司清玄因為得不到他的回應而漸漸失去力氣,直到司青玄主動把他的聯系方式全都拉黑删除。
因為照臨知道,只有司青玄徹底把他歸類于垃圾、扔進垃圾桶裏,才不會繼續把精力浪費在他身上。
同時,這也算照臨給自己設置的小小考驗。
如果他忍不住,回複司青玄的信息了——那他在将來的某一天還是會忍耐不住,再次介入司青玄的生活:或許是在司青玄生日那天,或許是在司青玄結交了新男友那天,或許是在他即将步入婚姻殿堂那天……“那天”,可以是司青玄安穩幸福的一生中的任意一天。
照臨絕不允許自己把身上的厄運傳遞給他。
但是現在,事情似乎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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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司青玄發來的那條問候信息起,再到他進入第一個幻境就遇見了和司青玄極為相似的NPC,照臨覺得這一切都不是巧合。
之前在窗前的那次對峙,以及對方的當頭一踹,更讓照臨确定了:那就是司青玄。
而且是清醒的司青玄。
——他曾經聽說過,有些人會誤入幻境、被幻境吞噬,一輩子都迷失在幻境裏,像是陷入泥沼那樣不得解脫。
他不知道司青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是單單想到“司青玄已經被幻境所吞噬”這一點,他就全身發冷。
他必須确定司青玄目前到底是什麽情況。這個目标甚至優先于履行肅清幻境的任務。
照臨走到三樓,正好碰見了端着盆水打掃衛生的女傭盧西亞。
照臨在樓梯間活動的時候用到了一點隐蔽技巧,所以盧西亞并沒有看見他。只見這位穿着黑裙的女傭神态惬意地扭頭看了眼窗外的暮光,又把臉轉了回來——那張年輕潔白的臉上根本沒有半點傷痕。
明明他們早上見到盧西亞時,還在她臉上、手腕上看到了新舊交疊的傷口!不過幾個小時,她的臉就一點痕跡也沒有了嗎?
照臨暗自冷笑了一聲。
他看見盧西亞放下水盆,敲了敲主卧的門:“少爺,請問我可以進來打掃房間嗎?”
房間內沒有回音。
“……少爺?”盧西亞有些疑惑,提高了聲線又問了一遍。這時房間內才傳來慢吞吞的回應:“進來吧。正好我也睡醒了。”
于是盧西亞微微低了低頭,玫瑰般的雙頰透出一點羞澀的歡喜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絲和襯裙,手指摸過耳邊的小巧的珍珠耳環,這才放心地端起水盆,推開門走進去。
照臨:“……”
他放輕腳步,逐漸靠近那扇門。木門的隔音不是很好,以他優越的聽力,可以清楚地聽到來自卧室內的談話聲。
“少爺,您吩咐我的事已經辦好了。如您所料,管家今天似乎很樂意在我身上看見那些局限于皮肉上的傷痕,沒有斥責我,也沒有來找少爺您的麻煩。”女仆用溫柔飽滿的聲音回複道,“他們把嫌疑都推到了您身上。”
“……那就好。”不知為何,事情明明辦妥了,少爺的聲調卻有幾分萎靡,甚至還有一些抓狂,“你出去吧。”
“是這樣的,少爺。”女仆放低了聲音,繼續道,“從前,我的确是迫于生計才來這座古堡工作。但現在,雖然我有時讀不懂您的想法,但我深深為您的智慧和胸襟所折服——之前我對您發的誓言,現在依然是有效的。”
“只要您需要,我随時可以為您獻出一切。即使是把整個我都奉獻給您,我也是……”
接着,房間內傳來了一陣暧昧的摩擦聲,似乎是衣物沿着皮膚剝落、滑到地上的聲音。
“???不是,你等等,誰允許你這麽做的——”房間內傳來小少爺震驚至極的、幹巴巴的拒絕,“我什麽時候要你做這種事情過?”
“我理解您,少爺。我聽得見每天夜裏城堡裏游蕩的那些怪異的聲音,我也很害怕。但是我現在明白了,您是在對抗那些東西,對抗管家和他的擁趸,您想讓這個城堡恢複正常……是嗎?”女仆說着,發出一聲愛憐的嘆息,“一開始,您用鞭子吓唬我,就是為了讓我趕緊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是嗎?”
少爺:“……”小少爺不出聲了。
“您固然是為了我好。但您可能不明白,這棟城堡是地獄一樣的地方,但是對我這樣一個柔弱的年輕女人而言,外面的世界同樣是殘酷而可怕的。”女仆喃喃地說道,“所以我不敢離開。我沒有勇氣離開。但是您,只有您是不同的——只要和您在一起,無論是繼續留在這裏,還是逃離這裏,我都敢去做。只要能留在您身邊……”
“你給我停下來!”小少爺忽然硬氣了起來,有些惱怒地說道,“出去——不要再讓我重複第二遍!”
女仆楞了一下:“可是少爺——”
“別說了,趕緊出去。”小少爺說道,“你以為你看見的都是真實的我嗎?真實的我……只是一個懦夫。對抗管家也好,帶你離開也罷,都是你一廂情願的臆想。穿好你的衣服,趕緊給我離開,除非我召喚你,否則不許再踏進我的房間一步!”
死寂般的沉默。
照臨沒有繼續聽下去。他轉身離開了。
現在卧室裏的那個“少爺”,明顯又不是司青玄了。
雖然這很令人費解,但是意外地又很合理——少爺有兩個,真的這個在卧室裏,司青玄假扮的那個經常出門活動。
但照臨沒有聽說過這棟城堡的少爺是雙胞胎。
也就是說,司青玄的身份還是獨立在這個幻境之外的。他沒有被幻境所吞噬,從頭至尾都是依照着他自己的意願行動。這意味着司青玄是自由的,甚至比他們這些擔任“咨詢偵探”角色的覺醒者們還要安全。
——既然如此,他只要專心攻克這個幻境就夠了。
……
書房的密室裏。
在确定那只大蟲子沒有任何的攻擊性之後,司青玄開始馴化它,嘗試着逼它開口。
他讓鬼哭鸫叼着那些肉塊,忽上忽下地盤旋,像是用胡蘿蔔誘着一頭驢似的。
“你叫什麽名字。”司青玄一本正經地開口問道。
“咿——咿——”蟲子不理司青玄,擡頭樂此不疲地追着鬼哭鸫跑,完全沒有意識到司青玄在拿食物威脅它,甚至以為鬼哭鸫在陪它玩兒。
司青玄深吸了一口氣,翻了個白眼,強忍着不适給鬼哭鸫發出一個指令。
鬼哭鸫三兩下就把能叼到的肉給吞光了。
失去食物的蟲子終于傻眼了。
“咿、咿呀!”
它開始翻滾,開始哭泣。刺耳的鳴叫聲簡直就是噩夢,跟粉筆狠狠劃在黑板上那樣令人抓狂。
“這蟲子怎麽回事?所有被蟲化的人都會變成個智障嗎?”司青玄咬着牙問。
【不……就算降智,也不至于降到這種程度。】系統似乎也有些遭不住了,【與其說它是被蟲化後降低了智商,我更傾向于它還是人的時候就是這副鬼樣子。它簡直就像是——】
系統忽然噤聲了。因為司青玄也察覺到了。
“它簡直就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司青玄皺着眉,一字一句地說道,“之前,那些覺醒者去黑樹林裏調查,是不是只看見了索菲的墳墓,沒有見到她孩子的墳墓和屍體?”
【是的。】
司青玄頓了頓。
他扭頭,看着眼前這只翻滾着、為失去食物發洩着不滿的蠕蟲,看着那張蟲臉上屬于人類的模糊五官,忽然有什麽要從他的心中滿溢出來。
司青玄明白,那是他的怒火。
“搞獻祭,搞到孩子的頭上了,是嗎?”司青玄低聲說道,“這群家夥還真懂什麽叫挑軟柿子捏啊。”
【……大祭司,我明白您現在憤怒的心情,幼崽的确是很珍貴的、需要保護的資源,無論對哪個種族都是一樣的。但是!您得先做點什麽。再讓他這樣哭下去,會把別人給引過來的!】
司青玄:“我不會哄孩子。”
【可是我也不會呀!您要不給孩子整點兒吃的?把只鬼哭鸫給宰了吧,反正這只沒了可以再召喚一只新的。】
在一邊盤旋的鬼哭鸫似乎聽懂了一樣,戰戰兢兢地嘶鳴了一聲,以示抗議。
司青玄:“……”
他嘆了口氣,往蟲子的方向走了幾步,低聲說道:“別哭了。”
蟲子我行我素,繼續翻滾、苦惱,濺起它周身的黏液,讓人有些無法直視。
“我帶你去找媽媽。”
那只蠕蟲的動作一頓。
似乎是某個關鍵詞觸動了它,讓它變得乖巧了起來。它不再發出尖銳的噪音,而是疑惑中帶着些微的欣喜與期待地,說出了司青玄在它口中聽到的第一句人話:
“媽、媽媽。”
不是那麽标準的發音。
不是專屬于人類幼童的、嬌嫩到令人心軟的嗓音。
在城堡的不遠處、那片可怖的黑樹林裏,某枝瘦骨嶙峋的枝幹,似乎輕輕搖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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