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陛下是明白我的
遠在邊境的雲非池猛地打了三個噴嚏。
身旁的副将關心道:“将軍沒事吧?”
雲非池揉了揉鼻子,道:“大概是子玑在念叨我。”
他們兄弟三人,隐隐有心靈相感,當年雲非池就是心中預感不詳,當機立斷違抗軍令帶兵奔往那座斷橋,才将子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小将軍...額,現在該稱帝妃了。”副将改口之後,道:“帝妃一定已經收到家書和将軍的禮物了。”
“今日的西北風格外猛。”
風往北邊吹,雲非池往國都的方向望去:“邊境的風沙刺人,卻看得見摸得着,國都看似安穩平靜,不知多少股勢力在暗中較勁,如今雲家與皇室同氣連枝,希望那封家書能給子玑指出一條明路來。”
未央宮中的兩人小小胡鬧過後,又認真把家書讀了下來。
雲非池關心家人的遣詞溫柔細膩,但談起正事來,用詞便格外嚴肅。
讀信的皇帝與帝妃也收起玩心,一字一句認真看下去。
信中字字句句都只對子玑說,但子玑作為帝妃,深居後宮,就算再得皇帝信任,也很難把手伸到前朝去。
雲非池看似在提醒子玑,其實是想通過子玑來提醒皇帝。
湛缱讀出他信中的未盡之意,将信從子玑手中接過,看了幾行之後,眉宇微蹙。
雲非池已經知道李石臨陣倒戈污蔑,那麽糧草軍備賬目的問題很可能再查不出任何端倪,他勸子玑反其道而行,暫時不查活人的賬目幾何,轉而去查死人的錢糧。
盤查死人的口糧,那便是前線戰士的陣亡撫恤金!
湛缱眉頭緊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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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微軍中規定,凡為保家衛國而戰死于前線的将士,在确認完身份後,按軍功和品級對其家屬發放陣亡撫恤金。
生前有軍功者,不僅能得到百餘兩金銀補償,還會撥下田地給其後代。
北微邊境連年征戰,為了不寒邊關将士的心,隆宣帝在位時便對軍中撫恤金的撥款十分大方,後來湛缱登基,因深知前線苦寒,所以又将撫恤金的數額提了兩倍。
如此一來,只要是為保衛北微而死的将士,無論品級高低,他們死後,他們的家人和後代,至少能在缺少頂梁柱的情況下衣食無憂。
西狄進犯北微多年,前線每年死傷數以萬計的北微兒郎,這數萬人的撫恤金加起來,占了北微國庫每年支出的大頭,這是一塊流油的肥肉,誰能從這塊肥肉上竊取一點皮毛,都足以蓋出一座金屋來。
但北微史上極少有貪官污吏敢把手伸到撫恤金上來,一則是因為這是傷亡将士的錢,但凡有點做人的底線,都不至于動這種下等又惡毒的心思。況且北微上下還要倚仗邊關将士保家衛國,動這筆錢,也會寒了活着的将士們的心。
二則,戰時的北微對撫恤金發放的審查極為嚴格,從戶部撥款到發放至平民手中,其中要經過數十道嚴格審核,這筆錢也與前線高級将領的軍饷直接挂鈎,撫恤金是牽一發動全身,貪污起來十分困難,也極容易被察覺,一旦被抓,按北微律法直接誅九族,一絲商量餘地都不會有。
“他們居然敢把手伸到這筆錢上來!”湛缱盛怒。
他怒的不僅僅是北微辜負了那些死去的将士,更怒隆宣帝在位時的昏庸與愚鈍,想也明白,要貪這筆錢,必然是上下勾連,內外應和才可瞞天過海數年!
隆宣帝死前,處心積慮教湛缱如何防着雲家這等中立的忠良之士,卻從未告訴湛缱,北微多年的痼疾需要他治一治。
為何不說呢?
無非就是為了包庇燕黨。
這五年來,邊境大軍有一大半實權都轉移到燕迎手中。
恐怕這些撫恤金的最終歸宿是永寧宮。
雲子玑将手搭在湛缱背上摸了摸:“陛下,你要冷靜。”
他心裏也十分難受,自責雲家在軍中多年,卻沒能及時發現這一漏洞。
雲非池在信的末尾也自責自己遲鈍。
倘若不是湛缱偏愛子玑,雲家因此得勢,在軍中的權力有所擴大,皇帝又借着前幾次的事情殺了不少燕黨,燕氏因此勢頹才露出了馬腳,被雲非池及時察覺,恐怕那群死去的将士們在黃泉路上都走不安穩。
湛缱痛恨的是,如果他沒有重生,他就不會醒悟過來對子玑好,而子玑受冷落,雲氏也會衰敗,那麽遠在邊境的雲非池就算察覺出異樣,也會被困在軍中燕黨的桎梏中,根本不可能把這樣一封信安安全全地送到皇帝的眼前來。
又或者這件事最終經由雲非池挑明了,燕氏一黨也會将髒水反潑到雲家身上。
湛缱自認自己是個罪無可赦的罪人,哪配得到上天憐憫而重活一回?如今他明白過來,上天憐憫的是雲子玑一腔赤心困死于深宮的苦,憐憫的是邊境英雄兒郎九死不得安息的恨。
這些悲劇,唯有身居皇位的湛缱能力挽狂瀾,上天要他重活一回,是要他為此贖罪。
“此事...要查。”皇帝極力克制着血脈裏翻湧的滔天之怒。
雲子玑緊緊握住他的手:“無論陛下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
湛缱反握住他的手,看着雲子玑手腕上的銀輝神木,思及母親的話,異色瞳孔含着獨屬于帝妃一人的溫柔:“子玑,你何止是朕的光明,你更是北微的光。”
湛缱多舛的命途中,所遇之人皆對他有所圖,他一次一次被引上歧途,雙眼被蒙上濃霧,在前世死前,那些濃霧終于被血洗淨,等他醒悟過來要回頭時,一只腳已經懸空于懸崖邊,給他生機,陪他赴死的只有雲子玑。
重活一世,子玑又救了他,将他引到有光的那條路上,而湛缱做的,僅僅只是笨拙地去回應雲子玑的真心。
雲子玑蹭了蹭皇帝的額頭,令湛缱不至于被憤怒淹沒理智,他冷靜下來道:“此事若明着查,只怕打草驚蛇,誅九族的罪名頂在頭上,那些有牽扯的官員一定會互相包庇,就像陸欽被換了證據一樣。”
雲子玑道:“陛下思慮周全,這種事如果沒有清晰的結論而直接擺在臺面上查,只怕會寒了前線将士的心,于戰局也是無益。”
湛缱點點頭,道:“朕要出一趟宮,親眼去看看那群陣亡将士家人的處境。”
雲子玑:“陛下的意思是,你要親自去查?”
“再假手于人,朕愧對那群出生入死的兄弟。”
但凡上過戰場,領教過戰争的殘酷,都會理解此刻帝王的悲憤。
雲子玑不勸他,不阻他,只說:“我陪你。”
湛缱眉心一動:“可你還在病中...”
“陛下。”雲子玑抓着湛缱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養尊處優,本就不适合你我這樣的人,你是明白我的。”
湛缱會心一笑:“好,子玑陪着朕。”
雲子玑輕輕笑了笑,仔細替帝王收好了書信,才想起來大哥還送了禮物來。
他打開木匣子,看到一只用木頭組成的小型飛鳶。
雲子玑一愣,心頭猛地一暖:“大哥還記得幫我想這個問題。”
半年前雲子玑得知自己再提不了長劍而郁郁寡歡,重傷未愈的身體也随着枯敗的心境遲遲不見好轉。
那時雲非池還在家中,他生怕幼弟遭受重挫後一蹶不振,于是費盡心力尋來他兒時喜歡的墨子機關術,每日與雲非寒一起,纏着子玑一起動手動腦,第一把雲氏連弩從雲子玑手中成功發射時,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不是廢物。
“就讓這把雲氏連弩,代替子玑上戰場殺敵。”
雲非池一句話,便讓心灰意冷的弟弟重新燃起鬥志來。
那半年雲子玑還吃着庸醫開的虎狼猛藥,若沒有大哥鼓勵,二哥陪伴,他早就心死先于身死,心火若滅了,他恐怕都活不到入宮那一日。
雲子玑好轉時,雲非池又被召回了前線,那時雲子玑剛把飛鳶的圖紙畫出來。
他的設想裏,這只木頭做的小鳥不僅能飛進敵營,而且底部還可以釋放暗器,做到空中制敵。
這實在異想天開,光是讓飛鳶能飛起來都是一件難事。
後來雲非寒幫子玑解決了木頭小鳥飛上天的難題。
雲非池送來的這只小型飛鳶,底部裝了暴雨梨花針*的機關內膽,只要飛鳶從弩箭上射出,梨花針便會從飛鳶底部飛速射出,刺入地面敵人的天靈蓋中,大範圍攻擊,一擊殺敵。
這便解決了“空中制敵”的難題。
“當日大哥出征前,答應我會把飛鳶做好。”雲子玑将小飛鳶托在掌心,“他在前線那麽忙,還為我想着這件事。”
小飛鳶雕刻得呆頭呆腦,只有掌心大小,因為體積太小,無法真正發出暗器,但卻給了一個極好的思路。
湛缱接過小飛鳶仔細看了看內部構造,道:“大型飛鳶可以投入作戰,但這只小的也未必不能具備殺傷力,子玑若信得過我,我替你将小鳥改成能殺人的掌心暗器,如何?”
雲子玑驚喜:“真的嗎?”
湛缱笑道:“真的,給我點時間。”
雲子玑開心起來,他把小鳥放進湛缱的掌心。
木匣子裏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小匣子,雲子玑取出這個小匣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把團成鞭子狀的軟劍!
這劍通體寒光,劍柄通透如水晶,劍身刻着水紋,輕盈靈巧。
雲子玑單手握持這把軟劍,竟絲毫不費力氣,軟劍團在一起時柔軟無骨,一旦被握持在手,立刻堅挺如寶劍,日光下,閃爍着寒光。
劍底下壓着一張字條。
“偶得中溱輕璃軟劍一把,贈予三弟子玑,護身用。”
這是雲非池偶然從中溱邊境得到的戰利品。
這劍于邊關殺敵而言太柔,但給雙手有傷的子玑用,則剛剛好。
雲子玑一身功夫尚在,只是手使不上勁,這把劍足夠輕,他輕易就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劍身反射日光,閃了湛缱的眼睛。
湛缱心底莫名一沉,卻不知是為何。
他已經許久沒做那場夢了,他也逃避去回憶那場被他視為詛咒的惡夢的細節。
倘若他記性好一點,便會想起。
雲子玑夢裏自刎,用的就是眼前這把軟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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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梨花針:出自古龍先生《楚留香傳奇》中的暗器。
甜文裏的虐都只是淺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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