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你幹嘛這麽兇啊

勵嘯兩個小時後才費勁地睜開眼,  季遇正半躺在他旁邊玩手機。

他慢慢直起身來,習慣性地拿手貼了下季遇的臉,又揉着自己後頸醒神,越揉越困。

就是這還處于半夢半醒的時候,  手機鈴聲便又響了。

安靜的上午聽到乍然的鈴聲是很煩的,  勵嘯不滿地啧了一聲,沒心情疑惑為啥手機是丢在他和季遇中間的,  只瞟了眼號碼就立馬按了挂斷。

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反扣着搭在肚子上,  靠着床頭再次閉上眼。

他又要睡着了,  季遇突然吭聲,吓了他一跳:

“我剛幫你接了個電話。”

勵嘯沒睜眼,  就“嗯?”了一聲。

“說是你爸。”

勵嘯又“嗯”。

一陣沉默。

過了半晌,勵嘯才啞着嗓沉沉開口:

“別理他。”

他聲音過低,  裹挾着倦意,季遇沒聽清:

“什麽?”

勵嘯像是有些不耐煩似地,  長長呼吸一口。睜開眼來看着季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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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眼皮還半垂着的緣故,  顯得過于冷淡,正言厲色的:

“我說別理他,懂麽。”

季遇的手指按在自己的手機屏幕上不動,一堆問題在舌尖繞了一圈最後還是吞了下去。

他慢慢說:“行。”

“嗯。”可能是意識到自己剛剛過于嚴肅了,勵嘯又拿手貼了下季遇的臉,  眯着眼笑了下,緩和氣氛:“乖。”

季遇沖他翻了個白眼,但勵嘯轉眼間把他拽入了懷裏。他便很迷途知返地從無數疑惑裏跳了出來,  只沉醉于當下的親密。

勵嘯上面沒穿衣服,  他怕熱,  之前顧及還假把式地套個睡衣,現在就不在乎了。季遇的手指劃他的腹肌,講着自己的計劃:“我打算後天回聿市好嗎。”

勵嘯撇了下嘴:“啥時候回來。”

“三天?”季遇也不知道,他有一種自己是回聿市告別的感覺,“一周之內肯定回來吧。”

“行吧。一周後我也不一樣了。”

“怎麽。”季遇擡頭望他,頭頂把勵嘯下巴一撞,勵嘯疼得呲一聲,笑道:

“一周後我就真的從SOL解約了。”

季遇也笑:“那我很期待。”

下午季遇去醫院,邊給奶奶削水果邊在想怎麽給她說。

其實季遇還不太清楚自己的打算,以他這職業的方便程度,哪怕工作室在聿市,他只要有手有筆留在京城也無所謂,他也想和勵嘯待一塊兒。

但奶奶呢?

奶奶這病是好不了的,考慮到老人家身子骨不行,他們沒敢激進做化療和移植,病根始終在。但也不枉這段時間在A院的治療,病情緩和了許多,醫生的意思也是再觀察觀察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以後定期服藥按時檢查,不讓它複發就行。

勵嘯便說等奶奶出院了就和他倆住一起,待在京城也方便照顧,季遇有點兒猶豫。

莫名地,他總覺得是自己在自私任性,讓身邊人都跟着委曲求全。

他想問問奶奶願不願意待在京城,但他還沒說話,老人家先開口了:

“遇娃,我想回去了。”

這話一出,季遇想說的便一股腦臨陣脫逃,灰飛煙滅。他的手頓了一下,又面不改色地繼續削蘋果,說:“快了,出院了咱就回聿市。”

奶奶又說:“你給我找家養老院吧。”

蘋果皮斷了。

季遇擡眸,看着她:“您想去養老院?”

他的情緒又一陣一陣地往上湧,像是急于證明什麽似的,直不楞登說了句聽上去極傻的話:

“我會給您養老啊。”

奶奶笑了,看着季遇就在手上把蘋果切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從沒想過這娃還有這樣的刀工:“我知道你給我養老,但這樣我也沒意思啊。”

季遇不說話,就喂她吃蘋果丁。

“我這幾天聽其他病友唠嗑,說現在的養老院挺好的,主要是都是我這樣的老年人,一起打牌聊天聽聽曲兒,很有意思的。”

奶奶邊慢慢嚼着蘋果邊說,“而且我一個人啊,挺沒勁兒,總會想你爺爺。等去了養老院,全是糟老頭子,就不那麽想了。”

“……”季遇默默地看着奶奶把蘋果吃完,用毛巾給她擦嘴。

“不過現在的養老院挺貴的,像我這種還帶點兒病的,更得花錢,還不是你給啊。”奶奶又說,“遇娃,你和小絕就一塊兒留在京城吧。”

季遇抿着唇沉默。

奶奶心如明鏡,自己的小心思早就被一覽無餘。

她不想給他添麻煩。

一時間他自責又愧疚,瞬間把情啊愛啊都置之腦後:

“不,我也回聿市。您要是真想住養老院,我給您找,找個離家近的我方便來看。”

奶奶直接打了他手一下:“你這娃怎麽這麽不上道呢,我要你天天看什麽看。”

她看着他的臉,嚴肅道:“遇娃,我想去養老院不是突然興起,你爺爺還在時我們就這麽想過,純粹是自己想去。不關你的事。”

季遇還是沒說話,奶奶又問:“現在我問你,你自己又想去哪兒?你不是才和小絕談戀愛嗎?你不要告訴我你不想和他待在一塊兒,就想天天陪個老婆子。”

見季遇默然,奶奶心知肚明地拍了拍他的手,慈眉善目:

“孝心不是這麽用的,遇娃仔。”

這個稱呼讓季遇更開不了口,反而是鼻子酸了。

她就是這樣從小把他喚到大的。

二十年前她牽着他的手步行去幼兒園教他數數,等他笨拙地數到一百了,她就抱着他親。

“我的遇娃仔怎麽這麽聰明呀。”

十五年前他放學回家,她看他瞎跑亂玩滾得全身都是泥,邊嫌棄地給他脫衣服邊誇張地皺眉。

“你不是奶奶的遇娃仔了,你是從糞坑裏爬出來的。”

十年前他下了晚自習,坐在卧室裏補作業,她給他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

“遇娃仔,吃了再做吧。”

“別這麽叫我了好嗎,弱智。”叛逆期的他說。

“那你想聽啥。”

“随便。”他沒好氣。

于是只是把“仔”給省略了。

直到一分鐘前他又再次聽到這時代感的愛稱。

像是裝着舊時光的老抽屜突然滿了,溢出來了,濺得他全身都是酸的。

“當初你明明可以去讀F大,最後還是留在了本市。我知道你咋想的,但我們真不需要你這麽陪。”奶奶說着嘆了口氣,這也是她的一個遺憾,總覺得季遇放棄了小半個未來,

“我早就給你說了,奶奶喜歡年輕人無所顧忌地亂闖。男子漢最忌諱優柔寡斷束手束腳的。你和小絕在一塊兒,每周來看我一次,這樣不香嗎。”

季遇噗嗤笑出了聲,眼睛卻有些模糊:“您哪兒學的這些網絡用詞。”

“就聽小護士說的。”奶奶有些嘚瑟,

“遇娃,你這麽大了,要拿出點兒成年人的魄力來,好不。”

季遇始終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奶奶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不願他為她委決不下。他不無羞愧地意識到自己确實是松了一口氣,仿佛天意賜予了一個兩全的法子。

即便他明白,老人說得再輕松,這天意歸根到底也只是因為她心疼他、寵他而已。

而他也再次恬不知恥地接受了這份寵。

“好。”

他握緊了她幹瘦的手。

不過找養老院這事兒比季遇想象中麻煩。等他去了聿市,跑了幾天多方比對才找到一家滿意的。既有專業人員陪護,又提供專門的健身康複設施和24小時健康監控。

就是貴了點兒。

“一個月一萬多?這是搶錢嗎。”季遇請老霜和老朱吃火鍋時,老朱如此感嘆。

“這是聿市最好的一家養老院吧,不過都是這樣的,收費和服務成正比。”老霜倒是一副習以為常的口氣,“不過阿遇,你這樣會不會壓力太大了。”

季遇沒承認也沒否認,就說:“賺得錢總是要花吧。”

老朱賊賊地笑了聲,把毛肚撈出來:“咱阿遇現在不缺錢,本來就挺火了,如果你順便再奪了個全球冠軍,獎金加廣告費都有的賺了吧。诶,說來你全球賽的原創Trick想好了嗎。”

這事戳到季遇痛點了。全球賽的第二輪、也就是最終輪是現場比,舉辦地剛好就在國內的U市。但這時已經是神仙打架的級別,人人都能在難度上達到頂級,想獨占鳌頭就得在新奇點下功夫。

按照往屆的規律來看,要想奪冠,必須有一招自己獨特的原創Trick。

算是王牌殺手锏。

但原創Trick不好想,好轉的都被前輩拿去用過了,既要追求技巧和表現力,還要獨出心裁颠覆過去,确實又費腦又廢手。

季遇以前就只想過一招Trick,就是Flower,但那是和勵嘯膩歪的結果。這次只能用在自己手上。

他暫時還毫無思緒,便搖了搖頭:“還沒。”

“別急。還有幾周,總會想出來的。”

老霜一眼看破:“他哪兒是沒想出來啊,他是根本沒想,”她轉頭看着季遇,“我猜你這段時間光談戀愛去了,恨不得把這茬忘了。”

季遇勾了下嘴角,承認:“還真是。”

“怎麽說,你是打算把工作室開到京城嗎。”

“工作室還是你們開着吧。”

“阿遇現在只想當股東,躺着拿錢。”老朱說。

季遇筷子在油碟上點了點,又承認:“确實。我想再等等吧,看我能不能奪冠,現在就靠直播和工作室分紅湊活湊活。”

老霜眯起眼來:“有男人了就是不一樣,以前多事業咖的一人啊,現在就只想湊活湊活。那你過幾天又要回去找小絕?”

“嗯。”

“時代變了啊。”老朱感嘆,“阿遇你知道嗎,繁星商場要倒閉了,這是聿市最大的商場吧,說倒就倒了。這下好了,商場沒了,阿遇也去京城了,物是人非啊。”

“……我又不是不回來。我每周都會回來的。”

“阿遇,我很好奇。”老霜又問他,“你和小絕到底是怎麽複合的?”

“怎麽複合的嗎。”季遇偏了偏頭,“就這樣複合的啊,他覺得時候到了,問我,我擰巴了一下,然後也覺得差不多了。”

他說得很玄乎,兩位聽衆都覺得沒八卦到點子上。

季遇擡眸:“怎麽了。”

“沒,我就是好奇一下。”老霜說,“就是你們複合給我的感覺……比我想象中慢,也比我想象中快,我在說廢話哈哈哈。啊呀,就挺好奇怎麽恰巧是這時候。你們有聊過嗎。”

“聊什麽?”

老霜一頓:“我也不知道哈哈,就以為你們得聊聊?我沒和前任複合過,以為這事兒得說開。”

“哦,我們沒怎麽聊,感覺就是順理成章吧。”

“這樣,那挺好的。”

“嗯。”

這個話題被一語帶過,但莫名地,季遇開始陷入沉思。

他和勵嘯複合确實是“順理成章”,他們彼此喜歡,彼此都沒忘記,于是磁鐵又啪得一聲連在一起了。

的确挺快的。

季遇太渴望了,他不知道勵嘯是不是和他一樣渴望,演唱會後他就馬不停蹄去了他家。

他倆都迫不及待。

在一起時,也不需要過渡兩年的生澀。

季遇甚至覺得,他們除了在某些方面更成年人了些,其他什麽都沒變。

他沉迷于這種熱戀的狀态無法自拔,直到這一刻才跳了出來,隐隐約約發現他和勵嘯之間還有一層膜。

就是老霜口中的“說開”。

他們好像沒怎麽說開。

都挺避諱談過去的。

勵嘯就像當年不問他為什麽會“分手”一樣,如今也不問他為什麽“需要準備好”,他只等他一個答案,聽到了他就迅速把他拉入懷裏。

而季遇雖然心裏還有些疑惑,但他也不想問,他覺得沒必要。更重要的是,他害怕他捅破了這層膜之後,會打破現在美好的狀态。

季遇看着火鍋咕嚕咕嚕的紅油氣泡,突然意識到他和勵嘯的複合并不是自然而然。

只是他們都是急性子,選擇直接跳過過去的坑,火急火燎地再次擁抱。

但應該……

無所謂吧?

那些過去,反正都跳過了。

季遇不想打破平衡,他和勵嘯只要有現在和未來就好了。

但他也沒想到,過去的坑裏會爬出來一些故人,提醒他有些東西還需要填補。

比如勵嘯他爸。

季遇是回京城那天看到勵嘯他爸的,他就在勵嘯公寓樓下徘徊,看不出年齡,長得既像四五十歲的成功人士,又莫名有一種六十歲的年邁頹唐。

季遇自然不知道那是勵嘯父親,倒是他認出了季遇的外貌,像看到了救星一樣,喊他的名字。

“季遇你好,我是小絕父親。”

“……”季遇一愣,“你怎麽認識我。”

說完他就發覺自己問了個弱智問題。

他和勵嘯如此高調。

湊近了,季遇發現這人年輕時應該也很英俊,甚至可能是花花公子的類型。勵嘯也繼承了他部分五官的優越,只是放肆生長了些,變得更奪目。

他應該長得更像媽媽。

勵平偉望着季遇哂笑道:“我問了小絕公司,知道他住在這兒,但具體樓號不太清楚。我在這裏待了快一天了,一直聯系不上他。”

季遇“嗯”了一聲:“他可能在工作。”

勵平偉聽着他的聲音:“上次接電話的是不是也是你?季遇,你能帶我去小絕家嗎。”

季遇皺起眉來。

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人,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無論是勵嘯的家人還是父親,這兩個身份在他這兒都太陌生了。

見季遇很猶豫,勵平偉又再次說:“我真是他爸。”

他說着,竟然從手機裏熟練地掏出一張他牽着小孩兒的照片來:

“你看。”

季遇看了一眼,腹诽這照片也是夠老了,勵嘯目測連三歲都還沒到。

但看着挺萌的。

他忍不住多瞟了兩眼,勵平偉又說:“季遇,能讓我見見他嗎,我快三年沒見過他了。”

季遇又意味深長地睨了他一眼。

他給勵嘯打了個電話,沒接,發微信也沒回。

在忙嗎。

季遇糾結了好一會兒,想着這人無論如何是勵嘯父親,甚至莫名産生一種勵嘯爸也是自己爸的感覺。

孤兒被這種遙遠的輩分搞得一陣心軟,他最後點頭:

“那走吧,我帶您上樓。”

他是擋着手輸密碼的,一開門就看到勵嘯的鞋橫七豎八地擺着。

他在家。

“他應該在睡覺,您等等。”季遇說着就推門去卧室,徒留勵平偉一個人在一堆音樂設備裏無措。

勵嘯确實在補覺,季遇看他還睡得很深就又默默把門關了。

他招呼勵平偉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給他倒了杯水,讓他等等。

尴尬的沉默。

季遇本以為這人會拉着他圍繞勵嘯唠嗑,但并沒有,勵平偉坐上沙發後就開始看手機,搞得挺忙。

倒是季遇受不了這氣氛了,他實在是不知道如何應付父親輩,還是勵嘯父親。

磨蹭了半小時後,他就又去房間把勵嘯叫醒。

勵嘯睡得正香呢,被驟然拍醒搞得很煩躁,但一看是季遇想炸的毛又順了,他抓過季遇的手,抵在鼻間貪婪地聞了下,閉着眼懶懶地:

“回來了?”

“嗯。”季遇揉着他的頭發,輕輕說,“你爸來了。”

手上的熱氣頓住了。

勵嘯屏住了呼吸。

他睜開眼,把季遇的手扔開,騰地爬起來:

“來哪兒了。”

“……來家裏。”

勵嘯臉色瞬間一沉。

“他來家了?他就在外面?”

那一刻,季遇發覺自己可能做了件錯事。他有些遲緩地“嗯”了一聲。

勵嘯沒說話了,但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不爽,像是走到路上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全身都是往下滴的冷意和戾氣。

他站起來火速套了件衣服,往卧室門走,季遇跟着他走,勵嘯突然轉過身,有些陰鸷地命令道:

“待在這兒。”

季遇一愣,下意識地重複一遍:“待在這兒?”

這話一下子點着了勵嘯混着起床氣的無名火,他不耐煩地瞪季遇一眼:

“你聽不懂人話?”

聽得懂,你幹嘛這麽兇啊。

季遇不說話了,哦了一聲就站在了門後,勵嘯走出去直接把門一摔,砰得一聲。

卧室門沒那麽隔音,季遇能清楚地聽見勵嘯出去後對他爸說了什麽。

就一個字。

“滾。”

他說了兩遍,中間穿插着他爸模糊的聲音,但還沒怎麽說就偃旗息鼓地被勵嘯打斷,很快就是關門聲。

勵嘯似乎是三言兩語就把他轟了出去。

季遇從沒想過父子對話會是這樣的。

他有些惶恐地站在卧室裏,勵嘯也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過了好一會兒,季遇一咬牙,自己推門出去了。

勵嘯正靠牆抓着頭發,聽到聲響後就淡淡地掃了季遇一眼,冷哼一聲。

季遇一看到他那沒表情的臉就知道他是真生氣了。

勵嘯确實沒壓住火,本來想自己冷靜一下,看到季遇又氣不打一處來。

“大神,我是不是讓你別理他。”他沒看他,就一字一頓地,

“你幹嘛要管閑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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