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道德綁架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印斟便去準備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粗布包裹,攤平放在床頭,開始清點謝恒顏的全部家當。

——一袋碎銀,一條刺繡手帕,半吊銅錢,外加一把格格不入的水墨折扇。

印斟拿過折扇瞅了半晌,還沒将它徹底打開來瞧,就被謝恒顏劈手奪了回去,一把捂進懷裏,極其寶貝地說道:“不準碰這個!”

“我不碰。”印斟啧了一聲,無可奈何道,“給你收起來,不然一會兒弄掉了。”

“不會掉的。”

謝恒顏冷哼一聲,将那折扇輕輕別在腰帶上,再拿短繩仔細擰了又擰,生怕它會叫人偷走似的,只恨不能端在手上走路。

兩人磨磨蹭蹭準備半天,後來等到出門那會兒,天外已密密麻麻下了一層小雨。

印斟撐着紙傘走在前面,謝恒顏就蹭着他的衣擺在後面走。沿途幾乎沒見着什麽人,街頭巷尾具是冷清一片,家戶門前飄飛的符紙倒能見到不少,有些甚至貼滿了整整一道圍牆。

自打前夜空盞樓內突現一只女妖,鎮中百姓便像是一個個的丢了魂,成日坐在家裏擺法陣貼符紙,有些心慌意亂的,甚至真的跑去拂則山裏拜起了神像。

因此近來幾日印斟忙得不可開交,多半就是為着神祠內外一衆冒出來的瑣事。

如今好不容易得來一天空閑,印斟側眼瞧着身後探頭探腦的謝恒顏,總覺得這厮很像一條半途闖進家門的流浪狗。一會兒給他脖子挂上一塊木牌,再明明白白寫幾個大字——“跪求好心人收養”,那也當真是應了眼前這幅場景,毫無違和可言。

兩人首先去了一趟空盞樓。那會兒的青樓已被人拆得沒了原樣,之前朱紅雕花的圍欄在燒塌過後,便陸續搭上一些破布撐起的矮棚,有人在裏頭擺攤賣起了米面,也有乞丐鑽進棚底安家。

謝恒顏繞着矮棚轉過一圈,很快便在一衆紮堆的乞丐群裏,發現了當天從空盞樓逃出來的姑娘阿春。

可她顯然有好些天沒洗過澡了,全身上下髒兮兮地粘在一團,看樣子像也沒吃過東西,臉色蒼白裏猶帶了幾分難言的烏青。

阿春回頭一眼瞅見謝恒顏的面龐,先是愣了兩下,随即連滾帶爬地撲了上來,嗚嗚嗚就開始號啕大哭。

謝恒顏差點被她吓着,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忙彎腰給她順起了抽搐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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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一邊哭一邊說:“小、小謝……我可算見着一個能說話的人了!鎮裏的人都說柳姨是妖,還說咱空盞樓的姑娘也全是妖怪。我自打那日從樓裏出來,就沒遇上一個以前的姐妹……嗚……大家都去哪裏了,為何就剩你一人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她們去哪兒了。”謝恒顏說,“倒是你自己,怎弄成現在這副模樣?”

阿春一聽到這裏,愈發哭得厲害:“我幾年的積蓄都在空盞樓裏存着,這一把火來全燒沒了,連根束發的簪子都沒能留下……這叫我以後怎麽活呀!怎麽活呀!”

姑娘在面前哭得聲嘶力竭,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

謝恒顏蹲在旁邊幹瞪眼,半晌将求救的目光瞟向了身後撐傘的印斟。

印斟也極少遇見這般狀況,話在嘴邊擠了半天,才勉勉強強問出一句:“……你家人呢。”

此話一出,阿春就完全徹底的崩潰了。她一面哭出滿臉亂蹦的淚水,一面生不如死地道:“我家就剩一個嫁出去的妹妹,人家娃都有了,哪又有心顧及我的死活?”

“別……別哭了。”謝恒顏掏出帕子給她揩淚,“你不去怎知道她不管你呢?早些收拾收拾,趁着冬天還沒來,趕去投奔她罷。”

阿春搖頭說:“沒用的,妹妹家住平朝城,距離咱這兒十萬八千裏遠。我連飯都吃不起了,根本沒多餘的銀錢往鎮外跑。”

謝恒顏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問印斟:“從我們這裏到平朝城,大概得花多少銀子?”

印斟道:“三五天的路程,吃飯住店都要不少。”

謝恒顏從他的小破包裹裏掏出那只錢袋,掂量兩下,問:“這些夠不夠?”

“大概夠了。”印斟皺眉,“你想幹嘛?”

謝恒顏想也不想,提着錢袋輕輕擱進阿春懷裏,說:“這個給你,填飽肚子優先,可別到處亂花啊!”

阿春哆哆嗦嗦将那錢袋收下,待要顫抖着出聲言謝,謝恒顏卻伸手将印斟一拍,道:“……走了。”

兩人給錢之後,別過阿春,便轉身離開了矮棚,沒再回頭。

印斟還是撐傘走在前面,隔了一會兒,忍不住對謝恒顏道:“何必如此。”

謝恒顏問:“什麽什麽何必?”

印斟涼聲道:“你自己有錢吃飯嗎?”

謝恒顏理所當然地道:“這不是還有你嗎?”

印斟:“……?”

随後沒過多久,他們又順利在街後三條窄巷的最裏一端,尋到了昔日與謝恒顏關系還算不錯的阿秋姑娘。

那時阿秋的懷裏,正抱了兩個襁褓包裹的娃娃,旁邊還挂着另倆光腳跑的,叽叽又喳喳,喳喳又叽叽,一時鬧得滿院歡騰。

唯獨他們的母親在孩子堆裏佝偻着腰,動不了手腳,走不動路,甚至往前邁出一步都顯得有些困難。

——阿秋是同時四個孩子的親娘。自從十六歲那年一腳跨進了青樓,之後所有的錢財積蓄,都被用來養活手裏兩個小的,外加旁邊兩個大的。

而且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四個孩子的阿爹……都不是同一個。

阿秋說:“當時想着生了就生了呗,反正我不缺錢。誰知柳姨開的青樓不争氣……這才多久,就給直接關門了。”

謝恒顏站在她對面不遠的地方,兩個光腳的孩子就繞着他跑,一圈一圈地圍着打轉兒。

一個喊:“哥哥,要糖。”

另一個喊:“哥哥,要鞋。”

于是謝恒顏身上的最後半吊銅錢,用來給阿秋的四個孩子一人買了一雙新鞋,外加四袋香噴噴的小糖酥。

片刻過後,印斟和謝恒顏便自覺從阿秋家裏退了出去。

一路無話,待得沉寂許久,謝恒顏扭頭問印斟:“……還找嗎?”

印斟面無表情,反問他:“你還有認識的人嗎?”

謝恒顏拍着腦袋想了半天,最後拉印斟去找了那天在火場裏受過傷的小綠。

小綠原名辜綠意,是到柳周兒手下幹活才讓改的藝名。

早前在空盞樓裏能唱會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自身的條件也不算太差,家裏祖輩代代經商,雖到她這一代平白沒落了不少,但留下來的錢財倒還勉強能供她養活自己一人。

——可缺就缺在,之前好好一個姑娘,如今生生瘸了一條細腿,走到哪兒都得拄根拐杖。

謝恒顏再見到辜綠意的時候,姑娘已經瘦成了一杆竹竿兒,兩腿旁邊再加上一根木拐,不細看幾乎都分不出哪兒是哪兒。

而辜綠意一見着謝恒顏,那反應簡直與阿春如出一轍,兩顆眼珠子一瞪,便立馬沒完沒了地開始掉起了眼淚。

“小謝啊……我以為你也一起出事了!”她邊哭邊說,“好在你還活着,不然姐姐心裏真難受啊……”

謝恒顏也幹笑兩聲,安慰她說:“早沒事了,大家都還活得好好的,你不用一直擔心。”

辜綠意揩着眼淚道:“那就好,那就好……最近鎮裏實在不太平,空盞樓一拆,以後大家也沒地方去了,日子怕是不大好過。”

謝恒顏回頭與印斟對視一眼——他倆身上已經沒多餘的錢了,這會子前來探望姑娘,更沒帶什麽合适的禮物。

正尴尬無措間,辜綠意忽然眼睛一亮,直指向印斟大聲喊道:“啊……這不是小白嗎!”

謝恒顏點頭說:“是啊是啊,這個就是小白。”

印斟張了張嘴,剛想解釋點什麽,辜綠意立馬又破涕為笑,蹭着兩人的衣角樂呵呵道:“原來是小白贖你回家了啊,害我之前那樣擔心……唉,人人都說患難見真情,小白在這時候還肯帶你一起,可見他也不是什麽壞男人嘛!”

謝恒顏涼飕飕道:“……沒錯,小白對我最好了。”

印斟面無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辜綠意在一連說出三個“太好了”之後,毅然決然,同時握住了面前兩個男人的手掌。随後鄭重而又嚴肅地,将它們緊緊交疊在一處,并用力朝上拍了兩拍,道:“這是我近段時間以來,聽過最好的一條消息了。”

印斟:“不是,我……”

“不,你就是。小白,你是個有責任心的男子漢。”辜綠意眼閃淚光,無比真誠懇切地出聲說道,“以後小謝跟着你過,我就真的放心了。”

——小半個時辰之後,謝恒顏與印斟別過辜綠意,又一次踏上了街頭彎彎繞繞的老路。

陣雨方停不久,天外已隐約漫上一層水色的紅霞。

謝恒顏蹲下腰身,在路邊随意撿起一根樹枝,沿着地面的邊緣一點點地戳,戳,戳。

然而“啪叽”一聲,樹枝斷了。

“我累了。”目前身無分文的謝恒顏懶洋洋道,“你自個兒找去吧,不陪你了。”

印斟深吸一口氣,許久都未再出聲說話。

“對了。”

謝恒顏伸手揉着肚子,邊眨眼邊對印斟說道:“我還有點小餓。要不咱們……先吃飯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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