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隔山海
——原就只是一次意料之外的無心觸碰。
不過因着氛圍使然, 夜時成雙成對的癡男怨女, 和着河灘周遭五光十色的無數燈影,這場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 像是必然, 同時又像是引誘飛蛾撲火的巨大牢籠——明知死期将近,偏還願以性命前來一試。
于是如今的兩人,額頭抵着額頭,嘴唇貼着嘴唇, 誰也不曾料想,會是這樣一幅場景。
其實歸根結底, 也就只是勉勉強強……沾了那麽一下而已。
印斟先是這麽想的。
一直待得意識回籠, 他卻像是受極驚吓感到窘迫不安似的, 陡然擡臂,将那只被迫靠近的傻子傀儡, 又重重一把推了出去。
以至于謝恒顏壓根沒嘗到半點甜頭,甚至沒能反應過來, 就已經踉踉跄跄栽回了地面,直接給摔得一個屁!股着地, 狼狽不堪。
身後又是一陣過路之人充滿驚詫, 同時飽含嘲諷的咯咯嗤笑聲響。
而印斟卻只在旁使勁擦嘴, 拼命抹臉, 俨然一副受害者被強吻的屈辱表情。
末了, 還不忘繼續出聲問道:“你剛剛……為何不躲?”
當時謝恒顏真的就愣了, 杏眼瞪得如同核桃一般大小。
“行……行了, 起來吧。”印斟大概也覺得尴尬,半嫌棄半猶豫,直朝他緩緩伸出一手,“……起來了,有人在看着。”
謝恒顏沒接他的手,轉身抱緊膝蓋縮成一團,幹脆不肯出聲了。
“……快起來。”印斟彎腰拽他衣角,“你再鬧,我直接走了。”
“那……你走吧。”謝恒顏悶聲說。
印斟:“……”
謝恒顏頭也不擡,垂眼望向不遠處燈火交繞的河面。那裏仍舊有人在放花燈,走過一批,又來了一批,總歸是各種不同的面孔,卻無一例外帶着滿面歡喜躍動的笑容。
傀儡在看花燈,而印斟在側頭看傀儡。兩人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隔過一陣近乎窒息的沉默,印斟無可奈何,便把手裏的糖葫蘆和炒栗子遞過去,在人眼前晃了又晃:“……還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謝恒顏小聲說:“不吃了。”
——美食誘惑,失敗。
印斟盯着眼前這樣一個人,卻見他始終縮在臺階上,小小一道單薄的背影,看起來似乎很不高興。
他是在生氣……?
可是又有什麽好氣的?
他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形妖物,生來本該受制于人。印斟給了他最大的自由,卻并沒打算予他過度親近的權利。
印斟莫名有些心煩,也有些心亂。憋了半天,也也只重複一句:“我走了。”
謝恒顏還是不說話,抱緊雙膝背對着他,裝聾作啞學得還真挺像。
印斟眉角一抽,厚臉皮在他身後撐了一會兒,最終忍耐不住,只得麻木轉身,一人獨自往別處走。
——他真的在生氣?
傀儡還會生氣?傀儡憑什麽生氣?
然而一邊想,一邊回頭,那只傀儡仍舊蹲在河灘旁的小臺階上,時不時仰起脖頸,瞅一眼路人手裏明晃晃的花燈,然後再慢慢低下頭去,将臉重新埋回膝蓋裏。
印斟走一半停了下來,猶豫半晌,鬼使神差般的摸到岸口,找那賣燈籠的小販要了一盞花燈。
末了,滿不情願地走回去,端起花燈的一角,試着戳了戳謝恒顏的頭。
“……幹啥?”果然傳來對方怯懦低淡的回應。
“花燈,放不放?”
印斟硬着頭皮,繼續拿燈戳他。
謝恒顏聞聲一頓,随即窸窸窣窣,從他彎曲的膝蓋裏慢慢擡起了腦袋。
——直到這時,适才露出底下那張徹底燒紅的面頰,以及蘊滿水光的一雙杏眼。
驟然仰頭的傀儡,如今渾身發燙,兩眼猩紅透亮,就連說話時候的吐息都是溫的,炙熱的,甚至隐隐帶有一絲情/欲濃重的鼻音。
“放、放什麽?”謝恒顏呼吸困難,勉力擡頭問道。
印斟手裏的花燈,“啪嗒”一聲掉落在地,随即退後兩步,遲疑出聲:“你怎麽了?”
“你剛剛,親我了……”
謝恒顏雙手捧臉,眼神迷離,腦袋就跟燒着了一樣,混亂又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是第一次……被別人親!我爹以前都沒……都沒親過我。”
他越說話,臉越紅,印斟險些以為他要哭出眼淚——然而說到最後,這傀儡似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眼睛一彎,竟咧嘴笑出兩顆尖尖的獠牙:
“啊……好開心,怎麽辦?我從來沒有被人親過!”
印斟喉頭一哽,登時露出被雷劈過的詭異表情:“不是……”
謝恒顏簡直笑了開花兒,全無方才陰沉懊惱的模樣,說完從臺階上站起身,小貓一樣圍着印斟蹭:“你剛說什麽……放花燈?走啊走啊,快去放給我看!”
印斟讓他半推半就一路扯到河邊,整個人還在夢裏沒能醒神,回頭見謝恒顏還在托着腮笑,兩顆杏仁眼彎成了月牙,吃了蜜般的又憨又甜。
——倒是印斟自己,心亂得像是被貓爪撓過一樣,一邊彎腰點花燈,一邊咬牙咬到腮幫子痛。
他生氣了?
不,他根本沒生氣。相反的,這厮還正一人高興到無法自拔。
世上哪會有正常人,是像他這種高興法的?
印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過了半晌,忍不住轉頭問他:“你……當真沒在生氣?”
謝恒顏反問:“我氣啥?”
印斟:“……”
謝恒顏低頭去抓那盞花燈:“你放啊,咋不放了?”
印斟讓他催得手忙腳亂,最後點燃燈芯将它擱河灘裏,随手一推,搖搖晃晃便直接漂出去了,遠遠和別人放過的花燈擠在一團,壓根分不出區別何在。
——畢竟人家小鴛鴦摟一塊放盞花燈,卿卿我我再說兩三句情話,多半圖的就是那個味兒,也不是真要盼它能漂到天上地底下去。
印斟內心索然無味,然而無意偏頭,看那傀儡正笑眯眯的,燈往哪兒漂,他的眼睛就跟着往哪兒轉,後來轉着轉着沒了蹤影,他仍在盯着水面一動不動,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印斟支起腦袋瞅他,心說花燈有什麽好看的,漂來漂去都長得一模一樣。
可那只傀儡兩邊臉頰紅撲撲的,眉是彎的,眼也是彎的,嘴裏若隐若現一對尖利的獠牙,眼下若龇出來,大概能直接把人的脖子咬成對穿。
——分明生得一副猙獰可怖的模樣,笑起來的時候,卻像是蜜餞裏頭裹滿了糖漿,甜到叫人念念不忘。
印斟只匆匆看了幾眼,便刻意将腦袋別向一邊,轉望向河灘上密密麻麻的一堆碎石。
他原不想破壞謝恒顏的心情。
但糾結半天,沒能忍住,還是不自然地開了口:“那什麽……你最好別誤會。”
謝恒顏專注盯着河面,遲遲沒有回頭:“誤會啥啊?”
印斟神情寡淡:“我方才,不是那個意思。”
謝恒顏疑惑側目:“什麽?哪個意思?”
“就……”印斟冷漠指了指嘴,“這個,你別誤會,我只是……”
“哦!沒關系,你別在意!”謝恒顏不等人把話說完,已是嬉皮笑臉拍了拍他的肩,“我完全——沒放在心上!”
印斟:“……”
謝恒顏紅着臉說:“我剛剛是太高興了,第一次嘛……換誰過來親我一口,都會是一樣的反應。”
印斟額頂青筋一浮:“……哦。”
“別擔心,我沒生你氣。”謝恒顏小爪子給他順毛,“謝謝你陪我放花燈,我也是第一次放花燈,以前見都沒見過。”
印斟心裏跟扭了麻花一樣,完全不是滋味:“那換誰陪你放花燈,你也都是一樣的反應?”
“啊?”
謝恒顏杏眼瞪圓,壓根不懂此話意義何在:“要不然呢?不就是個燈嗎?”
“……我回去了。”
印斟倏而起身,吃了釘子似的,轉頭往璧禦府的方向走。謝恒顏聞言也未阻攔,只匆匆望了一眼頭頂漆黑的天色,說:“确實不早了……你趕快回家呗,一會兒你師父又要生氣。”
印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走兩步回頭一看,謝恒顏還站在河灘旁邊,也沒有要跟上來的意思。
兩人中間隔有數級凹凸不平的臺階,那傀儡幹巴巴在底下杵着,平白矮去好大一截——就近瞧着,又瘦又小一個人,好似周圍一陣風來,他便與那河面上的花燈一樣,漂着漂着,也就漸漸沒了蹤影。
印斟本想問他上什麽地方過夜,但是動了動唇,終究沒問出來。其實他去哪裏,本來和印斟也沒多大的關系,璧禦府對于這些流連在外的妖物而言,隔的可不僅僅是一處臺階,而是千萬堵跨越不過的高牆。
即便今日的印斟有心拉他一把,隔日由成道逢或是容府那兩人察覺了異樣,屆時要死的不僅僅是他一只傀儡,順帶還會牽連出更多複雜難言的事端與禍亂。
——而事到如今,印斟未曾揭發謝恒顏的身份,已經是他目前為止能夠留下的,唯一一份仁慈。
印斟短嘆一聲,淡淡将目光從河灘處收回。一直走到後來徹底遠離的時候,終究沒再反複回頭。
※※※※※※※※※※※※※※※※※※※※
印斟:感覺心髒中了一箭,怎麽破?在線等,急!
這裏必須聲明,印斟最開始親傀儡的時候,真的只是腦子一熱,單純想堵一堵他的嘴!
後面有感覺,完全是因為傀儡回頭那一笑……太治愈了!這是什麽天使笑容,竟然該死的甜美!
分析一波當時印斟的心情:boom的一聲,腦子裏像是放了煙花,五光十色,又酥又麻又甜!
緊接着反應過來,避免誤會,急着想要解釋,然而沒想到人家傀儡根!本!不!在!意!
他!居!然!不!在!意!
不!在!意!
于是又duang的一聲……
印斟今天就死在這個糾結裏出不去了。
他這輩子就死在這個糾結裏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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