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心軟
反正自打七夕那夜之後,印斟便無端陷入一種身心扭曲的詭異狀态。
他自覺內心不大舒坦, 可思來想去, 也不知究竟不舒坦在什麽地方——歸根結底,還是得怪那只傻樂呵的二愣子傀儡。
好在後來有那麽幾天, 印斟沒再瞧見他的蹤影。衣櫃及房頂都仔細搜過幾圈, 廚房也沒見有人偷吃過的痕跡,總之鎮裏鎮外沒鬧出什麽過大的動靜, 那便說明他還好生活着,至少沒蠢到讓人直接揪住。
為此康問和成覓伶沒少私下問東問西, 然而多半……也是為着當日一事好奇八卦。
“師兄後來和那小倌怎麽了?”成覓伶托腮問道, “我還是頭次見到活的小倌,長得像只瓷娃娃一樣,也難怪一堆男人圍着他轉。”
康問卻說:“我看啊……人家八成跟那姓容的私奔去了,不會再回來找師兄了。”
“為什麽啊,我們師兄哪裏不好了?”
康問一本正經道:“你是不知道, 那臭小倌——實在太能吃了, 師兄根本養不起他。”
成覓伶驚詫道:“那是得有多能吃呀, 連師兄都沒法養?”
康問賊兮兮道:“他一頓能吃三十個雞蛋……你覺得呢?”
“三十個?”成覓伶吓得兩眼瞪圓, “那、那他還是個人嗎?”
康問以手掩面,故作神秘道:“我覺得吧,他已經不能被稱為人了……那食量,簡直就是個怪物。”
說完恰好回頭——印斟就站在他倆身後冷冷看着, 幽靈似的, 一直沒有開口吱聲。
康問急中生智, 立馬将話頭一轉:“喲,師、師兄啊……你看今天這天氣真是好,豔陽高照的,适合上街打醬油啊!”
成覓伶也跟着打馬虎眼:“對啊,這天氣真是……不對,這是要下雨了啊,哪門子的大太陽?”
印斟懶得與他二人貧嘴,手裏木桶抹布一擱,轉身又去準備蠟燭供品等一類繁瑣雜物。康問猜是再過不久的七月十五,鎮中百姓必定前往拂則山祠堂內例行參拜,在這之前,成家往往會率先派人将一應事務打理俱全——話雖是如此一說,每次真正往外忙進忙出的,也就單只印斟一人罷了。
至于成覓伶與康問兩個,一個磨磨蹭蹭使不上力,一個愣頭愣腦只會搗亂,到最後只會适得其反,淪為甩不掉的兩大累贅。
印斟臨出門之前,管家霍石堂還在後院裏收拾衣裳被褥,一邊忙一邊絮絮叨叨道:“看這架勢,再過幾日天該涼了,進出拂則山恐怕不大容易。”
成道逢在旁飲着熱茶,幽幽說道:“再怎麽不容易,一年到頭的參拜都必不可少——這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誰也不可貿然打破。”
言罷将那茶盞輕輕往下一擱,揚聲喚了印斟道:“斟兒,事不宜遲,還不快些上山?”
印斟點頭稱是,待要轉身離開時,成道逢卻忽然道:“慢着。”
印斟應聲回頭,成道逢便指向他懷裏兩大只包裹,問:“都帶了些什麽,拿這麽多東西?”
印斟側身将包裹拉開一條縫隙:“供品盤和香爐,神祠裏的磕壞了不少……現在趕去換新的。”
成道逢皺眉:“之前不是換過新的麽?”
印斟頓了一頓,很快又道:“山間飛鳥走獸居多,平日喜往祠堂中偷食供品,偶爾不慎造成一些磕碰,也是無法避免的。”
成道逢擺了擺手,亦無意多加追究:“行了,天色不早,你且快去快回罷。”
随後見人走到門口,忍不住再次出聲提醒:“斟兒,參拜一事……至關重要,今日過後,切莫再惹出任何岔子。”
印斟心知他将祠堂神像看得極重,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當即收拾一身大小物件,同時挎着包裹與木桶準備上山。
走前霍石堂甚是細心,說過後不久多半是要落雨,偏還往他臂彎裏擱了一柄半舊不新的綠傘。
然而印斟離家那會兒,天上雖是陰風陣陣,卻也未見有任何将要落雨的跡象。入秋以來溫度轉涼,但天氣多半趨向于幹燥,印斟上山路沒走多遠,便将綠傘折起來放回背後,轉去專注折騰手裏兩大只布包。
提起這倆大包裹,要說他完全沒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包裏放的東西,當然不止祠堂用的香爐和瓷盤,再往裏探過一些,能明顯瞧見最下一層嚴密遮蓋的好幾只紙包,以及一些秋時需用的加厚外袍。
紙包內是現蒸的饅頭,外加三串藏匿極深的糖葫蘆。
外袍也是讓裁縫新做的。只因某人的身量與印斟比起來,實在相差太遠——寬闊的衣裳于他而言,并不算是保暖,反倒多少有些漏風。
印斟先是忙完手裏的工作,随即扔下抹布木桶,繞着祠堂仔細轉了兩圈——神像背後和牆縫都找過了,還是沒見着人影。
按理來說,那二愣子傀儡沒別的地方可去,多半只會在祠堂附近胡亂晃悠。
不然就真如康問所言,轉頭跟着容不羁私奔去了。
印斟抱着倆包裹,在門前石階上站了半晌,心說要不把東西扔地上算了,有緣吃上便吃上,吃不上就老老實實餓肚子。
他正這麽想着,方要朝下彎腰,這會兒偏是禍從天降,額頂梧桐枯枝沙沙作響,半空當中窣窣摔下一人,落葉漂浮般的輕重,勁頭卻是發了狠的十足迅猛——
印斟當時只覺胳膊一酸,不過垂眼一瞬,來人已是悶頭往下鑽進他懷裏,順勢連手帶腳将他穩穩纏在一處。
兩人幾乎是繞在原地打了好幾個轉,最後印斟胳膊支撐不住,抱着那人跌跌撞撞坐回石階上,勉力撐起地面方才穩住身形。
随後陡一低頭,便正好對上懷裏眯成一線的黝黑杏眼,以及帶有某些可疑紅暈的側頰。
“……你幹什麽?”印斟全身僵滞,艱難開口。
“師兄!”謝恒顏像條見着主人的家養小狗,撲騰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伏在一旁又摸又蹭,“……我就知道你想我了,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啊?”
“想什麽?……起開!”
印斟掙了半天,沒能掙動,最後只好拎着謝恒顏的後頸,強行将他從身上撕了下來。無奈這厮當真像是牛皮糖一般,幾天不見,愈發纏得沒了半點規矩,剛推開沒過多久,偏又眉開眼笑地抱了上來,一頭埋進印斟肩窩裏蹭了又蹭。
印斟無可奈何,忙從包裹裏掏出早備好的大白饅頭,順手往人面前陡地一亮——果然此法甚是有效,謝恒顏一見到吃的東西,其餘什麽都是次要,當即松開印斟,又轉頭去抓他手裏的饅頭。
兩人你來我往争奪數回,最終印斟擡起一腳猛地朝外一掀,謝恒顏便一咕嚕從他身上滑了下來,同時注意力也轉移到了香噴噴的饅頭之上。
——這傀儡有了飯食忘了爹,自打饅頭捧在手裏,就沒空再搭理一旁辛苦投食的印斟,反倒顧自一人吃得很是快活。
印斟先時一愣,随後琢磨半天,硬只憋出一句:“你多少天沒吃飯了?”
謝恒顏掐着指頭一數,說:“……五天。”
印斟算着五天,大概也就是七夕過後的整整五天。人不吃飯會餓死,傀儡不吃飯會怎樣,他不知道,但那感覺多半不會好受。
可再轉念一想,這只傀儡有手有腳力氣也不小,卻永遠依靠別人才能勉強過活,再照這樣下去,倒真成了印斟養他過一輩子。
“我若不給你送飯,你就不會自己吃了?”印斟忍不住問。
“也不是不吃。”謝恒顏邊啃饅頭,邊含糊着說,“我看祠堂附近有幾棵橘子樹啊,最近都是湊合吃的野果,能填飽肚子差不多夠了。”
印斟又問:“那你住什麽地方?”
“祠堂。”說完謝恒顏又指了指頭頂的樹梢,“沒下雨的時候,就住樹上。”
印斟無言以對,默默看他啃完所有的饅頭,後又将裝有新衣的包裹拖拽出來,分別疊至整整齊齊,再反手擱往他的腿上:“這是外袍和裏衣,總共三件,你自己悠着點穿……壞了便沒有了,別想着再問我要。”
末了,幹脆将收好的綠傘也一并塞進裏頭放好,以防這怕水的傀儡突逢大雨降臨,偏到屆時又無處可避。
“……你這是幹什麽?”謝恒顏一次抱一大堆東西捧在手裏,反而顯得手足無措,“我……我沒叫你買這些啊,好貴的吧?再說了,我也沒錢能還……更沒什麽值錢物件來抵。”
印斟才不想說是看他可憐,要吃沒吃,要穿沒穿的,當真像是一條落魄流浪的野狗,成日在山上山下飄來飄去——嘴裏說着要找他爹,實際又對外界地形一竅不通,可能哪天找着找着,就把自個兒給搭了進去,最後再也見不到蹤影。
他是覺得自己像在養着某類野生的寵物。這類感情很是微妙,就跟在路邊喂食一只小貓小狗是同樣一個道理——偶爾喂上一次,是因人類天生固有的憐憫心态,但到後來喂養了太多的次數,要說完全沒有一點感情存在,那幾乎是不大可能的。
印斟不知這比喻究竟恰當與否,反正內心曾有過的那些想法,他也不可能正兒八經說與謝恒顏聽。到後來,也僅僅只是淡漠出聲道:“……沒指望叫你還我什麽,不過是近來天涼,鎮中事務較為繁忙,怕你又要壯着膽子上門叨擾罷了。”
熟料謝恒顏壓根沒将他的話放在心上,手裏捧着包裹,面上的表情反是愈發多出幾分驚恐:“怎突然待我這麽好的?你、你可別真是……想要弄我罷?”
※※※※※※※※※※※※※※※※※※※※
印斟:我印斟就算被讀者罵死,死外邊,從這跳下去,也斷然不會救這只傀儡。
……真香。
先心軟的那位就輸了,看看人家傀儡,至今還是一頭霧水~
謝恒顏:他對我好就是想打我!(肯定臉)
印斟:(真的想撸起袖管打殘他,然而在打殘和幹殘兩樣選擇中,最終決定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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