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質問

回不回去這個問題, 印斟不是沒有考慮過。

早前與成道逢鬧得太僵, 大大小小一堆誤會沒能解釋清楚。

成道逢有他個人的意願,而印斟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兩人之間很難心平氣和地進行一次普通交談, 所以有些事情至今仍是一片含糊。加之神像受損那一事過後,山下鎮民待他的看法也是各自不一——反正單從當鋪那一處聽來,大多不是什麽好話。

但打這三日以來,住在拂則山的條件有多艱難困苦, 印斟病過一回,委實有些被憋到內傷。

白天的時候沒地方吃飯, 便是一堆人圍在小鍋前互相搶食, 有些東西還是從趙憑疏那處現借過來的, 怎麽用來怎麽膈應。

夜裏和謝恒顏擠同一張褥子睡覺, 印斟以往從沒與人挨在一處睡過,別的不說, 還總得管那傀儡瞎踢被子亂拱人。

總之這幾天一路磨合下來, 印斟算是沒了一點脾氣。眼下側目望向身邊正探頭探腦的謝恒顏, 謝恒顏卻是連飯也不吃了,放下碗筷, 一心一意擡眼看他:“你是準備回去了?”

印斟沒說要回, 也沒說不回:“我還有事, 需同師父交代清楚。”

“……那我怎麽辦?”謝恒顏只當是他又要回璧禦府了, 心下一急, 登時揚聲道, “你是有地方可去,可我不能一人住祠堂啊!”

印斟未再多言,伸筷子朝他碗裏又夾了些肉:“先吃飯,別的之後再說。”

謝恒顏猶是頹然,垂眼盯着面前一碗鮮肉白米,顯然不高興道:“你昨晚還說給我買糖葫蘆,今天他們來一喊,你就着急想回家去了。”

“沒說不買。”印斟淡聲道,“你吃你的。”

彼時康問就坐在對面,被謝恒顏如是一番舉動逗得直樂呵。

“喂,你這浪蕩小倌,前段日子不還和容不羁混在一塊的?”康問有意調侃道,“怎現在知道黏着我家師兄不放手了?知道他有多好,不舍得了吧!”

謝恒顏眼睛一瞪,當即反駁出聲:“你胡說,我何時同容不羁混在一塊了?”

康問挑眉道:“還說沒有?上次七夕你倆上街,我們大家都看到了!”

“後來我和印斟一起放的花燈。”謝恒顏脫口道,“他在河邊還親了……唔!”

話沒說完,嘴裏突然被人塞進一只雞腿。回頭時印斟又在朝他碗裏添菜:“吃飯歸吃飯,別總說些有的沒的。”

康問卻只當謝恒顏在講笑話聽,冷哼一聲,複又不鹹不淡地道:“你若有本事,求得我師父放你進門……也不是不行。”

“誰想進你家門?”謝恒顏恨恨拔出雞腿,同時擰眉說道,“又不是什麽多好的地方,進去難道遍地黃金?”

“遍地黃金沒有,再怎麽說,也是師兄本來的家——等到三日期限一過,師父必會上山查探神像。屆時師兄不回咱家,難道眼睜睜在人面前滿山流浪不成?”

“……”

康問說的沒錯,人家璧禦府的大師兄,就算和師父吵了趟架,也沒道理淪落山裏過起沒米沒鹽的清貧日子。

印斟一個活人,到底不比傀儡身體那樣結實還耐打,稍不留神便能染了風寒,回頭發高燒渾身沒力氣,久而久之這麽下去,遲早得讓他折騰病死。

謝恒顏一時無言,坐在桌前怔立半晌,終是未再出聲反駁。

于是當天一頓好生生的午餐,最後因着康問成覓伶的突然出現而不歡而散——但說是不歡,其實歸根結底,也就只有謝恒顏一人悶悶不樂。

他師兄妹三人多日不見,聚在一旁談天說地,當真是好不快活。飯罷各道一聲別,約好明日祠堂裏見,不多時便留得謝恒顏與印斟二人,收拾東西準備再次回山。

“劉哥那邊,神像該是完工了。”印斟擡頭望了眼天,見山那頭差不多也在放晴,“明天我回家一趟,那些石匠的工錢由我來結。剩下那些銀兩,你自己留去買吃的。”

謝恒顏撐着手裏一柄紙傘,遲遲沒有出聲說話。

他該說點什麽才好?傀儡相對于人類而言,本就是即用即扔的一具玩物罷了。不過是他心思敏感,畏懼孤獨,所以一直試圖向有活人的地方不斷靠近,借以索取本該不屬于他的那些溫暖。

“那……我呢?”

謝恒顏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再次擡起雙眼,徑直盯視着印斟道:“我當你是朋友,你是如何看我的?”

印斟沒想過他會這麽一問,當下還讓這傀儡問得愣住,怔然偏頭迎上他的目光。

他是怎麽看待謝恒顏的?

要說朋友,于他自己內心而言,壓根還沒到那個程度,頂多只能算是施舍與被施舍,困難時期相互依存的被動關系。

這一人與一傀儡之間,隔一座山,隔一片海,其間洶湧澎湃的,并非是那無可掌控的滔天波浪,而是背後詭谲難測的小小一顆人心。

印斟尚未開口,自然謝恒顏也已明白。他沒有如願等到想要的答案,便只高高舉起那柄紙傘,費力将兩人頭頂遮蓋得嚴嚴實實。

随後他們保持沉默,并肩沿着山路朝祠堂裏走,臨近門前那道石階的時候,謝恒顏終于說道:“錢的事情,你不要老提了。”

印斟微微側目:“什麽?”

謝恒顏無奈道:“牙都已經賣了,你叫我拿那些銀子去買吃的……這不是在直接扇我的臉嗎?”

印斟停下腳步,問他:“那你想怎樣?”

謝恒顏卻道:“我倒要問問你,你想怎麽樣?”

印斟:“我怎麽了?”

“之前成道逢在那麽多人面前賞你耳光,強行逼你認罪。”謝恒顏道,“這會兒神像修好了,你能當什麽事情沒發生,繼續回去當他的徒弟?”

印斟反問:“那你覺得,我應當如何?”

“我不知道。”

“……”

“印斟,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謝恒顏倏而偏頭,望的卻不是印斟的眼睛,而是地面坑坑窪窪,一連無數道泥濘的水漬。

“如果終有一日,你與成道逢之間觀念相悖,已抵達勢同水火的險要地步。你還會老老實實待在他門下,做個鞍前馬後,任勞任怨的好徒弟嗎?”

印斟神色不變,獨那雙深不見底的幽黑瞳孔下,泛起一陣無端波瀾。

“這樣說,也許你聽不大明白……那我換個別的說法。”謝恒顏道,“倘若成道逢發現我是傀儡,他要拔刀砍我……你是攔,還是不攔?”

印斟目光偏移,繼而凝向紙傘之下,謝恒顏那張稚氣未消,偏又帶有幾許認真意味的面龐。

半晌過後,他将大手伸開,恣意上前,用力揉了揉傀儡毛茸茸的發頂。

印斟沒有說話,只淡淡笑了一聲,也并非是發自內心的坦誠笑容。

謝恒顏還是沒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有些小小的失落。

此時打破僵局的,卻是祠堂之內,劉哥突如其來一嗓子高喊:“——謝公子,你們可算回來了?”

“啊……哦,來了來了!”

謝恒顏先時一愣,旋即回過神來,匆匆邁腿便朝祠堂裏奔。

這會兒修繕神像的七名石匠,已将手裏各樣包裹工具打點清理好了,幾個人熙熙攘攘并在一團,看樣子是準備直接下山。

而在祠堂中央端正擺放那一尊神君石像,如今各處磨損的地方,皆有受過不同程度的精雕細琢。至于神像頭頂那枚駭人刺眼的業生印,也已被密密實實一層石漿盡數填滿,等到雕花兒徹底風幹,便再難看出任何多餘的痕跡。

謝恒顏和印斟特地瞧過他們重新朝上繪過的一圈圈繁瑣石紋。到底是手藝人刻出來的精工細品,只要借由圖紙對照,便能輕易繪得一手漂亮絕活兒——反正五十兩銀子花出去,至少沒算白打一趟水漂。頂多就那批跟來渾水摸魚的學徒着實太多,偷偷在後頭吃了不少銀錢補貼,謝恒顏雖說對此心知肚明,到最後也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真與他們計較過頭。

印斟原以為這事兒不大好辦,怎麽說也得往後延遲一陣,沒想到劉哥他們做工利索,說不拖沓便絕不拖泥帶水,該做好的一樣也沒落下。

當天下午結好了工錢,一衆人等背負大包小包,同來時一樣匆匆忙忙趕着下山。

謝恒顏還想說做桌豐盛酒菜好生款待一番,劉哥卻擺手叫他不必多忙。兩人又對着聊了幾句,說到是否要來他門下做學徒,又說鎮外大城小鄉村裏有哪些好吃好玩兒的東西,塞外的沙以及北域的雪雲雲,說得謝恒顏極是向往,倒當真動了幾分出門遠行的心思。

當時他那同鄉的老包也在旁邊聽着,一堆人正有說有笑,勾肩搭背直朝山路上走。說到後來,見印斟也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四下游離,許是想來找謝恒顏說些什麽。

劉哥眼尖注意到了這點,偏反手沖謝恒顏勾一記指頭,像是有些刻意又無意地說:“謝公子,借一步說話。”

※※※※※※※※※※※※※※※※※※※※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距離不是問題,只單看你有沒有平山海那一顆心。

印斟答曰:暫時沒有。

謝恒顏:你要追夫火葬場的我跟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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