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早上八點準時起床, 九點吃完早飯去教室上課, 假如沒課就去圖書館自習。

周二至周五下午她會去距離學校的十公裏外的智因科技實習, 實習崗位是內容編輯。

周末兩天都會輾轉多個高檔小區, 為中學生輔導功課。

“所以許老師你要是想找邱露, 最好是在周一下午,不過據她的室友們反應,每周一下午她都會去校外,也不說去哪做什麽。”輔導員站在數學系辦公樓前,手裏捧着幾束鮮花,順手拿出一束百合遞給許乘月:“教師節快樂。”

“她把時間安排的這麽滿,忙得過來嗎?”他接過花, 低頭放在鼻尖聞了聞。

“很拼的學生, 她家庭條件一般, 還有助學貸款。”

他擡手看了眼時間, 今天周一, 還有二十分鐘邱露就該下課了。他打算去教室等着她,最好能看看她周一下午去校外有什麽事。

“許老師,你找她什麽事啊?”輔導員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男生,一張圓圓的臉戴了個黑框眼鏡, 遮住過于狹小的眼睛。

“哦,她最近有門課作業總是不交, 我找她談談。”

輔導員一臉驚訝,皺着眉問:“可她沒有選你的課吧?”

話音落下兩人都站在原地愣了将近一分鐘。

“咳咳,沒選嗎?”他假裝被花香嗆到, 花束朝下揮了揮手說:“難道我記錯了?”

“可能真的是記錯了。”沒等對面的人開口他重複一句,沒再理睬眯着眼無比懷疑的輔導員,迅速離開辦公樓,朝邱露上課的教學樓走去。他穿了一件普通的灰色襯衣,低下頭隐藏在人群中,不停有車從他身邊騎過,把周圍的聲音淹沒進自行車的車轱辘間。

走在路上他給顧雲風打了電話:“下午我跟着邱露,看她打算去哪。”

“我找幾個人和你一起。”

“不用。”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人多了太顯眼。”

“那你小心一點。”

許乘月點點頭,說着肯定不會出問題。

電話那頭顧雲風在辦公室裏焦頭爛額地翻着案卷,聽他這麽說也就沒太在意,匆匆挂了電話。雖然邱露從時間上具備殺害三人的可能,但在他眼裏這畢竟是個讀大學的女學生,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動機。大白天許乘月跟着她,應該不會出什麽事。

早上七點他接到了應西子的電話,昨天來了那麽一出後,她經過一晚上的痛定思痛翻箱倒櫃,說是終于在應邗的保險櫃裏找到了一份去年的檢查報告。

“你怎麽打開你爸的保險櫃的?”他沒好氣的問。

“拿了他的鑰匙啊。”

“我知道,我是問你怎麽拿到鑰匙的。”

“他睡覺的時候拿的,就這麽簡單。”應西子坦蕩蕩地說着,絲毫不顧及顧雲風随之到來的狂躁。

所以她把自己騙過去就是為了應付她催婚的爹媽?什麽不能偷東西不能随意打開保險櫃全都是借口。她是不知道昨天晚上回去之後自己做了多少解釋才敷衍過去。

“報告我傳給你了,你看看就好。”

他點開郵件發來的報告,是一年前許乘月墜樓被送入醫院後下的病危通知單。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他看不太懂的診斷結果。所有報告沒标好順序就亂七八糟地傳了過來,他對着滿屏幕的陌生術語只好全打印出來,整理好順序,一張張仔細看着。

“昨天我跟我爸說了,你們做警察的平常太危險,一不小心就又是受傷又是殉職的。”

“然後呢?”

“他就沒說什麽了,應該短時間不會催婚了吧。”應西子嘆着氣,語言間盡是委屈。她覺得自己失戀失得非常別出心裁,誰都暗戀過,跟誰都做過情敵,最後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個多餘的。

多特別的經歷啊,這輩子應該不會有第二次了。

“不行,你得跟我說說,這些報告……最後是什麽結論?”顧雲風按着太陽穴看着這堆東西覺得頭疼。

“就是說乘月在腦死亡二十四小時內回複了呼吸,搶救回來了。”

“這和我們知道的事實不是一樣的嗎?”顧雲風問。

“對,是這樣。”應西子也有點懵,她附和着點頭。

“那這些報告為什麽會被你爸藏起來?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應西子語重心長地回答。她也覺得挺奇怪,這份報告和保留在住院部的病歷檔案并沒有太大差異,為什麽要藏起來呢。

————————————————

邱露下了課就背着書包直接走出教室,她敏銳地環顧四周,感覺沒人注意後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黑色口罩,從容地戴上,松開紮馬尾的皮筋,把黑色的長發批下來。

瞬間像是變了一個人。

周圍是來來往往的人群,許乘月走在五米開外,跟着她一直走出校門,然後進了地鐵。他刻意取下眼鏡,手裏拿着本書,像個學生一樣等着地鐵。

接着和她一同坐上開向城北的車。

半個小時後,從地鐵站出來時天很陰沉,沒過一會兒就下起了小雨。許乘月在街邊買了把深色雨傘,盡量遮住自己的臉,緊緊跟着背個小書包的邱露。

這個地方已經出了市中心,在南浦市的北郊區,周圍沒什麽居民樓,基本都是大型工業園區和辦公樓。街上人很少,但小路很多,他不得不拉近和邱露的距離,以免走錯路。

這個女孩走在前面一直左轉右拐繞着路,不停低下頭看着手機。走到一個紅綠燈路口時,她突然轉身,敏捷謹慎地環顧四周,看到周圍空無一人,似乎并沒有人在跟蹤。

此時許乘月剛好走到一棟樓旁邊的角落,雨已經停了,他走到角落時因為收傘停了幾秒,視線被高樓擋住。

所以才沒被發現。

邱露來這個地方做什麽呢?他不得不把距離拉開到十米以上,然後打開手機地圖觀察着附近建築。

終于在方圓五百米內看到了榮華生物四個字。

停下腳步時,擡頭剛好看到這家公司的logo。前方二十米處邱露拿了把鑰匙,輕輕推門進入園區,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見。

邱露為什麽要來榮華生物的老園區?她是來見什麽人麽?

許乘月繞着園區的門走了好幾圈。邱露剛剛進去的時候把門又反鎖上了,他要想進去,應該只能翻牆了。他掐指一算,自己之前還真沒翻過牆,遇到這種進不去的事,基本都是顧雲風給解決的,撬個鎖破個門,輕輕松松不在話下。可他拒絕了顧隊派人跟來的善意提醒,只能自己解決這種小問題了。

于是他找了幾塊轉頭壘起來,後退十米,一個沖刺後踏着高約三十厘米搖搖欲墜的轉頭堆,左腳一蹬,雙手扒着紅瓦牆,身形矯健的爬到了圍欄上。

然後心一橫,閉着眼睛跳進下面軟塌塌的草叢中。

園區裏面是兩幢二十年前的現代建築,牆上爬滿綠色藤蔓,受榮華生物被調查的影響,通通大門緊閉,停止正常運轉。

許乘月站在樓下,擡頭凝視着六樓一扇未關緊的窗戶。窗臺邊有一盆綠蘿,大概是很久沒人照顧,沿着牆壁一直長到了五樓。

他擡頭看了看厚重的雲,雨停了但空氣很沉悶,彌漫着桂花濃郁的香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邱露已經消失在這兩棟建築中了,他不知道這女孩究竟去了哪個房間,這裏已經處于關閉狀态,她來作什麽?

他鬼使神差地走進最前面那棟樓,腳一踏進去就渾身戰栗起來。

陰暗的大廳,潮濕的樓梯,地上是馬賽克花紋地磚,電梯旁對稱地擺了兩個胡桃夾子。

這個地方他來過。也許是真實地來過,也許只是在他詭谲瑰麗的夢中出現。

他猛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篇新聞報道,榮華生物發布新産品的通稿。新聞稿的配圖是在榮華生物某個辦公室裏拍攝的,配圖幾乎被一張桌子占滿,江洋穿了身西裝坐在桌前,笑容油膩看着很不舒服。他的左手邊角落裏有一個紅絲絨禮盒,禮盒上系着一個紅色蝴蝶結。

許乘月一直在尋找那篇新聞稿中出現的辦公室,他需要知道那個紅絲絨盒子究竟屬于誰,跟他記憶中的那個盒子是同一個嗎?那張圖片上江洋所在的地方,身後是個朝南的窗戶,桌子上擺了一臺顯微鏡,看起來是個裝飾用的模型,并非真的。桌子左側一米處就是牆壁,牆上挂了一個時鐘,當時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剛好可以看見下落的太陽。

他擡手看了眼手表,現在剛好三點整。那篇新聞采訪的日期是五月份,現在九月,算起來,再過十幾分鐘,太陽就會升到同樣的高度了。

同一個房間,裝飾可能會變,窗簾也許會換,就連門和窗戶,都可能再一天內變成另外模樣。

但位置是不會變的,太陽的高度永遠一樣,投射的陰影不曾改變。

走到三樓時,他推開一扇半掩着門,牆上挂着一副字,地上鋪上了紅地毯,桌子中間放着幾本翻開的書。

擡起頭,看見窗邊升起的太陽,沖出陰天的雲層,光芒四射。和新聞稿圖片中的太陽合二為一。

但很快他就感受到巨大的壓迫感——

這間虛掩的辦公室裏有人!

環顧四周,他的正對面,一個人背對着自己坐在寬大的椅子上,逆光下幾乎被陰影完全掩蓋。

“這間辦公室是江洋的。”她轉動椅子正對着許乘月,從書櫃上抽下一本書,書名是《人工腦神經對帕金森患者的治療作用》。

“我們又見面了,許教授。”林想容看起來依然溫婉端莊,她把長發發梢燙卷,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褲襯衣和一雙黑色平底鞋。

她微笑着看向他,就像在見一個認識多年的好友。

————————————

“林小姐。”許乘月禮貌性地打了招呼,右手顫抖着打開手機錄音,後背被汗水浸濕,故作鎮靜地站在她對面:“您有見到一個長發戴黑口罩的女學生嗎?”

“你說邱露啊。”她輕松地旋轉着椅子,雙手搭在扶手上,幾秒後輕輕擡起頭,眼神穿過許乘月的肩膀,投向他身後。

“她就站在你身後啊。”

恐懼感莫名侵入全身,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林想容指了指他身後的門,才下意識地轉身後退。

戴着黑口罩的女孩站在他面前,眼神充滿殺意。她伸出雙手推了一把許乘月,毫不遲疑砰地一聲關上門。

他沖上去手肘撐着牆壁,用盡全力轉動門把手,可惜門外傳來上鎖的聲音。後退幾步,大力踹着門把手,望着紋絲不動的鐵門近乎絕望。

“你到底要幹什麽?”許乘月壓低聲音,轉身貼近辦公桌,雙眼發紅地質問着林想容。

“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林想容站起來,靠近他胸口,從容地從他口袋裏拿出正在錄音的手機。

“在錄音嗎?錄音沒用的,兩個小時後,我會幫你删掉。”她的眼睛笑起來像天上的彎月,

拿着許乘月的手機揮了揮,又放回他口袋裏。

“我只是想和你單獨碰個面而已,畢竟我們以前關系不錯。”

“以前?”

“對啊,你做手術之前。那時候你可沒忘記我呢。”她輕輕一躍,坐在辦公桌上,惡作劇般地掐了下許乘月的臉。

立馬被他皺着眉甩開。

“王坤已經跟我們坦白了。”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故意欺騙她說:“他和江洋進入別墅的時候其他人就已經死亡了,他殺害了江洋,邱露殺掉了另外三個人。”

他想知道林想容會有怎樣的反應,如果這些事跟她有關,她大概會恐懼,害怕,矢口否認?

但現實令他失望了。

“他沒坦白。”林想容事不關己地笑着:“不過你的推斷是對的,我也不怕你知道。你肯定在想,邱露為什麽要去殺掉他們吧?”

“是,我很奇怪。”

“因為……”她故意停了幾秒,然後從桌子裏找出一個打火機,在火光中,靜靜點燃一只白色的香煙。

“當然是因為你啊,許教授。”

煙霧缭繞中她笑得格外放松,手中的打火機放回抽屜裏,手指夾着細長的煙,眼角紋路被煙悄悄遮住。

“我們今天不聊江家的案子,這案子跟你想的差不多。我們來聊聊你的故事,你一定很想聽吧。”她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營造着巨大壓迫感。

“我沒什麽故事,沒興趣聽。”

“別,口是心非可不是什麽好事。”林想容有點失望地對他說:“你假裝不想聽,我也得跟你說說前因後果,讓你知道,我們本來就是一條船上的人。”

沒等許乘月做出任何反駁她繼續說下去。

“那年你墜樓後傷的很嚴重,腦死亡,無自主呼吸。為了讓你活下去,陸永找到我,然後在我的主導下,才給你做了一個極具進步意義的手術。”

“這事本來是絕對保密的,也不知道怎麽被江洋知道了,他還告訴了其他家庭成員。”林想容撇了下嘴,無奈地聳聳肩:“沒辦法,他們只能去另一個世界了。”

她輕描淡寫的口吻仿佛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而那些無辜遇害的死者,只是茫茫世間的弱小蝼蟻。

面對許乘月憤怒的眼神林想容趕緊擺手道:“許教授你別這麽看我,殺了他們可不是我下發的號令,我沒那麽殘忍。”

“呵。”他冷笑一聲:“那是誰?上帝嗎?”在她開口說自己和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時,他的理智好像就開始偏離了。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透露着極端的不屑與輕蔑,甚至自己在她眼裏,也只是一個能被輕易控制的提線人偶。

“許教授。”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溫柔地看着他,問了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你們實驗室的那個項目怎麽樣了?就是那個ai偵探。”

“挺正常,不勞您費心。”

“我有時候常常在想,我從哪裏來,我為何而活,為什麽每個人都會有獨立的靈魂與思想?”她不停跳着話題,轉身望着窗外落下的太陽,鮮豔耀眼。

“許教授,你會想這些無聊的問題嗎?”

他忍住憤怒與暴躁笑了笑,擦掉手心額頭的汗:“不會,我只會想,究竟是誰,號令他們殺掉了江家全家人。”

“那你可真是遲鈍啊。”林想容淩厲的眼神望向他,毫不膽怯直接對視,繼續回到自己的節奏中。

“你們實驗室ai偵探這個項目,幾年前就開始了。據我所知,去年五月的時候,就已經基本完成。”

“其實我并不了解人工智能,那時候陸永跟我講過,說在系統搭建好後,你們需要通過大量樣本來訓練ai偵探,這樣才能讓它不斷學習,自我訓練,最後擁有最準确的判斷能力。”

“然後我才知道人工智能的大概概念。”她從辦公桌上跳下來,走到許乘月身邊,在他耳邊輕輕問:“今年突然讓你去一線刑偵隊,讓你去案發現場,你知道為什麽嗎?”

最後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月亮從西邊升起,天上有一顆無比明亮的星,照亮灰暗的天空。

為什麽?他突然恍惚起來。

林想容的每一句話都像毒液一樣浸入他的身體,吞噬他過去的認知和判斷。她溫柔的聲音是一把尖銳的刺刀,刀尖鋒芒畢露,沾上毒藥刺向自己的心髒。

“許乘月。”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弱小的聲音變得震耳欲聾,每個字都在腦海中被無限放大——

“你難道沒發現,你就是ai偵探本身嗎?”

你就是,那個被訓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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