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推進、推進!

那天趙爾春和徐洋喝完酒,就叫陳卓來接他回去了。臨走還問了徐洋的工作室地址。

陳卓是三年前趙進給趙爾春安排的女司機。她又瘦又高,帶着上框厚黑的貓頭鷹一樣的眼鏡,神态嚴肅、不茍言笑,一般人跟她對視總會莫名緊張。

十二點多電臺有一檔深夜時評,趙爾春進去,陳卓把頻道調到了音樂臺。

“我們當時留長發、穿牛仔褲、還有軍防店買的軍靴和黑色海軍夾克,就在地下室裏創作音樂和寫詩。八七年的一個下午——”陳卓立刻換臺。

趙爾春道:“就剛才那個。”

陳卓又把臺調回去:“我當時正在寫《沉默中行走》,紀律防衛部的人突然沖進來,我就覺得,好的,對,我可以為信仰殉葬了。沒想到後面還跟着白大褂,西山醫院的精神病醫生。然後我就在西山醫院待到委員長第一次大赦……”

主持人小祥介紹了下晚間嘉賓——去年民選黨上臺之後才“治愈”出院的朋克老人姚楚峥。當年他媽求助社區,說自己兒子被敵人洗腦,求組織幫助。讓醫院“誤判”後,在裏頭呆了二十幾年,拿了九百多萬的國家賠償。

簡單說了履歷,便進入正題,播放他在精神病院完成的歌,《沉默中行走》。

長長的前奏後,生猛的歌詞進來:“永不忘記!永不原諒……”

趙爾春道:“陳姐,你們監察署就是防衛部分出來的吧?”

陳姐道:“是審計。防衛部是審計的前身。”審計是經濟部門,但一直和防衛、監察一類的職能脫不開關系,也算有歷史緣由的大運特色。

“你是學法律的,怎麽來開車了?”趙爾春并沒有坐後排,從副駕的置物箱裏拿了個杯子出來,裏面備有熱水。

他有點暈,酒還沒醒,笑呵呵地扭頭看着陳卓。

“我也沒別的選擇。”她本來畢業就去審計局,後來監察署獨立,又跟着調到監察署,一直是初級調查員,十幾年升級不升職。監察署改組後,少數幸運的留檔遠調,再難有進益,大部分則如陳卓直接拿賠償銷檔走人。“多謝趙局收留。”

“我問你這些,你生氣嗎?”

陳卓突然停車,扭頭用她不畏于任何人的鋒銳眼神看向趙爾春。她一直沒什麽表情。翰府大學法律系畢業,現在卻來給他這樣的纨绔子弟開車,任誰都不甘。

車大燈的光束中,深春的蚊蟲飛來飛去。半晌,她道:“我喜歡權力,但選錯了路,這裏已經是我現在能找到的,離機會最近的地方了。”說完她再次啓動。車輪壓過道上的雜草,發出綿密的聲音。六環開外的小路,道旁連路燈都沒有。

過了許久,就在陳卓以為趙爾春靠着窗睡着的時候,那含糊帶着酒氣的聲音再次傳來:“那你一定關注過西進的事……

“他們說,那是人民的意願,人民的選擇。我看論壇上大家的态度,也确實如此。他們都很開心。”

陳卓口氣稍微低了一些,道:“那是歷史的必然,人性的必然。”

“今天我回韭花路。”

陳卓當即朝右一打。

趙爾春這天來找徐洋,說自己心情低落,倒也沒騙人。早上趙進才讓他簽了幾份境外天然氣公司的文件。

要不是喝了酒,他也不可能跟陳卓說這些。

第二天是周六,趙爾春聽徐洋的意思他周末也在工作室,便直接殺到西四環北路的馨園——這裏是個老小區改造的創業園,各種工作室都裝修得十分別致。徐洋的“牲口磨坊”在十三單元,他走到底就能看見。

上下兩層,共八十平,朝外的一面打成落地玻璃,二樓突出來一米多點,做了玻璃地面,兩層都拉着灰布簾子。趙爾春之前拿手機查了一下,這裏租金在一萬五左右,加上徐洋海棠觀月的房子,一月單租金就要花兩萬。

他說他最近沒有進項,難怪會被逼到去賣身……

門虛掩着,趙爾春敲了一下,沒人應,就兀自進去了。徐洋正在聚精會神地創作,他把家裏那個泥塊搬到這裏來了。

這裏的風格和他家差不多,不過多了個大屏幕和一張茶桌,用以展示作品、洽談合作。

趙爾春自己找沙發坐了,沒打攪徐洋,認真地觀賞對方創作。

陽光透過窗簾打進來,房間變成橙黃色。徐洋穿着墨水藍的連體工裝,比起十年前,肩更寬、人更高。他圍繞泥塊轉來轉去,眼中仿佛看不見人類,卻看得見歷史和命運的永恒,這種感覺之于趙爾春,像毒藥一樣散發吸引力。

趙爾春來的時候才兩點多,等徐洋洗完手在他旁邊坐下,已經五點半了。

徐洋扭扭脖子,朝後傾倒,趙爾春馬上跳起來,繞到沙發後面,伸手捏他後頸。

徐洋觸電般朝前一縮。“你幹什麽?”

“就……看你累了,給你按按?”

“你別。”徐洋看趙爾春愣了,補道,“我是說,你不會。”

趙爾春暗自松了口氣。剛才表現得似乎太那個了。當然解釋成因為“交易”的性質特殊,他态度讨好,倒也說得通。

徐洋踟蹰片刻,猶豫着,紅着耳朵道:“你是來,治那個的?”

趙爾春急忙擺手。“不急不急。我回頭前後捋了一道,覺得事情很有可能是這樣的……”趙爾春坐起來,不自覺地捶捶腰。坐了一下午,背有點僵。

徐洋口氣中帶着些許退意,道:“你趴沙發上……”

“啊?”

“我大學選修過推拿。”

“啊!不——”趙爾春将嘴邊的拒絕吞下去,小雞啄米似的猛點了幾下頭,“謝、謝謝。”随後照徐洋說的趴得規規矩矩。

難怪他剛才說自己不會。

徐洋手肘上來開背,把僵硬的肌肉一點點揉松。“……不痛?”

一般按到僵硬的地方,痛感會很明顯。徐洋看他沒什麽反應,想着是不是地方不對。

“沒有沒有,我習慣了。”趙爾春頭枕着手臂,道,“我家情況特殊,你知道的。我哥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強身健體,所以經常會練兩下,完了就得放松肌肉,痛習慣了。”他半撐起來,扭頭向徐洋道:“我身手不錯哦!對面九十公斤內不帶武器的,打兩三個不是問題。”

徐洋點頭繼續。“你說是哪樣的?”

“啊?”

“你剛才說——”

“哦哦哦!”趙爾春把打好的腹稿陳述了一遍,“我就是覺得啊。頭一次跟你,才那個的時候,硬不起來,有可能是因為不熟。我有點怕生。對這種事也确實是第一次。”事實恰恰相反,他當時完全是因為太熟了,久別逢初戀,熟到不知道應該作何應對。

“後來幾杯酒下肚,咱倆距離感消解不少,我一回想當時的情形,就行了……”

徐洋皺着眉頭,掌肚順着趙爾春脊柱打圈揉按。趙爾春穿了一件白色砂洗真絲襯衣,質地軟綿又有些微的磨砂感,摩挲着彼此的皮膚,兩人都有點異樣的感覺。

趙爾春咬着嘴唇,硬把下面的動靜忍回去。

他有周密的計劃。

雖然徐洋自認為是直男,但他既然能接受為男性“服務”,就不是沒雙的可能。如果在兩人感情尚嫌生疏的情況下,肉體有進一步的接觸,反而會錯失讓感情發展的良機,讓徐洋認為親密感其實是肉體接觸帶來的。

趙爾春想着,先讓兩人在精神上有不錯的交流,彼此覺得投緣,相處愉快舒适,完了再“治療”,這樣一來二去,說不定就成了。

徐洋低下身,雙肘配合,在趙爾春背部不同的部位揉按,低頭便能看見他襯衣底下若隐若現的肌膚。“所以?”

“所以我來啊,就是找你聊聊天,深入了解一下對方。”

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

趙爾春接着道:“那個……你要是缺錢的話,我先借給你。反正這事兒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成的,以後你真開始‘治療’了,再慢慢還給我就行。”經歷過第一次的事,他知道了徐洋的底線。因為兩人關系特殊,他不會去給徐洋的本職工作介紹客戶。

“嗯。”

徐洋答應了。趙爾春長長舒了口氣。

整理一下衣服,趙爾春站起來,直向那泥塊雕塑走去。經過一天一夜,喝酒、按摩,兩人的感情明顯好了很多。趙爾春試探着問:“我昨天就覺得好好奇,你的這個雕塑,是做的什麽啊?看着像抹布……我不懂藝術,就随便問問。”談他在意的東西,讓距離更近一點。

徐洋道:“就是抹布。”

趙爾春走近了細看,發現“抹布”上有很多含糊不清、被擦得亂七八糟的人臉一樣的痕跡。“這些……是人?”

徐洋擡起手,左右擺了一下,作持抹布擦洗狀。“就是這個意思。”

“那我可不可以解讀成,人生不論多麽多彩,命運的大手都能輕易擦除?”

“我不信命。”

“啊,是嗎?”

徐洋看着他,沒說話。眼裏有些倦意,但沒有拒絕溝通的意思,大概就是單純的懶得說。當然也有可能秉持有些藝術家的想法,作品會被語言說“薄”。

趙爾春因為高中暗戀徐洋,畢業就開始接觸藝術品,算是初級的玩家。多少懂一些搞藝術的人的腦回路。

趙爾春心中一動。“公元498年到742年,我們大運歷史上有段多民族相互征伐的亂世。當時整個國家充斥着遷徙、饑荒、戰争,每個勢力的每一次決定,都能死掉一半以上的人。”他蹲下來,朝上看着那塊刻滿尖叫與痛苦的抹布,“同樣是人,死掉的那些一樣有喜怒哀樂和想要過的人生,可他們卻為那寥寥幾人的決定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徐洋皺起眉頭,像有一支天外飛箭逼上眉梢,眼中神色有了凝聚的趨勢。

趙爾春似有所覺,站起來回望徐洋,認真地凝視他:“諷刺的是,最後留下名字的,卻是被野心和私欲驅動的,坑殺了千萬人的禍首。”

徐洋愣了半晌,就在将被擊中的前一刻,突然冷笑:“感謝你莅臨人間。”

趙爾春腦子裏登時炸了。

雖然有為走進徐洋深心刻意為之的意思,但他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親身體驗所得。

這塊“抹布”的确與他平淡乏味的人生産生了共鳴。

而徐洋卻用短短一句話,把他發自肺腑的陳述擋了回來,其潛臺詞無非諷刺兇手出現在靈堂、重述了一遍犯案過程。

這個時候不能退。一旦退了,就很難再走近了!

“哈,那我可能就是那種偷吃同事香火茍延殘喘的廢物神仙吧。”他狀似輕松地開玩笑道,手肘搭徐洋肩上,靠近道,“我以前啊,去過一個北方小城,他們高速路入口就拉了條橫幅‘歡迎來到地獄。’”

他拍拍徐洋胸脯:“咱們算是心有靈犀哦,我看見了,然後你就創作出來。”

他将高中時激蕩心靈的感覺,用戲谑的語氣說出。當時他無能為力冷眼旁觀他人的痛苦,卻發現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被一無所知的徐洋記錄下來。

徐洋被他似真似假的話迷惑了。一時不知作何回應,幾次要張口,都沒說出話來。這種對人不知所措的情緒,在他可笑的人生裏,還是頭一次。

他感受到一股沖動,想要跟眼前這個漂亮随性的男人多說點什麽。

春日日落時獨有的草泥腥氣彌漫在空氣裏。

趙爾春看徐洋的眼光逐漸變得濕潤。他忽然低下頭,心跳極快。此刻他害怕凝視徐洋,讓對方看到自己一時無法掩藏的情動。

徐洋半張着嘴看着他,忽而反應過來,嘴巴一抿,露出煩躁的表情。過了一會兒,看他要擡頭了,像是害怕看到什麽一般,推開趙爾春,僵硬地将目光轉向落地窗,上前拉開窗簾,傍晚的紅色陽光傾瀉進來。他不耐煩地說:“你想太多。”

趙爾春內心“嘿”了一聲,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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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的是一天兩更,中午一點一更,晚上8點一更。

結果昨天搞忘了……這會補上。

然後中午晚上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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