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選擇權
趙爾春隔日下班回銀盞路一趟。趙進正在前院看書,他一身香槟色睡衣,外罩薄針織衫,戴着眼鏡、翹着腿。玻璃亭廊上鋪着紫藤,到了開花的季節,有野鳥停留在紫藤蘿的上方。
趙爾春坐到趙進對面,笑嘻嘻道:“哥,難得有閑啊?”他心虛得很。從小到大,趙進這種二十八小時國家大事的人,但凡有兩個小時沒做事,一定是因為他。
趙進翻了一頁書,笑道:“那還要多謝你讓我推了兩個會?”
“高強度工作對身體不好。”趙爾春将趙進放手邊的茶壺拿起,替他倒了一杯,“喝口茶。”
趙進并未放下手中的書。“有人在查我,你自己小心一點。”
“什麽事啊?”
“民選黨做了一套星海計劃,要用純經濟手段把重心轉向世界。他們要廢除西進,”他喝一口趙爾春倒的茶,“現在正在徹查相關人員。”
趙爾春完全不想了解所謂的“星海計劃”。在他看來,一切的行動和計劃,只有東家吃七分還是西家吃九分的區別。他出離厭惡“西進”,是因為當時他們吃相太難看。
而此時,趙進摸了摸趙爾春的頭。“而你頭上的天然氣公司,正背着儀器帶着記者前往托國。”
趙爾春這才想起之前趙進讓他簽的文件。“你不是……”趙爾春本想問,趙進是共和黨,怎麽會摻和到民選民祉的事裏。後來一想,為了避免所謂的利益集團,青幹局屬于獨立部門,由國會席位最少的黨派監管,反而成了游離兩黨之間的肥差。趙進讓他簽的天然氣公司,必然便是當初民祉黨許諾的好處。
“雖然不至于連根拔起,但難免可能會有些麻煩。如果有人找上門,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行了。”
趙爾春道:“我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他也什麽都不想知道,他不想為自己無力改變的事煩心。
趙進合上書。“說完雜事,來說正事吧。我建議你最好不要跟徐洋繼續來往了。”
“我的私事你從來不管的。”
“我找了人給他項目做。你也差不多可以收手了。”
“要給他找事做我早做了——”趙爾春驀地站起來,“你在斷我後路。你明知道我想跟他平等地交流、發展感情,你故意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讓他受我恩惠?”趙爾春突然冷笑:“搞什麽,你是抽空看了偶像劇嗎?”
“嗯?”
趙爾春放沉了聲音,手往桌子上一拍:“女人,這裏是五百萬,離開我兒子!”趙爾春氣呼呼道,“偶像劇的富二代男主,一定有個要阻撓他愛情的父母,還一定要給他安排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
趙進愣了一下,表情頓如春日陽光,十分和煦:“那我可能有點不一樣。”他凝視趙爾春。趙爾春此刻氣頭上,撇過頭,一眼都不想看他。
半晌,趙進道:“我也查過徐洋這人了,當然你肯定也不想聽。走了,難得在家, 一起吃飯吧。”說着站起來去拉趙爾春的手。
趙爾春用力把他推開。“不吃了!”說着轉身就走了。趙進一般話說出口的時候,事情都是做差不多。他必須提前去跟徐洋說清楚。
趙進看着他的背影,紫藤花從廊外飄進來,落在他肩上。
趙爾春急匆匆趕到馨園,一路感嘆自己情路多舛。
門照舊虛掩,但裏面傳來人聲。大哥動作這麽快?趙爾春想了想,就在門口等着,沒進去。
裏面除開徐洋,有三個人,态度十分友善。但令他意外的是,徐洋的話比平時多很多,吃力又努力地介紹自己的作品,從思想內涵到形态構成,即使磕磕碰碰,但也帶着強大的意願将之表達出來。
趙爾春有點難過,之前徐洋并不是不想聊這些,可能單純是不想和他聊而已。
來人客氣地聽完他介紹,而後與徐洋談起工廠生産的問題,先問徐洋接受什麽樣的收益方式,是買斷還是分成,因為徐洋并不出名,其藝術品如果走分成的話,收益可能不多。但徐洋想都沒想,直接提出利益分潤。對方佯裝壓了下徐洋的價,兩方便很快談妥,約好下次見面簽合同。徐洋沒怎麽經歷過商務談判,完全聽不出其中端倪,真覺得是對方看上了他的作品。
三人開門撞見站門口的趙爾春,友好點頭致意,随後便離開了,并沒有流露出任何認識他的跡象。
徐洋看見趙爾春,正在收拾茶桌的手稍微停了一下,再埋頭繼續。
趙爾春自己找地方坐下,還沒開口,就聽徐洋道:“他們是國內最大的雕塑生産商,可以替我做流水線藝術品生産。是我學校師兄介紹的。”他的聲音透露出一股趙爾春未曾聽過的解脫感,“我要做分成,所以錢到賬可能比較慢。欠你的錢——”
“那個不急。只不過……”他的情緒昂揚,趙爾春從未見他這樣心情開朗過,到嘴邊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了。他不想打擊徐洋的信心。兩人昨晚才鬧了不愉快,徐洋心情好,甚至還有緩和的空間。
此時徐洋突然擡頭,看着他。“你想說‘治療’的事?”
趙爾春心頭一緊。“啊,嗯。”他苦笑道,“我現在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但至少在欣悅我沒硬起來的事是真實的吧。”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很奇怪,但凡我經濟上有緩和的餘地,就不會答應——”
趙爾春忙打斷道:“但這種藝術品售賣分成,到款時間非常漫長,你的工作室要維持,還是需要錢來周轉!我不需要你還錢,只要你幫我,我可以加價!”
徐洋突然冷笑:“我聽過一個段子,如果說反社會組織成員的頭能壯陽,那那些組織分分鐘就會被大運的男人殺光。”
趙爾春的臉燙得不行。“當然,等你簽了合同,你可以把合同拿去作抵押貸款,一樣能緩解你資金周轉的問題,只是吃點虧而已,所以這件事,主動權在你,是我有求于你。”
徐洋眼神一動。趙爾春知道自己說對了。徐洋要錢,但他更想要選擇權。這個幾近破裂的交易,只能在他因為事業進展在心态上變高的片刻裏,用這種自矮的方式挽回。
“可以,但要再跟你沒完沒了地吃飯喝酒,我不奉陪了。”
趙爾春總算松了口氣。
“那今晚行不行?”
“可以。”
“這也挺晚了,總得吃完晚飯吧?就去我那兒?”
“可以。”
趙爾春突然道:“在外面吃了一個月,都吃膩了,現在這個點,要不我們買菜,就在我家做?”
“……可以。”
他曾經努力營造讓兩人能夠平等交流的氛圍,但收效甚微。雖然大多數時候聊得開心,那也是趙爾春本人有趣所致。而就在徐洋接到工作之後,整個人的狀态都好了很多,反而讓彼此能夠站直了交流。
可趙爾春深知,一旦徐洋發現這是趙進找的,兩人的脆弱的關系必将跌入谷底。
趙爾春當然不會做飯。上一次進菜市場大概是因為學校作業,那也是十幾年前了。所以此時他在這個市場東挑西揀,顯得相當興奮。
而徐洋則終于擺出一副懶于應對的态度,跟在他後面,在被問到這個行不行、那個行不行的時候,随便點點頭。他想,這才是他應有的态度。他下意識地忽略當時他和趙爾春幾近擦槍走火的行為,事後将其當作即将到來的“治療”的前奏。而事實上,彼時他大腦一片空白,根本就什麽都沒想,只有與人親密的本能。
趙爾春倒沒因為他此時的冷漠感到太難受,覺得至少他願意表達真實感受了。
直到兩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屋,趙爾春站在廚房手足無措地砍瓜切菜、并大叫出聲時,徐洋才突然出現在他背後,高高地拿走他手頭的菜刀,順便瞄了一眼被臺風肆虐過的寬敞廚房。
“哐當”一聲将菜刀丢在案板上,徐洋将趙爾春拉到客廳。“急救箱在哪裏?”
趙爾春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
徐洋将他被切破皮的大拇指含進嘴裏,吮吸一口,再取出來仔細看了看。“傷口有點深,去醫院吧。”說着站起來。他嘴角還沾着趙爾春手指上的血,随手拿拇指擦了一下。
趙爾春呼吸一滞,忙拉着他褲腿。“別,不用了。”指尖還殘留着徐洋吮吸過的溫暖觸感。
“醫院有我哥的朋友,知道了會給我哥打電話的。我不想他知道。”
“社區衛生院都能處理的傷口,哪兒來你哥的高貴朋友?”
“我不想去,真不想。”他的手從徐洋褲腿轉向對方手腕,搖了搖。“嘿嘿,又受傷了。”
徐洋反握着他手愣了半晌,大約是想起帶他去自己家的事了。“我去找急救箱。”
一般家庭急救箱都放在相對易取的位置。徐洋四下看了看,打開電視下方的隐形收納櫃,果然就找到了。他細心地替趙爾春包紮,一邊道:“快八點了,等你做我今晚也別吃飯了。待會兒我去。”
趙爾春笑道:“你手真暖。”一方面因為流血,一方面之前一直在碰冷水,趙爾春的手還有點冰。“手上有繭,很讓人安心。羨慕你女朋友。”
徐洋沒應他這意有所指的話,反問道:“你要什麽安全感?家裏保安都是配槍的。”
趙爾春另一只手在徐洋的手腕上打圈,對方并沒有抗拒、也沒有任何覺得他煩的意思。“我名義上的父母是在南洋查瑪戰争去世的。”
徐洋紮他手指的動作略微一滞。“八幾年的事了?”他皺起眉頭,“你多大啊?”從八十年代到現在,少說三十幾年了。
“我大哥失去父母後,就寄養在姑姑家,姑姑一直單身,但工作很忙,她看大哥一個人寂寞,就領養了我。不過我好像也算是他遠房親戚,所以我倆長得還挺像的。”
徐洋倒是第一次聽他說這些。“那你還挺幸運的。那你想過找親生父母嗎?”
“他們肯定死了。”
“為什麽?”徐洋用膠布将紗布貼好,回頭收拾急救箱。
趙爾春心跳驟快,忽然捂住嘴。這話他不該說。随機他撓頭道:“我老是在你面前口無遮攔。看到你,我就很有傾訴欲。”
徐洋冷笑:“你這不是只說了一半?”
“對不起……”
“我知道,你們這類人總有些不能說的東西。不過,你也不必每次都在我差點信你拿我當朋友的時候,你就收回去一點。這叫什麽?試探?訓狗?”
徐洋在他多作解釋之前,起身去了廚房。
趙爾春跳起來,靠在廚房門口。“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願意接近我這種人。”怕徐洋說出“我沒得選”這種喪氣話,他又補道,“在你有選擇的情況下。”
徐洋正将鋪了一臺的蔬菜整理起來,頓覺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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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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