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面具率先砸落在地,露出那張賀聽風隐隐有所懷疑,卻強逼自己不信的容顏。

這十方獄的魔尊,竟然就是他的徒弟。

一時間,仙君全然忘記自己方才是否遭受了亵渎,飛身上前,将慎樓極速下墜的身體摟在懷裏。

師徒二人跌落地面,賀聽風那一掌巧妙得很,又因為羞憤,并未手下留情。結果恰好擊中了慎樓被他刺中的傷口,傷勢疊加,使他口中不斷吐出大口鮮血。

饒是如此,他依舊彎着眼睛,好像并不痛苦,只是嘴裏不斷噴湧的鮮血讓他無所遁形,只一字一頓道:“師……師尊。”

賀聽風瞳孔一縮,眼神閃爍。直到現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懷中樓抱着的嗆血青年,竟然真的是他尋覓已久的徒弟。

看着那血跡着實礙眼,他幾乎亂了分寸,但不論是伸手去堵唇上還是胸口,這兩個血洞總有一個會滲出鮮血來。

仙魔本就是天差地別,魔修遭遇正道靈力攻擊,自然會導致傷勢加重。慎樓只覺得全身上下被烈火炙烤,靈力在他體內四處亂竄,像是想将他全身經脈攪斷。

但更為疼痛的,恐怕是胸口那個大洞,他胸前劇烈起伏,牽扯到這個用魔氣無法自愈的傷口,猶如千刀萬剮,硬生生疼到了骨子裏。

慎樓眼眶都紅了一圈,卻并非是疼的,而是無話可說。

“阿樓……我、我……”賀聽風手足無措,只想着将徒弟抱得再緊些,他那張向來都波瀾不驚的臉上,此刻驚慌未定,連雙手染滿了鮮紅的色彩。

“師尊。”他笑,眼角卻滑下淚來,“我錯了,您別生我氣。”

慎樓擡起手來,似乎想要觸碰賀聽風的臉,但手擡至中途,他眼前就徹底化為白色,消散在一片白茫茫中,意識徹底陷入昏沉。

随着他手臂垂下的瞬間,一滴淚掉落在慎樓的眉心,然後放肆地暈染開來,逐漸與血色融為一體。

他仿佛行走在密閉空間之內,但其中僅有白這一種顏色。胸口的傷口因難以愈合,鮮血仍舊不斷從中湧出,任憑怎麽捂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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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很奇怪的,哪怕慎樓的血流程度已經非常人能夠承受,若換了其他人,早已經流血過多身亡。但他除卻感覺全身酸軟,四肢無力,面上完全沒有痛苦之色。

慎樓想,他為非作歹這麽多年,也許是老天要來帶他走了吧。

但下一秒,他的腳步卻霎時停下。就在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與自己相同模樣的男人,不論是神态、面容,還是服飾、妝容,其他人都根本分不出任何差別。

慎樓只需一眼就認出對方,這就是他的心魔。

任誰看見與自己長相一致的人,心情恐怕都不會太好,哪怕慎樓清楚,對方只不過是個連身體都不存在的意識産物。

偏偏那抹意識還對自己垂涎欲滴,循循善誘:“痛苦嗎?自暴自棄吧?你師尊不要你了,看到了嗎,他寧願親手除掉你這個魔頭,都不肯多看你一眼。”

慎樓沒有接話,反而光明正大地往四周觀察。打量半晌,他最終确定,眼前應該是他的內心世界,也是心魔生活的地方,這惡心的家夥成日對他觀察模仿,現如今很難有人能将他們倆分出差別。

他并不搭理,可心魔也完全不死心,作勢想要擁抱慎樓。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我是你的兄弟,就讓我來替你報仇,殺了賀聽風,殺光天下所有人,不好嗎?”心魔近乎狂妄地仰頭大笑,對自己幻想的今後愈發向往。

慎樓面上并無波動,只是在聽到師尊的名字時,眼睫輕輕顫動了下,看上去已經随之深陷蠱惑,墜入夢中,他狀似被引誘了一般,輕聲說:“你不過就是想要我的身體,拿去便是。”

然而,待他将此話說出口,慎樓的掌心以魔氣凝結出一柄黑色長劍。話音落盡的瞬間,劍鋒已經刺進了心魔的胸口。心魔表情瞬時僵硬,然後仰天.怒吼一聲,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連維持身形都十分困難,時而消散,時而凝結,看上去非常不穩定。

“怎麽可能!你為何仍舊清醒!”

慎樓狠狠抽出長劍,魔氣消散在他掌心,他看着心魔的身形徹底消失在眼前,不由得輕嗤一聲:“妄想動他,就憑你也配?”

心魔深受重創,慎樓清楚,今日之後,他應當會沉寂很長一段時間了。

胸口再度翻湧疼痛,慎樓伸手捂了捂,卻并無任何用處。随着心魔的消失,他的內心世界似乎也産生了極大動蕩。

整個空間開始大幅抖動起來,原本白茫茫一片不斷裂開縫隙,然後從半空和四周碎裂開來,徹底化為灰燼。

……

慎樓是在頭疼欲裂中清醒過來的,入目是他曾生活過幾十年的無上晴。

不僅是腦袋,更疼的則是胸口。他低頭看去,只見自己的胸口被層層白紗所包裹,慎樓幾乎不用多想,腦海裏就能瞬時聯想到,他師尊是如何一圈一圈将其纏繞上去的。

他捂住胸口,掀被起身,卻聽門外一陣嘈雜,似乎是有兩人在争論。

“你明明知道了他的魔修身份,這小子現在昏迷不醒,記憶還出了空缺,對你這師尊信任得很,不正是動手的好時機?不明白你還在為他遮掩什麽,賀聽風,你覺得你現在像什麽?”

“像塊歷經千年,苦苦等待的望夫石。”

賀聽風聞言大怒,眉一豎,差點将斷玉戳進段清雲的身體:“你胡說八道什麽!”

慎樓聽得不甚清晰,門口兩人似乎小小地吵了一架,其中夾雜着讨厭的段清雲的求饒:“他醒不過來關我何事,反正他失去了禁淵的記憶,除非神醫到場,誰都無法拯救。你清醒一點,我又不是醫師,也救不了你郎君啊。”

“诶诶诶聽風,別打!我錯了我錯了。”

賀聽風掌風擊中段清雲的腳側,激起亂石升空,他冷聲威脅:“反正你要是再敢胡言亂語,本君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木門“吱呀”一聲,兩人随即擡眼望去,卻見慎樓已然清醒,滿臉懵懂地站立門口。他自然将方才的争吵聽得一清二楚,只是腦內尚且有些混亂。

先是朝着賀聽風俯身,乖乖地喚了一句師尊,又猶豫一瞬,面向段清雲,低眉順眼:“前輩。”

這聲前輩聽得段清雲極為舒心,但他同時也詫異至極,眉頭輕挑,似是想要看看慎樓要搞什麽鬼。

見他蘇醒,賀聽風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化,原本的橫眉冷對盡數被溫柔替代,看得段清雲啧啧稱奇。

他親眼見着號稱清冷孤傲的仙君,像小孩子般無法壓抑欣喜,近乎蹦蹦跳跳地跑到徒弟面前,完全失去仙君應有的風範。

骨節分明的纖細手指觸上慎樓的發頂,輕揉了兩下,随即滑落至徒弟臉頰,捏住:“感覺如何,可還有什麽不适之處?”

慎樓乖巧地任由對方搓揉,鼓着腮幫子輕搖頭,随即眼神瞥過段清雲時,飛快閃過一抹瑟縮,被賀聽風恰好捕捉到。

他疑惑地轉身,對上同樣迷茫的段清雲,卻聽慎樓怯生生開口道。

“師尊,為何徒兒身上會有傷,還有,您和前輩方才在談論些什麽?徒兒……徒兒好像聽到了郎君唔。”

賀聽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徒弟的嘴,耳根徹底紅透,偷偷向段清雲飛去一個眼刀,然後輕聲誘哄:“徒兒,是你聽錯了,你才剛醒不久,定是記憶出了岔子,要不師尊再陪你回床上躺躺?”

一邊催促着慎樓離開,将手搭在徒弟的肩上,腦袋則微微轉向,面對段清雲做了個口型:快走。

段清雲眼睜睜地看着師徒二人摟摟抱抱,親昵地走遠,完全沒有正常師徒應有的距離感。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實屬無奈,忍不住重重地嘆了聲氣。

心說,我可提醒過你了,若是以後你那好徒弟暴露本性,可別怪他沒提前相救。

慎樓亦步亦趨,聽話地被賀聽風扶着躺好,一顆黑色眼珠渾圓,透着天真無邪,完全看不出半分魔修的影子。

其實他中途清醒過一次,賀聽風早在那時就發現了徒弟的不對勁,對方的記憶就好像是記憶停留在從前的無上晴,也對自己堕魔之事一無所知。

他雙眼睜得大大的,看似怯懦實則膽大,若非如此,這家夥不會在禁淵之中直接除掉那麽多人和上古妖獸。

賀聽風自然是無條件相信他,于是才會在得知對方“失憶”的時刻,完全放下對魔修的偏見,也暫不追究慎樓的隐瞞,還要求段清雲閉口不談,勢必要将深受重傷的徒弟保護好。

因為必然是他害得慎樓受傷,現如今徒弟失去記憶,賀聽風更是責無旁貸。哪怕時間只剩下現在,他也要讓徒弟無憂無慮,不受世俗紛擾。

他坐在慎樓床邊,白發垂下來,偶爾會掃落在被褥之上,那雙溫柔的眼睛從來沒離開過對方,若非慎樓已經過了需要人哄睡的年紀,恐怕他會直接上手幫其拍背。

“睡吧。”他輕聲說。

慎樓從被窩中鑽出個腦袋,發絲淩亂,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随即将被子掀開一角,拍了拍身側的空位,嘴角咧開,燦爛地笑:“師尊陪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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