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二十二

從家裏到永安街一共二裏地,薛延帶着阿梨一路小跑,竟只用了半刻鐘,等到了路口時候,他手撐着膝蓋喘粗氣,只覺得太陽穴嗡嗡脹痛。

那群人早已經走了,本來圍在路邊看熱鬧的人群也散的差不多,剩幾個心腸好的陪着馮氏一起收拾爛攤子。

籠屜被掀翻了,裏頭白胖胖包子沾了土,鍋碗瓢盆也碎了一地,馮氏正佝偻着腰去撿其中一個菜包,她撕掉染了污垢的外皮兒,往桌子上擺。

看着這一切,薛延的手指被攥得發白,眼裏通紅,是用僅剩的三分理智克制着那股想要殺人的沖動。

阿梨追上來,手握住他胳膊,道,“薛延,你別亂來,咱們回家再說。”

她頭發亂了,淚被抹去,但是痕跡還在。薛延偏了脖子看着她,低聲問,“胡安和幹的?”

阿梨點頭,她已經平複許多,勉強想要撐起一個笑,但嘴角卻彎不起來。薛延心疼的要死,他喉結動動,忽而一把将她摟過來,唇貼在她耳側,好半晌才說了句,“是我不好。”

馮氏聽見這邊動靜,直起腰看過來。阿梨鼻頭酸酸的,輕輕将手覆在薛延背上,溫溫安撫,“這不怪你。”

她聲音裏壓着極低的哭意,但還是又重複了遍,“薛延,你別太自責,真的不怪你。”

薛延唇抿着,牙咬得死緊,眼睛望向身後房檐,那上面有一窩燕子,小燕呢喃,叫聲脆快,露了毛茸茸兩只頭往外看。薛延嗓子發幹,垂在身側的拳上已經青筋畢露,最後還是道,“先回家。”

若放在以前,有人敢這樣與他叫嚣欺辱,薛延能豁了命殺回去,但現在不行。他不怕事情鬧大,也不怕牢獄之災,他只擔憂若是他真的出了什麽事,家裏的兩個女人要怎麽活。

十七年來第一次,薛延這樣忍氣吞聲。

馮氏已經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裏頭許多已經不能用了,好在桌椅沒壞,鐵鍋也還完好,她把所有東西用麻繩綁成一捆,與阿梨問,“這個也背回去吧?”

原本是不用的,只需用篷布蓋好,放到角落裏便就行。但是今日來了那幫人,馮氏擔憂晚上沒人在的時候,這些東西會遭殃。

阿梨說好。

薛延走過去,低低問了句馮氏有沒有受傷,她搖頭,薛延便就一言不發将東西都背在背上,徑直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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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街店鋪有許多目睹了全程的人探頭出來看。本還以為薛延暴脾氣,盼着他能大發雷霆甚或是直接提着刀砍回去,現在見他只是沉默忍下這一切,不由覺得索然無味,将手裏的花生殼往地上一撲,道了句散了散了,随後就退回了屋子。

阿梨甚至聽見有人諷笑了聲,說,“慫成這樣。”

她沒理,小跑過去到薛延身邊。

桌椅鐵鍋都捆在一起,算不得輕巧,阿梨欲要幫着薛延分擔些,被他避過,只說讓照顧好阿嬷。

這一路都安靜得不行,阿梨強作着鎮定,她怕把這種不好的情緒傳給馮氏,連滴淚都不敢再掉。攤子已經夠爛了,馮氏年紀大了,又受了這樣的無辜驚吓,若是她再不合時宜說些什麽,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

但薛延知道她在慌,因為從始至終,阿梨的手指一直攥着他衣角,像個孩子。

這種依賴感更讓薛延覺得心頭酸澀,他把背後所有重量都放在一邊肩膀,空出一只手去握着她的,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撫了撫。

察覺到他手上溫熱,阿梨忽然鼻頭一酸,所有委屈一起湧上來,比當時見着那些小混混提着棍子亂砸亂砍更甚。

她帶着哭腔喚了句,“薛延——”

“我在。”薛延垂眸看她,輕聲道,“乖,待會哭。”不能讓阿嬷看見。

阿梨捂着半邊臉,拼命點頭,說“好。”

晚上誰都沒心情吃飯,阿梨熱了一屜包子,哄着馮氏吃了兩個,又去給她鋪床睡覺。馮氏累壞了,她靠在枕頭上,手拉着阿梨的,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欲言又止。

外頭還剩一點天光,柔柔灑在被面上,還有馮氏的眼睛裏。阿梨讀的懂她的心思,馮氏是想說,出了今天這樣的事兒,以後的生意可要怎麽辦。

阿梨彎眼笑一下,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咱們都是活的,有手有腳,怎麽會走到絕境。”

馮氏深深嘆了口氣,道,“作孽啊。”

阿梨垂着頸子,睫毛顫巍巍,她說,“阿嬷,也有好事的,您瞧,薛延和以往都不一樣了。”

“也對。”想起這個,馮氏彎了彎唇,“以後日子,走一步看一步罷,一家人齊齊整整的,總不會有闖不過去的難關。”

再說幾句話,馮氏便就困了,阿梨扶着她躺下,又掖了被角,這才轉身出去。

薛延已經把燈點上了,暈黃的一盞,不算多明亮,他脫了靴子盤腿坐在炕上,手指插進發間,不知在想什麽。阿梨悄聲走進去,剛想出聲,就見薛延有感應似的擡了頭。他就那麽靜靜坐在那,隐在陰影裏,肩膀寬闊,比起最初見到他時,更像個男人的樣子了。

相對無言良久,最後是薛延打破平靜,他朝阿梨伸了手,輕輕說了句,“阿梨,過來抱抱。”

他話音落下,阿梨的淚便就決了堤,所有的難過似都有了發洩的出口,她抹着眼睛走過去,被薛延攬進懷裏,趴在他肩頭哭的天昏地暗。阿梨真的被吓壞了,身子一直在發抖,薛延一遍遍撫着她的背,不厭其煩道,“別怕,別怕,沒事了。”

不知過多久,阿梨終于平複,她摸了把薛延的衣裳,已是濕的透透了。

薛延擡起她臉,用拇指一點點把淚痕都抹掉,阿梨眼皮兒腫腫的,像個紅核桃。薛延艱澀咽了口唾沫,心裏難受得似是被手在擰,他俯身吻了吻她眼睛,又環着她背,兩人額頭相抵。

“阿梨,”薛延低聲喚她名字,問,“你将今日之事全都說與我聽,好不好?”

阿梨點點頭,嗓子都啞了,“那些人來時,不到午時,我想着昨日與你的約定,本要收了攤子回家的……”

賀喜第一日,胡安和邀了侯才良、付六還有幾個其他的人,到宴春樓去喝酒。他本也出身不錯,少時風流,但結交都是權貴之子,對于侯才良這種地痞鄉紳,他是不屑的。但胡魁文是個官場上的老油子,知道在隴縣付主簿一家獨大,而侯才良帶着付六那些人獨成一方勢力,在街上幾乎是橫行,他只是個外來人,雖有着縣令名頭,卻還是要受這些約束的,權利沒有施展開的餘地。

在這樣情況下,胡安和就成了他打出去的一張兄弟牌,為的就是和那些人搞好關系。

胡安和讀過許多書,也算明些事理,知道父親用意,雖心不甘情不願,卻也不能違背,肚子裏憋着一股氣。又想到那日遇見薛延,大家都是落到了雞窩的鳳凰,但是薛延看起來還是比他要如魚得水的多,身邊還有個柔婉好看的姑娘,胡安和越想越憋屈,悶酒醉人,他沒喝幾杯,腦子就沖了。

宴席散了,他帶着兩個人晃晃悠悠往回走,正巧碰見要回家的阿梨和馮氏。他認出來阿梨,腦子一轉筋,就推開了扶着他的那幾個人,跑過來搭讪說閑話,阿梨自然是不會理的,馮氏見着情況不對,也過來打圓場護着阿梨,胡安和嗓門大,又耍酒瘋,吵吵嚷嚷好半天,忽然聽見混亂之中有個人叫了句,“把場子給砸了!”

胡安和醉得像是個大頭鬼,被推來搡去地腦袋都要炸了,聞言下意識就接了句,“砸了!”

他只帶了兩個人,那兩人本都是付六那邊的,見識過薛延的蠻橫,聽見這吩咐,面面相觑不敢動。胡安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轉身就想走,但他這人愛面子,又不肯灰溜溜離開,嘴裏依舊撂着狠話,說,“你等我帶人過來。”

沒過多一會,那三人走了,看熱鬧的人也就散了。馮氏抹了把汗,道是虛驚一場,趕忙催着阿梨快些收拾東西,哪成想剛弄完一半,又打另一頭氣勢洶洶沖過來一群人,二話不說就動了手。

再然後,便就是攤子被砸,阿梨哭着回家去尋薛延。

這事看起來明明朗朗,但薛延細細琢磨,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味兒。他問,“最先說要砸場子的人,是誰?”

阿梨回想一下,搖搖頭,“不知道。”她咬着下唇,又說,“好似是人群裏誰說的,場面太亂,我瞧不真切。”

她看起來太憔悴,薛延心疼,也不舍得再問,只攏了攏她額發,道,“你先睡罷。”

他抱着阿梨到一邊坐好,自己起身鋪了被子,又将阿黃從窩裏拎着耳朵提出來,塞她懷裏,“抱着它睡。”

阿梨呆呆仰着頭,道,“你要出門?”

薛延下颔繃着,“如果這口氣不出,咱們以後都要受人欺負。”

阿梨慌一瞬,急急道,“薛延,你別亂來,胡安和的爹爹是縣令,咱們鬥不過的。”

薛延回身捏捏她耳垂,罕見溫柔,“你放心,我有分寸。”

他把阿梨安頓好,又吹了燈,提了件衣裳便就出了門。阿梨坐起來,看着他從窗下走過,腳步聲漸行漸遠,而後就聽不見了。

她覺得額角鈍痛,耳邊嗡鳴一陣勝過一陣,阿梨捂住耳朵,将身子慢慢往下滑進被子裏,祈禱着薛延能快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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