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嬌氣

整整一個晚上,宋檀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只要她稍稍地動一下手,或是移一下身子,趙堰就像要醒來,握着她的那只手總是要拇指下意識地摩挲一下,指腹間的薄繭激得她手背上泛起層層的冷意。

她是真的怕一不小心将好不容易才睡暈過去的趙堰給弄醒,那她今晚就真的別想睡覺了。

可維持着半跪的姿勢卻又是真的難熬,不止雙腿發麻,後腰也疼。

宋檀想着想着,鼻尖止不住地隐隐發酸,再一想到将來要與趙堰共處一屋的日子,她是越發的覺得難熬,好似日子沒有了一點兒的盼頭,都被蒙上了一層細蒙蒙的灰意,看也看不到底。

到了後半夜,宋檀抵不住沉倦睡意,到底是身子往旁一歪,睡了過去。

因整個白日裏她的心就沒有放下來過,一直提心吊膽的,這會兒好不容易精神斷了個口子般地放松了下來,她是任何的響動也聽不到。

倒下的那刻未驚醒,更別談接下來的幾個時辰。

宋檀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晨間。

屋外日頭正足,強盛的陽光透過未合上的窗扇透進來,灑在屋內正中的一方斜斜之地。

宋檀側頭睜眼之際,撞見這片曦光,昨晚她想睡不敢睡時連點頭的場景片段瞬地如潮水般襲來,人還未揉眼,倒是先蹭地從床上彈坐了起,蓋在身上的被褥順勢滑落堆在腰際。

旋即,一道刺耳的尖叫聲自屋內響起,驚動站在院內梨樹上的幾只鳥雀。

宋檀雙手死死地攥住衣裳領口的位置,大腦空白一片,耳朵也似耳鳴起來,嗡嗡嗡嗡的,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本就巴掌大的小臉,更是不肖片刻,失了血色霎地變白。

直至屋外響起一道清脆的鳥鳴聲,宋檀才勉強回過神來,強撐着低頭看了眼。

還好,還好。宋檀立馬松了氣。

身上的衣裳竟還是昨日的那套紅色嫁衣,一點兒都沒有動過的痕跡,不過就是她和衣睡了一覺,布料變得皺巴巴的。

想到方才她竟将趙堰想得那般了,宋檀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假裝咳了咳強壓下這抹羞愧,慢慢收拾收拾起了身。

她以為趙堰應該還在屋內,怎知她尋了個一圈,都未有發現趙堰的身影,不知他去哪兒。

宋檀後來在竈房裏發現了溫在鍋中的一些飯菜,一碗稀粥,兩碟小菜。

是趙堰給她留下的。

宋檀一個人在屋內待不下去,覺得哪哪兒都是屬于趙堰的氣息,她是越待越覺得悶,想要出去走走透透氣。

不想她方将一推開院門,腳步踏出之時,像是踩到了什麽軟軟的東西。

頓時一抹令人作嘔的刺鼻腥臭味道襲來,萦繞在身側,久久不散。

宋檀已隐隐地感覺到一點不對勁,渾身僵硬,一步再也邁不開,僅剩的一點鎮定理智暫且還算能讓她稍稍地低一下頭。

不過只一眼,就足以讓她就此暈厥過去了。

左腳下她正踩着的東西,不是雞糞,還能是什麽。

腦子一嗡,宋檀當場落下淚來,眼淚一滴地一滴往下砸去,除了無措就是憋屈。

要說昨日的一切已是在她緊繃的弦上挑撥似的亂撥,今日的這一踩,弦就這麽“啪”的一聲被繃斷了,什麽也不再給她剩。

她活了整整十六年,是當真的沒有像昨日還有今日這般過。

一時之間,所有的萬般難耐情緒如潮水般灌來,悶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可她又明确的知曉,喘不過氣又能怎麽着,難不成要一直地這樣踩着麽。

宋檀手背抹了下濕潤的眼角,擡步往後退去,扶着牆彎下身,這鞋她是一眼都不想讓它再穿在腳上了。

“這是怎麽着了?我們的新媳婦兒踩着什麽東西了?”

這時,一道帶了點愉悅詢問語氣的聲音自牆角處響起,怎麽聽是怎麽覺得得這一句話刺耳。

來人正是劉氏劉敏,年約三十,長得一張好看的标致鵝蛋臉,說起話來說,靈動的眉眼是頂頂的好看,女人味至極。

自從趙堰給宋家提了親後,她們這些做鄰居的就聽說了此事,也知曉宋檀一家正是前不久從京城搬來的,一家子的貴氣。

可如今來了這淮武郡,再貴氣又能貴氣到哪兒呢,還不是得掐着銀子過日子,難不成還能跟在京中一般住大宅子、穿錦衣、吃山珍海味?

昨日在宴席間上時,劉氏同其他人一樣,很是想要看一看從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到底長什麽樣,竟能被趙堰這個殺豬的給撿着便宜了。

這下劉氏是不止看見了宋檀的相貌,也看清了宋檀的這番動作,她不免嘴角一抽,諷刺的話先說出了口。

有錢人就是矯情,不過就是踩着了雞糞了?能值得哭?做給誰看呢?

劉氏自來直腸子,心思沒有那麽多的彎彎繞繞,想到什麽就會說什麽,才不會讓自己憋住,當下更是不會遮掩,眼神裏不外乎的也全然是嫌棄。

宋檀豈會聽不出劉氏話裏的意思,她垂着眼,因心中難受,暫時并不想同任何人講話。

劉氏未得到宋檀的任何回話,睨着眼走近了,故意道:“小巷子就是這般髒亂,哪兒還會跟你以前住的一樣,幹幹淨淨的。不過就是踩着了一下,值得哭?”

宋檀心裏拔涼拔涼,望着自己的繡鞋尖,甕聲甕氣地小聲說:“髒,還臭。”

劉氏提了提嘴角,“那不然你還想要雞糞是香的不成?”

劉氏一時不禁覺得自己眼前的這個新婦是真真嬌氣過了頭。

她見宋檀的柳眉始終蹙着,也不知到底聽到了她說的話沒,她順着宋檀的目光往旁的一處移去,這才發現宋檀看着的地方是又一處有着髒東西的地兒。

一道若有若無的輕笑聲溢出,劉氏搖了搖頭,這還當真是應了那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呢。

宋檀扣了下掌心,淡淡收回了目光,不着痕跡地往後再退了一步,一點兒都不想再踏出院門。

劉氏癟了癟嘴,許是着實覺得杵在這兒沒意思,再對着宋檀道了一句離開的話後,便轉身走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四處無人後,宋檀半垂着頸,心裏是越發的沉到了谷底。

此時鎮西的江水巷,是淮武郡最熱鬧的一處集市,也是最為混亂的一地。

整個地面絲毫不像別的那些街道一樣幹幹淨淨、整潔有序,這裏有的只有混亂髒兮。

倒也不是髒兮,就是地面沾了水,人再一走,自然留下一地的狼藉。

尤其是賣着豬鴨魚肉之類東西的地兒,不止地面不潔,周遭的聲音更為嘈亂。

若是剛來,定是覺得這聲音吵得人耳朵疼,不過待久了,适應了,也覺得空閑的時候其實還好。

昨日喜宴散去之時,走在最後還不忘再打趣趙堰一番的那位友人名叫周浦和,是個賣文房四寶的,自也是這片巷子裏,稍微算點文化的。

今日他估摸着趙堰那個傻愣子多半又是要來鋪子上,便想着來碰碰運氣,竟沒想到還真讓他給碰着了。

“你說你,好好的新婚第二日,還跑鋪子上來做什麽?”周浦和簡直恨鐵不成鋼。

趙堰看也不帶他一眼,直言道:“我在家中沒事,就來了。”

“你還真是,真是榆木腦袋!新娘子能有你的豬肉香?”

趙堰不客氣揮手,“去去去,擋着我做生意了。”

周浦和恍惚間覺得自己像是知道了什麽事兒,放低了聲音地笑問:“昨晚……”

“砰”的一聲,趙堰一刀下去,刀刃直直入了木板兩分。

“你還好意思說?都是你們昨日灌我了好幾壇的酒,害老子連人的手都沒有摸着過,就醉了過去!暈了過去!”趙堰自個兒都覺得說出這番話來實在丢臉,一把将刀拔起,又是重重砍下去。

周浦和莫名覺得脖子一涼,輕咳兩聲以緩尴尬,過了半刻,又覺不對,“我們幾個兄弟喝的酒比你還多,怎麽我們沒事,就你有事?”

“或者,你是不是後來又吃了什麽,或是喝了別的東西?”周浦和摸着下巴給趙堰分析道:“那酒喝多了頂多就是吐一會兒,又不是暈,怕是你自己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吧。”

趙堰急了眼,“老子能喝什麽?就只是回屋喝了個茶,就這麽暈過去了,老子的一世英名都要沒了。我媳婦兒,我連抱都沒抱一下,這新婚夜過得比誰都窩囊。”

周浦和聞言,生生地咬住下唇,才能勉強憋住笑,“所以,昨晚你是真沒?”

“老子都暈了,還能啥?”趙堰是越說越氣,可說到一半兒,恍惚間想起昨夜宋檀喊出的那句叫他等會兒的話,頓時一股不好的想法蹿地從背脊冒出,讓他硬是怔住。

他不信般地喃喃道:“難不成是那茶?”

周浦和平時話本子看多了,不肖片刻,就捋清了趙堰和宋檀二人之間的關系,于情于理,他都是站在趙堰這邊的。

“說不定還真是她給你下的藥呢。”周浦和嘆了聲氣,為說下半句話,他作了作氣勢,裝腔斥責道:“還不是你太弱了,才會着婦人的道,要我說,你就得拿出一點氣勢來,在氣勢上将人給壓着,看她還敢不敢再做出這些出來。”

“難不成你還想今後都像昨晚那般?”周浦和見趙堰皺了眉,再補充道:“你就兇一點,強勢一點,要的就是要讓人怕。”

趙堰的眉頭是越皺越深,再一想起昨夜自己掏心掏肺般的話,宋檀竟都還會讓他喝了那茶,他是無論如何都在這條街上待不下去了。

周浦和見自己說的話起了效果,繼續有板有眼、裝模作樣地說:“你說你,在自己的成親日上暈了過去,說出去怕是要笑死一堆的人,自個兒都不害臊的?”

“男人,就把自家的婆娘給好生管着,不然遲早有一天要爬到你的頭上去作威。”

“哪天再把你踢了,帶着你的家財還有你的這個豬肉鋪,重新找個小白臉都說不定。”

……

“砰”的一聲,閃着白光的刀刃再一次被嵌入了木板之中,震得周圍的攤鋪都抖了兩抖。

趙堰黑着一張臉,留下一把刀,兩手在身上一拍,“幫我看着鋪子!”

周浦和笑了笑,連連點頭應下,他這是可又是拯救了一人呢。

然而半刻也未過,有人忽在周浦和的身後悠悠提着調子問,“姓周的,很開心是吧?”

周浦和聽見聲音的那一刻瞬間覺自己要沒了,人還未來得及側過身,耳朵尖猛的一疼,簡直是要把他的耳朵給扯下來一般。

“诶诶诶,疼疼疼,你輕點輕點啊。”周浦和每叫一聲,耳朵上的那只手使的力偏偏越要大一分,半點不願松。

此時此刻周浦和對着自家娘子的臉,是哭都哭不出來了,心中唯叫早知道就不給人吹牛了。

礙于再怎也是大庭廣衆之下,宣姿還是想給周浦和留點面子,她松了手,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回去再收拾你。”

周浦和揉了揉紅腫的耳朵,半點不覺羞愧,舔着臉地給宣姿認錯,最後還是以一盒胭脂才讓自家娘子消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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