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長夜将明(3)

06

因着前幾日不合時宜的一陣小雪,安城溫度驟降。

提前到來的冬風卷着地上的楓葉,一輛車駛過,世界仿佛驟然安靜。

和院長在停車場碰面後,二人徑直往講廳走。

胡蝶沒想到學校會将一個簡單的講座弄得如此聲勢浩大。學校中也不乏有她的小說讀者,還沒到時間,講廳大樓外已是人山人海。

院長笑着:“反正咱們講廳挺大,外面的讀者也想來,我就沒封校。”

“行。”胡蝶和他一起到後面的辦公室休息。從包裏翻出幾張a4紙,上面簡單記錄了一些要說的話。差不多順順流程,胡蝶便看見前面有老師過來。

講廳人滿為患,燈光柔和,徐徐落在臺上的桌子上。

胡蝶鞠躬,和臺下的同學以及讀者打招呼。

“大家好呀。我是作者繭。也是胡蝶。”

掌聲雷動,期間還伴随着好動男生的吹哨聲。

胡蝶笑着坐下,調試話筒。

人潮湧動,胡蝶并沒有看見楊嘉一。從她這個視角看下去,密密麻麻都是人頭。

本着即将到來的年底人心浮動、考研大軍突起,學生心性不定之故,胡蝶很輕松地開始和大家聊天。

慢慢講述自己大學時期的囧事,大家也靜靜聽着,時不時爆笑一聲作為回應。

講座即将結束,胡蝶抿了一口礦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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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白水入肚很不舒服。看向腕上的手表,已經講了兩個小時。

昨晚楊嘉一發消息問她中午想吃什麽,他早上要回一趟家,中午做好可以帶到學校。她講完剛巧可以吃。

現在已經超過兩人約好的時間。

主持人以及院長對現在熱情高漲的氛圍很滿意,要不是有時間限制,甚至有在這裏開一場簽售會的安排。

主持人抑揚頓挫的講話:“同學們!胡蝶老師也是大家的學姐,講座已經接近尾聲,有什麽問題大家可以随意提問!”

本來想退場的蝴蝶聽見這句話又坐了回去。

正當所有人都在躍躍欲試叫着我我我時,胡蝶繞場的視線突然定格在某一塊寂靜之地。

男生穿着連帽衛衣,外面套着一件牛仔,運動褲,休閑的打扮。

楊嘉一就站在那一片空地上。手上抱着保溫盒,裏面裝的是昨晚約好的飯。

她眯起眼睛笑了起來。可能因為飯近在眼前,胃裏那點痛都不算做問題了。

主持人一邊抓人一邊走下去遞話筒:“來,這位同學有沒有想問的?”

“請問老師的《屠戮下》什麽時候能夠寫完呢?”

“不出意外,明年就會和大家見面了。”

“請問老師,有沒有簽售的想法?還有,您真的好好看,就是太瘦了,要多吃飯!”

“謝謝。”胡蝶輕輕瞥了一眼楊嘉一的方向,他還站在那裏,“簽售目前沒精力,至于吃飯——”

胡蝶看着楊嘉一手上藍白相間的三層飯盒,在話筒前遲疑了一次。

“最近,有在好好吃飯。”她看着楊嘉一說道。

“我我我!想問問繭老師,有沒有男朋友?”

這個問題引起室內大片起哄。

胡蝶扶正話筒,搖頭:“目前沒有。”

底下一陣尖叫。

楊嘉一的目光順着頂棚的光,一寸寸滑到胡蝶身上,最後再落到她臉上。

比起第一次見她,現在的臉已經鼓起來了點。至少臉部輪廓線是順暢的,那種割死人的鈍感消失後,眉目間的眼波流轉反而更加令人矚目。

他來得不早也不晚,正巧是胡蝶講到理想的時候。

這個性情不定的女人,像是上帝抛出來的硬幣,出現在那一晚,那一處地方,拯救他即将無奈湮滅的人生。

胡蝶當時在臺上,臉色正經,很認真地告訴大家:“大學是人一生中最難忘的地方,不論好與壞。它承擔着你的成長與蛻變,告訴你怎樣傷害最小地步入社會。不要急着離開這個地方,好好念書,等到畢業就再也回不來了。”

男朋友三個字,将他發散的思維拽回來。

楊嘉一看過去,發現胡蝶的眼神一直在他這裏停留。

手無意識地摳着飯盒邊緣,直到她的眼神挪走,他不自覺地松了口氣。

汗水已暈濕整片手掌。

最後幾個問題,胡蝶回答得很匆忙。

額上浸出了豆大的幾顆汗水,胡蝶搭着主持人的手,幾乎是逃一樣地從側門離開直奔廁所。

胃裏絞痛難耐,幹嘔了幾聲什麽都沒吐出來。

也是,什麽都沒吃,哪裏吐的出來。

最近一直按照楊嘉一做飯的時間點吃飯,原本消化系統已經喜歡這種溫和的飲食進補時間段,誰知道今天講座時間一拖再拖,導致這本來就不怎麽安寧的胃又開始反抗。

院長也急急趕來,因為是女廁所,他進不來只能在門外問:“胡蝶啊,情況怎麽樣?怎麽就吐了呢?是不是吃壞什麽東西了?”

胡蝶壓下那陣子不适,推門出去。

“沒事兒了。”

“真沒事?”

“真的。”

胡蝶和幾個領導打過招呼,離開。

手機從包裏拿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三十多個未接來電。

都是楊嘉一打來的。

剛要回電,屏幕又亮起。胡蝶接通。

“在哪?”他說,“下臺時你臉色不好,出什麽事情了?”

胡蝶輕輕咳嗽了一聲,嗓子幹啞,“沒有,今早沒吃飯,剛才肚子疼。”

“肚子怎麽又疼了?是胃還是哪裏?”楊嘉一語氣聽起來有些着急,“你人呢?還在辦公室嗎?”

胡蝶說:“我不在,你往停車場方向走。”

“好,馬上。”

胡蝶戴着口罩,校園裏行人稀少,不遠處的公告欄還有三四個人聚集。

走上前,才發現是國家獎學金公示的名單。

玻璃框內整齊貼着紅底十張照片——

工學院有兩名,沒有楊嘉一。

“怎麽沒有楊嘉一哎……”右前方的女生恍若和胡蝶腦電波相撞,徑直将胡蝶心裏的想法說出口。

另一個女生附和:“對啊,咱們當時投票的時候不是都選他嗎?”

“學校怎麽整得?”女生有些義憤填膺,“又是那幾個,上學期他們不是都得過了?”

“誰知道呢……”

胡蝶盯着玻璃框上工學院的兩張照片靜靜發呆。

下午兩點。陽光鑽出雲層,冷冽的風稍微減弱了一些,帶了一些暖意。

胡蝶先前告訴他自己的車位,讓他先去那等。等她過去的時候,楊嘉一已經等了二十多分鐘。

胡蝶離開公告欄時,胃已經開始痙攣。

走到停車場門口的時候,徑直蹲在了路邊。

她翻電話號,撥出去。

“楊嘉一——”

“喂?你在哪?”楊嘉一分外着急。

“胃疼,在停車場門口蹲着,你——”胡蝶說話的力氣都卸了,楊嘉一也沒挂電話,一路小跑過來。

“胡蝶!”楊嘉一驚住。

見到人來,胡蝶再也堅持不住。

整個人直接往地面上栽。

楊嘉一疾步過去,将暈倒的人擁在懷裏。

一靠近胡蝶,就察覺到她身上熱氣蒸騰。楊嘉一騰不出手,直接用下颚抵在她的額上,發燒了。

迷迷糊糊的胡蝶只能掙紮着攥緊楊嘉一衛衣帽子的松緊帶。

“不去醫院。”她含糊道。

“什麽?”

胡蝶撐了一下身體,嘴唇擦着楊嘉一的脖子,想要找他的耳朵對他說話。但因為整個人精神重得像鐵,只能用額頭抵住。

楊嘉一身體僵硬。

她又重複了一遍,帶有些哭腔的委屈:“不去…不去醫院。”

楊嘉一仔細想了想,不去醫院,只能暫時去校醫院看看情況。

“好,你先睡會兒。”

飯盒被他扔掉,他将胡蝶抱起來。

她很輕。輕到随時都能被風刮走。

昏沉中,胡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道。

味道侵入鼻腔,她猛得咳嗽了起來。

翻起身,胡蝶發現手背上正紮着點滴,楊嘉一搬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正在看書。

醫院?不是……

楊嘉一聽到她咳嗽,起身拍拍她的背。

等到狀況好得差不多,楊嘉一将晾在一邊已經變溫的水遞給她:“喝吧。”

“這……”胡蝶眨巴眼睛看着他。

“在校醫院,你發燒了,聽你剛還說胃不舒服,就抽了點血。”楊嘉一接過喝光的水杯,“沒什麽問題,就是沒吃飯。”

聞言,胡蝶松了一口氣。

校醫院的抽血也沒那麽精細,看不出什麽。

楊嘉一眉毛皺起來,“你的腸胃比我想象的還要脆弱。”

“老毛病了,”胡蝶狀似腼腆地笑了一下,“以前經常熬夜寫東西,晝夜颠倒,就成這個樣兒了。”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高新醫院檢查一下?我媽今天手續都弄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轉院。”楊嘉一對她道。

胡蝶豎起警鈴,“我有在按時體檢。沒事!”

“..好。”楊嘉一也不為難她。

等她手上這瓶水挂完,他又拿來體溫計給她測體溫。

一切正常後,他去前面繳費。

胡蝶翻出手機,找出一串號碼後撥了過去——

“李院長,勞煩您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呀?”

“幫我看看工院今年申請國家獎學金的名單呗?”胡蝶問,“有個朋友今年考進來了,成績還不錯,按理說……”

胡蝶這麽說,李院長就明白了。

名單的篩選其實都是下發到輔導員那裏,輔導員先在自己帶的班裏投票選人,然後再上報。

而進入備選名單裏的人,随時都可以改。雖說看學習成績以及家庭條件,但是最終的抉擇權都在導員手中。

“曉得了,幫你問問,一會給你發微信。”

“謝謝啦。”胡蝶回。

院長也笑說,“要感謝,多開幾次講座,讓院裏也熱鬧熱鬧。”

楊嘉一還沒有考駕照,只能叫了代駕。

楊平暮那裏請了護工,手術後還能近身照顧,現在就在區二院陪着。

上車輸入地址後,胡蝶又懵懵地睡過去。

腦袋一晃一晃,最終落在楊嘉一的肩膀上。

楊嘉一坐在她的身側。試探着,小心翼翼将肩膀放低,好讓她靠得更舒服。

手機屏幕滑動。

上面赫然就是胡蝶的百度百科。

胡蝶,28歲,安大研究生。

筆名:繭

個人經歷:——

楊嘉一匆匆掃了一眼。

最後的視覺重心只是落在了'孤兒'曾患抑郁症'這兩個字眼之上。

車子平穩地行駛着,偶爾駛過減速帶,胡蝶睡得不舒服,會哼唧一聲。

楊嘉一低頭,問她,“要不要聽歌?”

胡蝶意識模糊,“我要聽——”

“撈月亮的人?”楊嘉一接她的話,“是不是?”

胡蝶軟軟一笑,渾然不像平時的模樣。反而有種小孩偷吃奶糖的滿足。

“嗯。”

“就是撈月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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