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獲利者

無怪杜聖蘭現在才發覺其中貓膩,龍族的肉身在天地間都排得上是前幾,并且各個高傲無比,瞧不上其他種族。所以龍奪舍人類修士這種事,古往今來也沒有發生過。

但他忽略了,這頭龍飽受了千年的折磨,根基受損,往昔榮光不可追,來日成道更不可期。想要逆天改命,唯有奪舍一條路子。

杜聖蘭深深吸了口氣:“麻煩了。”

按照他原先的設想,顧崖木應該是等傷勢好一些後,違背天道誓言幹掉自己,好擺脫束縛。現在看來,他從一開始便低估了這條龍的野心。

由于起身的動作太過劇烈,驚醒了袖子裏的雪花獅子,等了一會兒,确定好像沒什麽生死危機,它們才又暈了過去。

杜聖蘭扶着牆緩慢坐下,清楚着急也沒用,只能慢慢籌謀。

道心不穩,早晚成隐患,他試圖暫時摒棄雜念,好好休息片刻。

修士真正睡眠的時間不多,杜聖蘭也是如此,哪怕累了,大部分時間也只會用冥想來代替休息。

但這次,他的思維都還沒放空,一閉眼,猝不及防進入深層睡眠。

是夢。

面對眼前的青山綠水,杜聖蘭當即反應過來,他是被人強行拉進夢境。

咚。

咚。

杜聖蘭轉過身,遠處牧童騎着牛,正朝這裏走來。他的手鼓音質很奇怪,鼓面裏像是盛滿了水,每一次晃動都十分沉悶。

這牧童着實太過詭異,面對未知,杜聖蘭第一反應就是跑。

可惜穴位不知何時像是被封鎖住了,真氣也無法如願在體內運行。老黃牛看似慢悠悠走着,實際幾息之間便來到杜聖蘭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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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哞——”

老黃牛憨厚地叫了聲。

牧童一直在微笑看他,杜聖蘭扯了扯嘴角,卻是笑不出來。這牛還沒他高,給人的感覺卻像是随時要倒塌的萬丈高山。

“哞——”杜聖蘭抱拳躬身,學着叫了一聲。

老黃牛瞧着比牧童厲害,先和它打招呼,應該沒錯。

“……”老黃牛角動了一下,用很人性化的,十分複雜的眼神看他。

牧童也是一怔,遂即捧腹哈哈大笑起來。

杜聖蘭想要屏蔽聽覺,一個小孩笑出十倍銀鈴般的笑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魔宗的妖女,這妥當麽?

笑夠了,牧童直起身子問:“你可願繼承我的衣缽?”

杜聖蘭試探問:“前輩這是快要作古了?”

這牧童雖然看着稚齡,但毫無疑問年紀要比他大好幾百輪。

牧童:“有人接替了這個位置,我才能死。”

——原來是找死的。

杜聖蘭想活都活不夠,和對方找不到精神上的共鳴,更沒準備答應這場莫名其妙的‘機緣’。可他又好奇獸潮始末,旁敲側擊問:“我至少得有個了解,才能做決定。”

牧童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仍舊耐心解惑:“這是一紙死後的契約,死後你的靈魂将不滅,化作牧童引發獸潮,至于報酬,簽下契約的同時,你可以實現一個心願。”

“什麽願望都行?”

牧童摸着手鼓:“當這面手鼓無法實現你的願望時,它就會十分惱怒,把你變成一滴水裝進去,永生永世受折磨。”

“……”

“一般心願,它都可以促成。”牧童寬慰道。

杜聖蘭沉默了一下:“前輩後悔做過交易麽?”

“我曾有一心愛之人,為了讓她死而複生……”

“您後悔麽?”

牧童:“悔得腸子都青了呢。”

“……”

牧童:“但總有些美好的時光,當時來看,是值得的。我能感覺到你是多災多難之人,與其一輩子命途多舛,不如快活幾年。”

杜聖蘭:“假設我飛升了呢?或者我活他個千萬年。”

“那是你的本事。”牧童微笑道:“好處都是當場兌付,如果你對自己有信心,就更應該白撿這次便宜。”

有所得,必然要有所付出。

任他說得天花亂墜,杜聖蘭心中的警惕更甚:“為什麽選我?”

牧童:“是這面鼓選了你。”

“獸潮呢?你生前應該也是人族,為何……”

牧童手指了指天空:“它的意思。”

這個‘它’說得是天道。

“每飛升一個修士,就要耗損大量的靈氣,這片天地間早就靈氣衰竭。”牧童面無表情:“獸潮只針對修士,但獸潮死得卻不止有修士,還有妖獸。”

“……大道無情,反哺天地罷了。”

杜聖蘭聽得心中發寒,又想起天機道人的話,問:“獸潮提前爆發,是否跟天道有缺相關?”

天道的口子越來越大,靈氣耗損愈發嚴重,以後恐怕會更加頻繁。

“因果反了。”牧童淡淡道:“靈氣耗損嚴重,天道才會有缺,就算發動獸潮,滅絕所有修士,千萬年後,萬物複蘇重新修煉,周而複始,還是一樣的結局。”

他今天說起來的話,加起來快有過去百年多,牧童語氣逐漸變得冰冷:“現在,做出你的選擇。”

杜聖蘭緊皺着眉頭。

杜家想逼他以身補天,竹墨曾是他在世上唯一相信之人,如今也已經反目,為了擺脫斬月山,自己又招來一頭惡龍,似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死路一條。

如今,他遇到了牧童,對方告訴自己,其實你還有得選:擺在面前的不止有死路,死後還能變得更慘。

“……”

“我能考慮下麽?”

良久,杜聖蘭緩緩吐出一句話。

牧童拍了下手鼓,一滴水飛出。

杜聖蘭低頭,掌心裏的這滴水絲毫沒有融化蒸發的跡象。

“想好了,捏破水滴,我會來找你。”

牧童的身影漸漸淡去,杜聖蘭重新恢複清醒。睜眼後,他第一時間攤開掌心,發現确實有一滴水在跳動,提醒他先前并非是在做夢。

作為手鼓挑中的下任候選者,這一片地方像是被遺忘了,随着時間流逝,甚至連妖獸都不會從附近路過。

不過這種權利顯然是很有限的,身邊不能有太強存在感的生物,更不能有人。

今夜吹來的風都夾帶有血腥味,後半夜下起傾盆大雨,泥土裏的血跡得以被沖刷。

杜聖蘭沒有再打坐,踱步片刻,最後挑了個自在的坐姿靠坐在牆上。

雨越下越大,天邊電閃雷鳴,一道銀白的閃電照亮杜聖蘭的半張臉,同時照亮了他身後的佛像。

破廟裏,杜聖蘭微微仰面,瞳孔中似乎還倒映着閃電的殘影,這一幕顯得無比詭異。

他想起了杜北望渡劫時的場景,想起了那第八道降下,威猛雄壯的雷劫。

等到杜聖蘭回過神,已經捏破了手裏的水珠,牧童有些不滿,老牛也是人性化地不滿看他。本來以為對方至少得糾結個三五年,牧童準備去雪山走一遭,結果剛出門又被叫回來,煩死了。

“想好了,這個交易,我做。”

牧童收起面上的不耐,眯了眯眼:“确定?”

杜聖蘭颔首,想着那道雷劫,正色道:“作為交換,我需要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奪舍功法。”

最頂級的奪舍心法?

牧童和黃牛同時目光變得耐人尋味,最終牧童有意無意敲打着手鼓:“你這漏洞倒是鑽得好。”

只要不斷奪舍,相當于永生。

牧童随後又嗤笑道:“但別得意的太早。”

老天爺不是瞎的,有些漏洞哪有這麽好鑽?

杜聖蘭并不接話,他是瞧不上奪舍這種行為的,不過顧崖木倒是陰差陽錯給他打開一扇大門,奪舍的目标其實可以十分廣闊。

沉默席卷了這片天地,牧童也不說話了。

最終的話語權不在他,而是他拿着的手鼓。

薄薄一層的鼓面自動鼓起,因為向上撐得太過劇烈,高高鼓起的同時變成半透明狀态,杜聖蘭都擔心它把自己撐破。

索性他運氣不錯,快要到達臨界點時,手鼓突然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又慢慢塌扁回去。

“看來它是同意了這場交換。”

牧童一句話讓杜聖蘭放下心來。

“要是再過界,哪怕一點,”牧童饒有趣味道,“那你就要被吸納進去,和從前那些人一樣,化為一滴水。”

杜聖蘭突然好奇:“前輩們都提過什麽意見?”

牧童:“有個色胚想要讓修真界女子都歸于他,還有毀滅世界的……這些人的要求總是千奇百怪。”

當然,在他看來不過都是世俗的欲望,數百年來,也唯有杜聖蘭的交易有點意思。

牧童指着手鼓:“把手伸進來。”

杜聖蘭一怔,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只是挽起袖子手放在鼓面上。手指剛一接觸鼓面,便自動陷了下去。

裏面的液體十分粘稠,像是探進了某個大型妖獸的體內,而他正在翻攪對方的血肉。杜聖蘭想盡快結束這一切:“接下來要怎麽做?”

“閉眼,凝神。”

杜聖蘭依言照做。

粘稠的血液開始有了流動性,像是潺潺流水,他憑着感覺輕輕一握,能清楚感覺到一條小魚在手中拼命掙紮。

牧童看到他的胳膊在顫抖,提醒:“可以了。”

杜聖蘭猛地抽回手,白玉般的皮膚上幹幹淨淨,仿佛剛才血液的觸感都是幻覺。他的掌心全是汗,牢牢緊握住的不是小魚,而是一本功法。

等他回過神來,牧童已經騎着老黃牛遠去,只留下滄桑的背影。

随着一人一牛走遠,周圍的天地一點點虛化,耳邊重新能聽見雨水聲,如泣如訴。

杜聖蘭細細研讀這份奪舍心法,越看越覺得玄妙。

奪舍能不能奪物?這本最頂級的奪舍秘法裏專門提到了這個問題:可以,但奪舍一件沒有思想和智慧的物品,奪舍者的神識很快也會灰飛煙滅。

這是另類同化。

那雷劫有意識嗎?

杜聖蘭垂了垂眼,應該是有一絲的,但不是自身意志,而是秉持天道意志,否則怎麽知道要劈誰?

唯一要擔心的是,雷劫消失,自己會不會跟着消失。

天地間有無數草木精怪,如果奪舍後,天道認同自己滿足天雷精的條件,那就不會消失,如果不認同……

杜聖蘭輕嘆一聲:“那就是命了。”

耳畔依稀捕捉到外面林間有什麽響動,杜聖蘭忙将功法收進儲物戒中,下一刻大門被推開,顧崖木走了進來。

看到破廟裏沒有再增添一具妖獸的屍體,佐證了他的推測:獨處時,杜聖蘭不會受到獸潮影響。

“剛剛你去哪了?”顧崖木冷不丁一問。

杜聖蘭心下一動,面不改色佯裝不解:“什麽去哪了?”

深邃的雙目直勾勾盯着他,任何一點輕微的神情變化都不放過,可惜杜聖蘭極其善于僞裝,眼中透露出的只有一絲迷茫。

顧崖木收回視線:“先前有一會兒,我感覺到你的氣息消失了。”

天道誓言是約束也是聯結的紐帶,他可以感受到另一方的狀态。

杜聖蘭詫異:“怎會如此?”

兩人好歹相處了一段時光,顧崖木不止一次見識過來自對方爐火純青的演技。他學着杜聖蘭的樣子,故作驚訝:“是啊,怎會如此?”

四目相對,杜聖蘭看着顧崖木微張的嘴巴,嘴角實在沒忍住,勾了勾。

知道想完全瞞過去不太可能,杜聖蘭半真半假說道:“我剛剛莫名其妙睡着了,又夢見了牧童,他問我願不願意幫他放牧?”

顧崖木目光一沉:“然後呢?”

“我當然是拒絕了。”杜聖蘭聳了聳肩:“雖說他許了大量好處,承諾可以幫我報複家族,連帶着削平斬月山半個山頭,不過這種事我還是喜歡親自來。”

顧崖木并沒有繼續問下去,像是在琢磨話中真假。

杜聖蘭自顧自說道:“一面之緣,也不知道那牧童看上我什麽了?”

見對方不予深究,他笑了一下,露出一顆小虎牙。

顧崖木一怔,別過頭,忽然覺得和其他修士比,杜聖蘭的為人要讓他舒服很多。

多了個人,惱人的妖獸又開始時不時來廟裏發瘋,天亮時,門口堆積的妖獸屍體如山。空氣裏全是血腥味,不知道是遠處修士的,還是妖獸的。

并不清新的晨風吹來,顧崖木眺望遠處山川,忽道:“那個機緣被你得到了,對嗎?”

杜聖蘭失笑:“傳說機緣能實現一切願望,真得到了,我現在就該飛升了。”

就在他說話時,天空中的蜃景重現,牧童沒有張嘴,冰冷的聲音仿佛自腹部發出,随着血腥味的飄散至四面八方,傳遍整片幽蘭禁地——

“此番絕世機緣已被幽蘭尊者的傳人所得,幽蘭禁地将于明日前徹底封閉,諸位如不速速離去,後果自負。”

太陽尚未升起,雨後霧氣不散,所有人不受控制地擡起頭,牧童輕輕撫摸着手鼓,往下一拍,衆修士的耳膜幾乎要震裂出血。

有的修士半蹲下身,顧不上身體不适,吼道:“誰?幽蘭尊者的傳人是誰!”

“昨夜獸潮,保命都難,竟有人捷足先登!”

幽蘭尊者的心法已經是無數人夢寐以求想要得到的,如今機緣和功法都被同一個人拿走,這讓他們如何甘心!

破廟外,顧崖木側過頭,定定望着杜聖蘭。

剛剛義正言辭表示和機緣沒關系的杜聖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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