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正道的光

杜聖蘭清楚牧童一心要自己死, 所以他盡可能地給對方找了一份新工作分散注意力,沒想到在此之前,牧童居然已經搞起實際操作。

低低咒罵了一句, 他本身每對這件事倒沒太過在意,杜聖蘭真正在意的是另一個人。

“有辦法找到我這位故人嗎?”

牧童行事存在顧慮, 不然早就直接下手, 胥洲不同, 從他暗示裴家裴木寒已經死了的時候,就已經對他們造成了威脅。

“我只擅長追蹤死人的氣息。”

杜聖蘭死過一次,牧童靈魂腐朽了,陰犬這才能順利找到他們。但這陣法殘留的氣息不同, 這是一個活人。

陰影再次陷入沉默,等着杜聖蘭重新換個要求。這次杜聖蘭也沒有過多考慮, 直接問:“梵海尊者和黃金時代有什麽關系?”

他隐隐覺得自由城主提供的這條情報至關重要,和梵海尊者同時代的合歡第二祖,寒月尊者等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唯獨這位大能者, 幾乎是一筆帶過。

杜聖蘭甚至懷疑有人特意銷毀過相關資料。

陰影:“不可說。”

“……”杜聖蘭沉默了一下:“回見。”

言下之意, 這個承諾還是留待日後兌現。

黑水般的影子仿佛更加濃重, 在陰影消失的瞬間,杜聖蘭看到一片山峰短暫地被陰暗遮蔽, 緊接着紙面人臉在陰影籠罩下消失不見, 只遺留下一根狗毛。

狗毛飄落到杜聖蘭手中,化為一縷黑氣鑽入戒指。

青臺山上的動靜太大,吸引了附近的一些勢力。

顧崖木:“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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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遠處過來查看情況的幾道黑影, 杜聖蘭也不再多留, 飛身離開。

……

墨家活人封劍靈一事鬧得沸沸揚揚, 還有人聲稱曾看到墨家家主出行,并在青臺山感覺到了劇烈的波動。墨家很快表示确實去過青臺山,劍靈是老祖宗傳下的,是不是活人祭無從考據,不過劍靈已經在五蘊和尚和竹墨見證下于青臺山進行銷毀。

杜聖蘭聽到這則消息時,只覺得無比荒唐,劍靈之死和冥都有關,現在聽上去反而是墨家痛下決心,自行毀滅。

可惜五蘊和尚和竹墨誰也沒有揭開真相,修士的自私自利遠超常人,如果讓其他修士知道他們選擇放任陰犬吞噬劍靈增強實力,心中難免會不滿。

墨蒼也正是看準了這點,堂而皇之暗示是他力排衆議,邀請兩大渡劫期合力抹殺劍靈。

只是他還是小看了散修對世家骨子裏的不滿,消息發酵得越來越厲害,被逼遷走的合歡宗風評反而好了起來。

杜聖蘭微笑道:“一直盯着墨家‘不公平’,盤天鶴為老不尊,專喜歡僞裝成凡人男子哄騙天真少女。”

他這種荒唐的‘愛情游戲’放在從前,引發不了多少水花,但在墨家急需轉移火力的節骨眼上,就很适合放出來供人說道評理。

盤天鶴的愛好是公認的秘密,都不需要顧崖木再像之前一樣去天機樓外喊話,随便找幾個人在大街小巷談論一下,墨家便毫不猶豫抓住這個機會推波助瀾。謠言越傳越離譜,到最後甚至有盤天鶴喜歡拿少女血液練功的說法流出。

同為世家,杜家也被波及到,杜青光對杜聖蘭長久以來在杜家遭受苛待視而不見,被比較成和日月樓主一樣的虐殺親子。

裴家置身事外。外界對于裴家的新家主并不了解,至于裴九星,重傷後又強行跌退境界,沒什麽值得聊的。

顧崖木趁機悠哉地回了趟裴家,在大長老指責他對自家人收取圍觀渡劫費前,先一步表示:“我幹的,裴家聲譽上去了,什麽時候交接家主信物?”

三句話讓大長老喉頭劇烈地滾動一下,說不出話。

過去好一會兒,大長老才反應過來他指得是近來種種風波,追本溯源,确實是顧崖木在天機樓前率先道出劍靈一事,仁義堂也在一刻不停散播謠言。

幹澀的嘴唇動了動,大長老臉色一沉:“我是讓你去提高家族威望。”

顧崖木不加反駁,心平氣和地坐在主位上,只是靜靜盯着他。

大長老腦海中已經想了數條可以當做反駁的理由,打從心底裏,他們這些長老就不想将家主的權利交出。裴木寒太不可控,大長老有預感,裴家要是交在他手中,遲早變成杜家那樣的一言堂。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顧崖木冷冷一擡眼,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遠超裴九星。

對方提了要求,他也做了,如果再生事端,那就是撕破臉皮的時候。

目光短暫接洽的瞬間,大長老竟然被他眼中的陰鸷有些吓到,不由暗諷自己一把年紀越活越回去了。

顧崖木站起身:“三天時間。”

話音完全消散前,高大的身影已經消失,留下大長老獨自站在議事堂,他臉上的皺紋因為不滿的情緒皺起,好半晌,大長老狠狠一拍桌子:“豈有此理!”

……

仁義堂內梅花盛開,布置不及裴家奢華,勝在清雅。

杜聖蘭正在投喂雪花獅子,餘光瞄到庭院裏突然多出的一道身影,頭也不擡作出預測:“老家夥們不願意移權。”

顧崖木走到他身邊:“五五開。”

裴家現在就是一個爛攤子,還沒有渡劫期支撐,絕殺殿如今轉型仁義堂,力量也薄弱不少,這種被削弱的力量是指殺手已經在人前露臉,往後再隐于暗處就很難。

考慮到這些,那些長老不是沒可能放權。

杜聖蘭坐直身子:“裴螢那邊一直留意着這些家族,最近基本沒有什麽人渡劫。”

杜明之死讓不少打着同樣主意的年輕人偃旗息鼓。

說到這裏,杜聖蘭微微聳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麽,石桌上雪花獅子用尾巴勾着他的手指玩耍。顧崖木突然拎起其中一只,雪花獅子通體僵直。

杜聖蘭無奈:“你別吓它。”

顧崖木随手将雪花獅子一撂,後者穩穩落地,吓得跑走了。

看着很快跑沒影的小東西,顧崖木嗤笑一聲:“這玩意有古怪。”

杜聖蘭挑了挑眉。

顧崖木眼光何其毒辣,當初選獸車時,也不是完全随意,挑中的這兩只雪花獅子腳力要比其他妖獸好很多。

“雪花獅子本性孤僻,喜靜,而且很敏感。你看它哪點符合了?”

兩只雪花獅子,一只還比較正常,平日裏安安靜靜,另外一只,整天竄來竄去,甚至還喜歡聽鈴铛的聲音。

妖獸性格偶爾有一兩只跳脫的也正常,但杜聖蘭沒有着急反駁,回想日常逐漸發現一些不妥的地方,譬如顧崖木偷偷用原形鍛劍時,是雪花獅子領自己去的。

正常情況下,有結界阻攔,如此弱小的妖獸沒能力察覺到才對。

顧崖木淡聲道:“有些奇妙的生物,很難發現異常,除非你嘗試殺死它,才能暴露出一些東西。”

看到杜聖蘭皺了下眉頭,顧崖木嘴角掀起:“知道你做不到,盯緊點就好。”稍稍停頓後,又說:“至少現階段,它自己都還沒意識到什麽。”

否則不會暴露這麽多奇怪的特質。

杜聖蘭颔首:“眼下謎團不少,也不差這一個。”

顧崖木知道最令對方困擾的,一定是黃金時代,面對正在緩慢降臨的大世,杜聖蘭雖有着無上資質,但缺少時間,僅僅是化神期,遠不足以在大世中存活求道。

“裴螢那裏原本有一條情報要和你說。”

當時杜聖蘭正好去杜家劈人,裴螢見到是的五蘊和尚。

杜聖蘭直覺這條情報不簡單。

顧崖木也沒讓他失望,緩緩道:“當日杜青光之所以沒有随墨蒼等人一起去合歡宗,是因為他去了冥都。”

“冥都……”杜聖蘭蹙眉琢磨片刻,搖頭:“瞎想也無用。”

套用顧崖木的話來說,能花錢買到的情報,何必浪費時間。

絕殺殿從前的情報網雖然厲害,但比起天機樓到底要遜色一籌,杜聖蘭抿了抿唇,正要開口,便聽顧崖木說:“去天機樓坐坐?”

雙方想法一拍即合,杜聖蘭含笑道:“正有此意。”

最近冒出各種大家族的傳言,街道兩邊的茶鋪生意都好了不少,修士小聲交談,時不時還作出一番推斷。天機樓每座城裏都有分部,這條街上,除了仁義堂,就數天機樓建得最氣派。

樓內的工作人員看到顧崖木,面上帶笑,其實已經隐隐感覺到頭疼,前些天對方在門口叫喊,着實吓了他們一跳。

唯獨管事面不改色下來,親自接待兩人。

顧崖木單刀直入,吐出了兩個字:“冥都。”

杜青光去冥都是絕密,乃是蝴蝶小妖無意間發現,天機樓未必知道這個消息,他自然也不會随意白送情報。

管事領他們去包間,抽出三個卷軸,分別寫着上,中,下。

“下等情報五千靈石,中等情報兩萬靈石,上等一百萬。”

正在喝茶的杜聖蘭擡眼看他,這價格相差未免太大。

管事笑道:“為了這上等情報,我天機樓付出的代價可不小。”

杜聖蘭放下茶杯,十分豪橫:“全買。”

管事怔了下,下意識看向顧崖木,顧崖木:“聽他的。”

這天生聖人和絕殺殿殿主關系果真不簡單,管事準備回頭将這條信息記錄,在顧崖木當場結清靈石後,管事總結道:“三條。”

“其一,冥都的統治者看起來是一團黑霧,實際有本體,它們身上承載着無數怨念,可以根據吸收過的怨念自由幻化出實體;其二,數年前,冥都短暫開啓過片刻,期間有修士看到過黑霧飄去禦獸宗附近的楓葉林;其三,冥都內亂,估計很快會爆發一場奪權之争。”

杜聖蘭下意識道:“冥都,只有一個主人。”

那晚自己詢問冥子有無特權時,紙面人臉曾特意強調過這句話。

這回輪到管事驚訝了:“你知道的還不少。根據我們收集到的情報,陰犬不止一只,每一任統治者會有七名子嗣,哪一條陰犬能把其他兄弟包括統治者本身殺死,它就會掌管冥都。不過上一任統治者有兩個兒子太過強大,誰也沒殺死對方,最終冥都選了更強的那只陰犬。”

管事神秘一笑:“最有趣的是,現在統治冥都的陰犬聽說只有一位子嗣,很多年前神秘消失。我個人推斷,冥都會突然開城門,有一條原因便是為了尋子。陰犬出行,它那位留在冥都裏的兄弟可不老實。”

走出天機樓的時候,杜聖蘭不免感嘆這錢花得值。

顧崖木:“天機樓的人最近還在冥都徘徊,死傷不少,但他們在繼續加派人手。”

這說明天機樓可能發現了更加重要的情報,還在确認過程中。蝴蝶小妖實力微弱,進冥都絕無活路,他們如果想要知道更多,未來還得通過天機樓。

杜聖蘭忽然道:“冥都下一任繼承人會不會已經死了?”

陰犬沒理由尋覓不到自己孩子的氣息。

顧崖木搖頭,現有的信息量不足以推測出結論。

杜聖蘭也就是随口一問,話鋒一轉說回正事:“冥都有陰犬的兄弟想要奪權,杜青光這個時候跑去冥都,怕是想要插上一手。”

在青臺山對方提到飛升的另一條路子和黃金時代有關,現在又去幹預冥都內鬥,這三者間大概率存在着什麽聯系。

在他沉思間,顧崖木去了趟糕點鋪子,買回杜聖蘭喜歡吃的棗糕:“先回仁義堂。”

絕殺殿殿主的扮相,無論走到哪裏,永遠是焦點。

發現茶鋪裏的修士正在用餘光瞄着自己和顧崖木,杜聖蘭拿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裏,點了點頭。

南域,禦獸宗。

對面的山頭無聲無息出現一道陰影,從這裏可以直接眺望到禦獸宗,但想過去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中間隔着楓葉林。

南域的禦獸宗和北域不同。

北域視妖獸為奴隸,南域講究生死與共,是真的将妖獸看做夥伴。

楓葉林中住着大量妖獸,厮殺不斷,禦獸宗弟子經常會在長老帶領下,看能不能撿到一兩只失去父母的幼崽,從小培養,好建立感情。

光禿禿的上坡上,陰影顯得十分突兀。

一只暴食的野豬妖注意到陰影,舔了舔嘴唇想從後面搞偷襲。野豬妖每日要吃大量生靈,沒有理智,只要是能引起它們食欲的,就會不顧一切捕殺。

它很确定,這團陰影能吃。

然而才一靠近,陰影便消失不見,下一刻,一只幾十米高的壯碩陰犬出現在日頭下,它的毛發很長,鮮紅的眼睛仿佛比野豬妖還沒有理智,當它張大嘴巴的時候,白森森鋒利的牙齒尖端有一點發青,劇毒無比。

野豬妖想要跑,但它的腿被黑色的霧氣纏繞住,一直在楓葉林作威作福許久的豬妖居然被黑霧一點點融化,陰犬活活咬碎它剩下的半截身子,吞入腹中。

從遠處看,體型碩大的陰犬低頭時,和山峰連在了一起,好像它就是山的一部分。

任誰也想不到,這裏正在進行恐怖的進食。

野豬妖連皮帶骨頭消失後,陰犬重新注視着遠處的禦獸宗。數年前,它封印了自己孩子的全部氣息,強行打開城門,将小陰犬扔進楓葉林。

當時楓葉林才爆發過一場妖獸厮殺,遍地屍體,小陰犬會無意識附身在妖獸身上。每逢妖獸厮殺,禦獸宗的弟子就會來楓葉林尋找失去父母的幼崽。如無意外,它會被人類帶走撫養。

天空中突然飄過來一片烏雲,遮擋住太陽。

厭惡陽光的紙面人臉從陰暗處現身,站在陰犬兩邊。其中唯一一個能做出哭笑兩種表情的紙面人臉,嘴角的那條縫隙動了動:“為什麽——”

三個字音拖得很長。

紙面人臉世代效忠統治者,它不明白,為什麽不惜費大力氣,要把唯一的子嗣送給人類。

陰犬像是被鮮血浸染的眼珠一刻不停盯着遠方,冥都歷來靠弑父殺兄上位,到了這一時代,冥都的瘋狂快要到達極致。物極必反,已經到了需要改變現狀的時候。

活在冥都裏的一切,永遠只能學會厮殺。一旦小陰犬在冥都生活時間超過一年,會不可避免被戾氣沾染。陰犬只能在那個孩子對世界沒有産生印象時,先将它送出去,自己則留下來繼續和不省心的兄弟鬥下去。

陰犬在子嗣體內留下過三道禁咒,若是重傷垂死,它能第一時間感應到。這麽多年,禁咒從來沒有松動過。加之小陰犬被封鎖住全身氣息,無法憑借嗅覺尋到,此刻陰犬正在考慮要不要潛入禦獸宗一一探查。過了好久,它才用沙啞的聲音回答紙面人臉的問題:

“只有跟在人類身邊,這孩子才能明人倫道德之理,懂孝悌之義,知禮義廉恥,将秩序帶回給冥都。”

南域禦獸宗重情重義,必然會教會它這些。

說完陰犬擡頭望着天空雲彩,有一條縫隙中正有陽光滲出。

陰霾可以成為一種活路,但不能完全沒有光,它相信,那個孩子會把這一縷光帶回冥都。

……

世間事,總有無數意外。

陰犬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年有一個小商隊不幸在妖獸厮殺中路過楓葉林,無一活口,那團從冥都扔出對世界毫無概念的小陰犬,下意識附身在了死亡的雪花獅子身上。

這麽多年,它一直兢兢業業在拉車,命好,沒遇到大災大難。

今天天氣不錯,杜聖蘭坐在石桌上吃棗糕,袖子裏的族譜掉在地上,雪花獅子主動幫他叼了起來。

杜聖蘭順手翻開族譜,一邊咬着糕點一邊含糊不清道:“你說我是先幹掉我二叔,還是我大伯的兒子……”

雪花獅子下意識盯着族譜上的一個名字。

杜聖蘭咽下去棗糕,搖頭:“我爹?想弄死那老東西,以我現在的實力還差得遠。”

還有一天,就是顧崖木給裴家的最後期限,如果談崩了,日後裴家就是他們的敵人。

杜聖蘭嘆道:“杜家戒備森嚴,我生母族中的人還好收拾一點。裴九星不知道跟我有沒有血緣關系,算了,趁他病要他命,談不妥的話想辦法先搞死他。”

雪花獅子一直視杜聖蘭為生命中的光,這是對自己最好的人。如今看對方在族譜上排名次,更是覺得特別威風。

回想當初在禁地的遭遇,杜聖蘭心中生出一抹淡淡的戾氣,眯了眯眼:“以殺止殺。”

對待這些腐朽的家族,沒有更好的方式。

雪花獅子無條件地選擇支持,大腦袋重重點了點。

杜聖蘭逗樂了,想到顧崖木說這小東西不簡單,一時興起想試試看能不能教它讀書寫字:“來,跟我念,大義滅親。”

“吼——”

“以殺止殺。”

雪花獅子仰起頭,認真學着張口複述:“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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