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同流合污

仙尊的确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雪鹿一族善醫,起死回生的秘術更是數不勝數,但當年雪鹿一族的族主前來為仙尊醫治,卻只給了個“疾不可為,藥石罔效”的結果。

雪鹿族主就差直接說“沒救了等死吧”。

但奇怪的是,仙尊似乎對這個診斷很滿意,心情大悅,甚至将整座昆侖山賞賜給雪鹿族。

雪鹿族常年為仙尊醫治、煉治續命靈丹,其中能居住九重天的醫師每十年替換一次,各個妙手回春。

仙尊嫌麻煩,索性每一任九重天的醫師都喚“雪鹿醫”。

扶玉秋不懂這些,他緊皺着小臉,在金籠角落偷偷摸摸往外看。

仙尊肩上披着松垮的雲紋鶴氅,素手撫着《魚在水》的箜篌曲調。

扶玉秋聽着那唱鳏夫的《魚在水》,努力想了想,隐約記起來他和風北河在凡世游玩時,好像聽說書人講過杜撰的仙尊情史。

說書人聲情并茂。

“仙尊年少時被朱雀仙尊囚于結界中不得自由,鹓雛少族主舍命相救,雖将仙尊放離九重天,自己卻魂飛魄散了。

“二十年後,仙尊殺上九重天,坐上那無上至尊之位後,便一直想方設法複活鹓雛少族主。

“你們瞧,彤鶴、孔雀、蒼鸾三族打得跟鬥雞似的,但鹓雛一族卻雞犬升天,就連少族主那個廢物弟弟也當了勞什子的司尊。”

下方聽客啧啧稱奇。

“都言那仙尊是個無心無情之人,沒想到啊。”

“也是個癡情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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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玉秋好奇地問風北河:“人死了,還能複活嗎?”

“不能。”風北河把玩着杯盞,淡淡道,“仙尊執掌三界,靈力滔天,對生死之事也無可奈何。”

“也是哦。”

扶玉秋趴在桌子上,翹着腿不斷晃蕩,大概是喝水喝累了,他懶洋洋地将玉白的小指點在茶杯中,一根幹淨的草須冒出來,“咻”一下就将半杯水都吸溜完了。

風北河神色淡漠,眼底卻有些笑意:“還喝嗎?”

扶玉秋點點頭,他向來百無禁忌,直接問道:“你怕死嗎?”

風北河給他倒水:“誰不怕死?”

扶玉秋笑彎了眼睛。

當時他心想:“既然你也怕死,那等我再長一片新葉子,就給你一片叭。”

雖然绛靈幽草的葉片不能讓人起死回生,但在瀕死時保住一條命還是能做到的。

但那片葉子,一直到最後都沒送出去。

因為那姓風的狗東西觊觎的竟是自己的靈丹。

“啾!”

一想起風北河,扶玉秋氣得雙眼都冒紅光了,怒氣沖沖一點鳥頭——這一下力道有點大,尖喙差點把盛水的玉盤戳出一個洞來。

扶玉秋啾完就後悔了,忙緊張兮兮地看向仙尊,唯恐被他發現自己在裝啞。

只是仙尊沉迷箜篌,曲調遮掩了扶玉秋的“啾”。

好險好險。

扶玉秋伸翅膀拍了拍心口。

不過聽那娴熟憂傷的《魚在水》,扶玉秋開始思考這仙尊是不是真的死了道侶。

就在這時,仙尊的箜篌音一停。

那去請醫師的雲終于飄回來。

扶玉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雲正裹着一只四爪朝天的雪鹿,簡單粗暴地将雪鹿從半空扔下來。

雪鹿大約是習慣了,四爪穩穩站着後,優雅地曲前膝行禮。

“雪鹿醫,見過尊上。”

扶玉秋耳朵一動,總覺得這雪鹿的聲音好像有點熟悉,但一時半會又記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這時,仙尊擡手一招,本來還在若有所思喝水的扶玉秋又是一個瞬移,眨眼間站在仙尊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扶玉秋:“……”

扶玉秋差點啾了一聲,好險忍住了。

仙尊極愛白雀那毛茸茸又圓滾滾的觸感,愛不釋手地用手不斷撫摸。

雪鹿醫行完禮,小心翼翼道:“仙尊,金光草已重新種植,您若身體不适,我采來了昆侖血火蓮,能為您入藥。”

“這個不急。”仙尊眉心微微蹙起,“我這只鳥兒不唱歌了,你給他診診看是不是被吓着了?”

雪鹿醫:“……”

雪鹿醫滿臉麻木。

他為仙尊醫治了三年的病,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出“擔憂”這種神情,竟然只是為了一只不唱歌的鳥兒?

可他明明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

剛才那雲火急火燎地沖來找人,那架勢,差點讓雪鹿醫以為仙尊要仙逝了。

仙尊:“怎麽?”

雪鹿醫恭敬道:“無礙,能為小殿下診治是我之幸。”

仙尊似笑非笑看他。

雪鹿醫一驚,說完後就反應了過來,忙額頭觸地,冷汗直流。

他來之前,鳳北河已經得到消息,知曉前去取水連青的火靈鳥已屍骨無存。

兩人還未想好對策,九重天的雲便到了。

急匆匆間,鳳北河讓他趁此機會取回白雀身上的水連青。

“雪鹿醫”很少插手三族之争,一直低着頭沒見到那只鳥的他,根本不該知道仙尊所說的“鳥兒”是蒼鸾族小殿下。

雪鹿醫滿腦子都是水連青,一時不查竟是說漏嘴了。

仙尊壓迫性的氣勢幾乎讓他心髒疾跳,冷汗涔涔。

“尊、尊上……”

就在他滿腦子都是“仙尊應當不會讓雪鹿拔羽毛放焰火吧”的絕望想法時,仙尊笑了起來,擡手一揮。

白雲包裹着白雀圓滾滾的身子飄到雪鹿面前。

低矮的視線中,仙尊層層衣擺曳地。

他轉向箜篌,淡淡道:“治吧。”

雪鹿醫猛地一口氣松下來,差點蹄子不穩直接趴下去。

“是。”

扶玉秋并不知道兩人在打什麽啞謎,舒舒服服被雲裹着,兩個爪子深埋在雲中,安全感十足。

就算再厲害的醫師,也治不好一個裝啞的“啞巴”。

雪鹿優雅又美麗,那雙眼睛更是漂亮至極。

扶玉秋篤定這雪鹿“治”不好自己,放肆地打量着他。

“啊這眼,這角,這身形,真好看吶。”扶玉秋在心中啧啧稱奇,“我要是重生成雪鹿也不錯啊,那鹿角看着挺像是樹枝的,不知道用靈力能不能長出葉子呢。”

扶玉秋越看鹿越覺得滿意,帶着看自己這胖殼子更嫌棄了。

仙尊又開始彈箜篌。

扶玉秋本來是挺喜歡箜篌的音,但這活閻羅一彈,他決定自此以後都不愛箜篌了。

噪音,難聽!

比白雀啾啾還煩。

雪鹿醫在仙尊眼皮子底下不敢多做多餘的事,畢恭畢敬地用靈力系在白雀纖細的爪子上。

雲收偷偷摸摸跑過來,蹲在雪鹿旁,眼巴巴看着扶玉秋。

雪鹿醫一邊探脈一邊在心中盤算着。

“水連青難藏,蒼鸾族小殿下是出了名的靈力空虛,連芥子都沒有。

“他會把珠子藏哪裏?

“那火靈鳥到底是怎麽死的?仙尊出手了嗎?”

他正胡思亂想着,在白雀體內的靈力突然探到個奇怪的東西。

雪鹿醫一僵,臉上的從容再也保持不了,見了鬼一樣瞪着白雀。

那是……

水連青?!

這蠢貨把唯一能殺掉仙尊的水連青吞下去了?!

雲收一看他的表情,忙說:“是不是他得了不治之症?”

絕症好啊絕症好,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吃了。

雪鹿醫一言難盡地看着白雀。

水連青是鳳北河特意煉制而成的,就算蒼鸾族再善水,一旦入體,卻也根本無法承受那暴戾靈力。

蒼鸾少尊都不敢直接服用水連青,這白雀竟直接吞下去了?

雪鹿醫都懷疑他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

“不……不是。”雪鹿醫含糊道,“小殿下就、就是受了驚,吃點藥養一養就好了。”

雲收頓時失望。

雪鹿醫颔首道:“我先給小殿下磨點靈稻。”

仙尊寝殿外室有個專門盛放靈草靈藥的小藥房,雪鹿醫撒開蹄子往外跑。

藥房離內殿只有半個走廊,雲裹着扶玉秋優哉游哉飄了過去。

雪鹿醫心髒猛地一跳。

藥房空無一人,仙尊不會注意到,若是他在此處将水連青從白雀內府中挖出來……

不對。

按照鳳北河所說,就算仙尊注意到了,也許也不會插手此事。

雪鹿醫的立場對仙尊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這個念頭好似荒原野火,一冒出點苗頭立刻熊熊燎原。

扶玉秋并不知道面前美麗的鹿正盤算将自己開膛破肚,他眯着眼睛欣賞雪鹿樹枝似的鹿角,心想:“我如果也能長出這種角就好了。”

就在這時,雪鹿優美的角突然緩緩消失,那個矮矮的身影緩慢拉長身形。

扶玉秋:“……”

扶玉秋滿臉驚恐。

不、不會吧?!

下一瞬,他的預想成了真,雪鹿當着他的面,一點點化為身着雪衣的人形。

扶玉秋:“……”

扶玉秋恨不得尖叫:“啊啊啊!晦氣!”

為什麽好好一只鹿,要變成醜陋無比的人類?!

連樹枝……連鹿角都沒了。

扶玉秋差點瞎了鳥眼。

雪鹿醫背對着他,從藥匣子中拿出靈稻,在研缽裏一點點磨碎。

“啊這眼,這額頭,這身形……”扶玉秋面無表情,冷冷地心想,“可真醜啊,醜死我了。”

扶玉秋氣得炸毛,索性眼不見心為淨,閉上眼睛不去看。

雪鹿醫将靈稻磨得碎碎的,用玉碗盛着,示意雲把扶玉秋放下。

雲聽話地卷着扶玉秋把他放在桌上。

雪鹿醫道:“等會喂完藥,我會将他帶回寝殿。”

雲也沒多想,又悠哉地飄走了。

雪鹿醫冷眼看着雲消失,視線緩緩轉移到嫌棄看着靈稻的白雀身上。

扶玉秋根本不想當鳥,更何況吃靈稻了,他象征地啄了兩口,又“呸呸”吐出來。

他正要扭頭,突然察覺一股靈力強制性地探入自己的靈脈中。

扶玉秋一怔。

剛才雪鹿醫為他診治時,只是将一根細絲似的靈力輕柔探入靈脈,并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像一股洪流,洶湧在靈脈中肆虐。

扶玉秋皺眉,隐約覺得這股靈力似乎有些熟悉。

還未多想,帶着冰雪氣息的靈力竟然直接沖入白雀內府中,死死纏上幽藍靈丹。

——像是要将他靈丹引體般一點點往外拽。

奪靈丹?!

扶玉秋猛地睜開眼睛,猝不及防撞入一張陌生的臉上。

幽草能根據根莖葉片來認清三界所有靈草,但在他眼中,人類的臉卻全都一個樣,毫無區別。

他不記得這張臉在哪裏見過,但雪鹿醫眉心的朱砂痣卻像是一柄刀,猛地劈開他不願回想的慘痛記憶。

——沙芥中的記憶清晰地回蕩在腦海中。

“若現在強取靈丹,恐怕對靈丹有損,前功盡棄。”

“幽草神魂……許是會受損。”

那醫師在沙芥中只是說了短短幾句話,但扶玉秋死都記得那個聲音。

這時他終于意識到,為什麽剛才他覺得雪鹿的聲音熟悉了。

這雪鹿醫,似乎就是和風北河一起同流合污的醫師!

他沒死?!

扶玉秋氣得渾身發抖,體內肆虐的靈力更是讓他眼前一黑,如遭雷擊。

那靈力冰冷像是霜雪似的,其中還夾雜着一絲絲熟悉的氣息。

是他的靈丹……

绛靈幽草的氣味特殊,帶着一股天道靈力的甘甜,扶玉秋就算換了個鳥殼子也絕不會忘記自己靈丹的氣息。

扶玉秋險些暈過去。

那沙芥是芥子小世界,他怎麽可能沒死?

而且更可怕的是……

同在沙芥中,既然醫師沒死,風北河那個狗男人不會也沒事吧?

這個念頭一浮上來,不知是靈丹即将被奪離身體,還是氣的,扶玉秋只感覺心神激蕩,氣血上湧。

體內不受控制的靈丹猛地爆發出一股兇悍水流,氣勢洶洶地将雪鹿醫震開。

“砰”的悶響,水龍洶湧出現。

雪鹿醫手臂一震,踉跄後退半步,悚然看他。

“水連青……”他愕然喃喃道,“你竟能操控水連青?”

扶玉秋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麽,因為那水龍只出現一下。

靈丹一震後,又開始裝死不動了。

扶玉秋踉跄着從桌子上摔下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外蹦。

“不能死……”

他心想。

之前扶玉秋一遇到不舒心的,就想着靈丹自爆算了,反正一換一、一換二,自己穩賺不賠。

但現在雪鹿醫的存在卻告訴扶玉秋:害你慘死的罪魁禍首或許還活着。

睚眦必報的扶玉秋哪裏能忍得了,當即來勁了。

——他就算死,也要徹底讓那風北河魂飛魄散才對!

求生欲像是瘋長的野草,驅使着扶玉秋拼命往外蹦。

身後傳來低沉急促的腳步聲,應該是雪鹿醫追了上來。

白雀的小短爪哪裏能比得上人的大步,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扶玉秋一個踉跄整個身子像是雪球一樣滾了出去。

“啾……”

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沒忍住發出一聲細弱微聞的叫聲。

“雪球”還沒滾多遠,身子突然撞在一只鞋上,硬生生讓他剎住沖勢。

扶玉秋眼前全是金色的小鳥在飛,暈得不知東南西北。

視線迷迷糊糊往上一看,只瞧見繡着金紋的華麗衣擺。

扶玉秋暈暈乎乎,根本沒想起來這人是誰,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不疊地連爪帶翅膀地撲騰,抓着鞋面上的衣擺拼命往上爬。

白雀所過之處,那繡着金線的紋路全都被鋒利的小爪子勾出一根根金絲來。

追上來的雪鹿醫見狀臉色一白,他反應極快:“小殿下許是怕藥苦,還未吃呢就拼命往外跑。”

有了求生欲,扶玉秋才驚覺死亡有多可怕。

他渾身抖個不停,才爬到那人膝蓋就沒了力氣,控制不住往下跌。

一陣失重感傳來,扶玉秋心中一陣驚恐,就在他以為自己會摔下去時,一只溫暖的手将他圓滾的身子接住。

扶玉秋茫然睜開眼睛。

視線清晰後,落在仙尊那張全是笑意的臉上。

仙尊将他捧着貼在臂彎間層疊的衣袖,手半攏着圓滾的身體,像是為他築了個簡易的巢。

他輕撫着白雀發抖的身體,仿佛在哄心上人般柔聲呢喃。

“不怕了不怕了。”

扶玉秋:“……”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本來不怕的,一見你我就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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