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狐假虎威

如果在半刻鐘前,扶玉秋被這麽捧在手裏揉,肯定又得氣得不輕,但此時劫後餘生的後怕湧上心頭,他微不可查嗚咽一聲,将爪子拼命往仙尊指縫裏紮。

“雙腿”被裹住也沒給他多少安全感,扶玉秋呆了呆,又伸出短短的翅膀,死死扒住仙尊的食指。

仙尊垂眸看他:“這麽怕?”

扶玉秋沒聽清他在說什麽,他離得太近,隐約嗅到仙尊身上一股來自森林和雨水的氣息,疾跳的心終于慢慢緩下來。

等到恢複聽覺,仙尊和雪鹿醫正在說話。

“你給他吃了什麽?”

“就是一些藥圃裏的靈稻。”

雪鹿醫暗忖,反正這白雀吓啞了,想告狀也說不出口。

扶玉秋:“……”

扶玉秋要被這該死的醫師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的行徑氣炸了,他用力扒着仙尊的手指,怒氣沖沖瞪着雪鹿醫。

哪怕怒火沖天,他也還記着自己現在是個“啞巴”,不能啾。

更何況就這白雀一開口就啾啾啾的臭德行,仙尊可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甚至覺得他在唱歌,簡直白費!

扶玉秋之前生氣,只想炸他個火樹開花、同歸于盡,自己爽了就行。

但現在炸不成,他差點要氣哭。

仙尊看白雀怒目圓睜,又委屈得不行,漆黑的眼睛裏沁出點水珠,沉默好一會,道:“既然他不吃,那便不治了。”

說罷,攏着白雀,白袍衣擺翻飛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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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鹿醫驚魂未定,雙膝一軟險些栽倒在地。

他後怕至極,無法想象仙尊心思如此陰晴不定,鳳北河到底是如何大着膽子揣度的。

而且平日裏,仙尊一向不涉足藥房,今日一遭……

倒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麽,特意來救那白雀的?

此時,門口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雪鹿醫一驚,忙打起精神擡頭看去。

雲收從門口探出半個頭來,吩咐道:“仙尊今日身體不适,你不是說帶了血火蓮要給尊上入藥嗎,快點熬藥送來。”

雪鹿醫忙道:“是。”

雲收哼了一聲,扭頭離開。

雪鹿醫和彤鶴少尊鳳北河同流合污之事,九重天的人心裏都門兒清,只是仙尊不在意,他們也不便發作罷了。

內殿中,扶玉秋恹恹地被仙尊按在膝蓋的衣擺上。

那柔軟像是雲朵的布料舒服得很,作為鳥類的本能讓扶玉秋拼命地撲騰爪子和翅膀,沒一會就将一絲不茍的衣擺折騰得亂糟糟。

他終于把布料團成一個窩,一頭栽了進去。

仙尊也不生氣,支着下颌饒有興致看着他築巢。

一天之間,扶玉秋連遭三次刺殺,險些小命不保。

此時他精疲力盡,蜷在“巢”裏,連動都不想動。

“怎會如此?”扶玉秋思緒混亂,茫然地心想,“靈丹自爆,就算不在沙芥中,方圓五裏都能炸個灰飛煙滅,怎麽這醫師就沒事?”

“風北河呢?”

“那醫師是雪鹿,風北河不會也是鹿吧?”

扶玉秋突然回想起在沙芥中風北河說的那句……

“一切皆是做戲罷了。”

做戲?

那他的身份,和“風北河”這個名字,也有可能是假的?

扶玉秋從聞幽谷出來後,就一直跟着風北河在人間玩,每回聽到關于“九重天”“仙尊”“三族”的話題,風北河表現的都對此極其熟悉。

難道他是九重天的人?

就在扶玉秋想得入神時,一個雪白的東西在自己眼前扭來扭去。

他定睛一看,就見仙尊捏着一條雪白的蟲子,像是逗鳥似的戳到他尖喙旁:“不吃靈稻,那來吃點雪蠶吧。”

扶玉秋:“……”

扶玉秋看着面前扭來扭去的蟲子,呆滞半晌,突然“哇”的一聲,直接吐了出來。

仙尊:“……”

扶玉秋怕蛇怕鳥,更怕蟲。

雖然绛靈幽草能讓蟲子咬不傷他,但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蟲子會爬到他葉子上瘋狂蠕動。

雖不可怕,卻足夠惡心。

扶玉秋喝了不少靈水,加上被追殺數次,心神激蕩,這一受到這等刺激,直接被惡心得全都吐了。

只是那洶湧的嘔吐感消退後,扶玉秋渾身一僵,後知後覺自己吐在了誰身上。

仙尊……

陰晴不定,把鳥獸當焰火放的活閻羅。

扶玉秋:“……”

扶玉秋翅膀都在發抖。

無所牽挂、随随便便就能和人同歸于盡的勇氣散去,取而代之的全是對死亡的驚慌和恐懼。

绛靈幽草哪裏受過這種非人的痛苦折磨,差點絕望地啾出來。

恰在這時,頭頂傳來一聲幽幽嘆息。

扶玉秋茫然擡頭。

仙尊将手中雪蠶放在一旁的瓦甕中,伸手摸了摸扶玉秋腦袋上的紅翎,淡淡道:“這麽挑?”

扶玉秋一呆。

他……竟沒生氣?!

仙尊捧着他放到旁邊的逗鳥架上,起身将髒了的外袍脫掉,走到一旁裝有活水的盆景邊,慢條斯理地洗了洗手。

扶玉秋死死抓緊腳下的橫木,怯怯看着。

剛才他眼尖地看到,自己吐出來的水,還濺了幾滴到活閻羅的手背上。

要是換了其他人,肯定暴怒不已——就像被濺了滿臉水的雲收一樣,兇巴巴地要吃了自己。

仙尊越這樣平淡無波,扶玉秋就越害怕他是在憋個大的。

比如……

打算把自己放焰火什麽的。

仙尊洗完手,又換了身幹淨裏袍,層層繡着金紋的衣擺華貴又雍容,掃過雲霧走到桌案旁。

一朵雲飄過來,作勢要給他擦幹手上的水。

仙尊并未理會,他将手肘撐在案上,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沾滿水珠的右手。

扶玉秋噤若寒蟬,努力在橫木上搖搖欲墜站着。

仙尊看了好一會,突然說:“小殿下,想看焰火嗎?”

扶玉秋:“……”

扶玉秋珍惜鳥命,怯怯搖頭。

仙尊也沒管他的拒絕,輕輕一彈指尖上一滴水。

水珠騰空後,猛地炸開一朵漂亮的水煙花,帶着小小的彩虹。

仙尊笑起來:“好看嗎?”

扶玉秋不知道該搖頭還是該點頭。

活閻羅的氣勢本就壓制着他,更何況扶玉秋此時有了求生欲,再也做不得随随便便就能靈丹自爆的打算。

“明明都得罪了他……”扶玉秋心想。

哪怕活閻羅勃然大怒,也比現在這樣笑意盈盈的反應要來得好,還給他放焰火看……

一定有詐。

扶玉秋終于知道了“陰晴不定”的可怕。

仙尊好像不知道生氣是什麽,支着下颌懶洋洋地彈着水珠。

水煙花一一炸開。

仙尊手上的水珠并不多,他只彈了兩三滴,視線看向扶玉秋,以及……扶玉秋身上漂亮的雪白羽毛。

扶玉秋:“……”

扶玉秋一個激靈。

他看出來了仙尊這副沒來由舉動的意思。

活閻羅是在告訴他:“你既然不喜歡水焰火,那就換其他的來放?”

看到扶玉秋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縮,仙尊一笑,将另外一只沾滿水珠的手在桌案上一搭。

扶玉秋不情不願地從逗鳥架上蹦下來,小跑兩步一頭紮在仙尊手上。

白雀的身子像是渾圓的雪球似的,蜷在仙尊如玉的掌心,骨節分明的五指微微一攏,指縫間全都溢滿了柔軟的絨毛。

扶玉秋奮力地一蹬爪子,任由自己的身子在仙尊沾滿水的五指和溫熱的掌心滾了滾。

只蹭了兩三個來回,仙尊手上的水全都沾在了白雀柔軟的絨毛上。

一旁的雲:“……”

扶玉秋閉着眼睛把自己當擦手布。

反正這活閻羅之前救了自己一次,給他擦擦手,就當換了這救命之恩。

——但凡有個人知道他把恩情這樣替換,肯定罵他厚顏無恥。

但是對仙尊這種活閻羅來說,扶玉秋換算得毫無心理負擔。

扶玉秋為自己的忍辱負重找到了完美的理由,越擦越得心應手。

仙尊幽深的金瞳倏地變得柔和,他一笑,看到手指頃刻幹爽如初,笑着用手輕輕勾了勾白雀胖乎乎的下巴。

扶玉秋蜷在他掌心,迷茫歪了歪腦袋。

這活閻羅,是高興了?

不打算放白雀焰火了?

這時,殿外有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尊上,血火蓮的藥已好了。”

聽到雪鹿醫的聲音,扶玉秋眼睛猛地一睜,兇悍地蹬了蹬朝天的爪子。

仙尊手指懶洋洋撥弄着掌心的白雀,愛極了一團毛茸茸在掌心翻滾的觸感。

“嗯,送來。”

很快,雪鹿醫端着一碗血紅色的藥緩步而來,恭恭敬敬放在桌案上。

扶玉秋冷眼旁觀。

他隐約想起來,當時在沙芥中靈丹自爆的瞬間,那醫師似乎大叫了聲……

“少尊——”

少尊?

哪個少尊?

三族好像有三個少尊,什麽這個鳥那個鳥的,扶玉秋沒怎麽記清,一時間毫無頭緒。

在扶玉秋思忖間,仙尊已經熟練地端起藥碗,輕輕吹了吹滾燙的藥。

蒸騰的熱氣将他半張臉籠罩,難得顯出病态的脆弱來。

扶玉秋嗅了嗅那藥香,腦袋瓜突然一動。

血火蓮……

雪鹿。

仙尊大概是喝慣了藥,面對那沖鼻的苦味眉頭都沒皺。

他正打算喝藥,掌心一直安安分分滾來滾去的白雀突然一蹦而起,尖喙輕輕啄了啄他的指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怎麽?”仙尊手指輕撫白雀圓滾的身體。

扶玉秋本能發出一聲鳥類舒适的呼吸聲,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呸呸兩下,覺得這鳥真是不檢點。

別人一摸就爽得頭皮發麻。

輕浮!

扶玉秋唾罵完自己的殼子後,又高高蹦了蹦,像是要說什麽。

相比救命的藥,仙尊更樂意逗白雀玩,他随手将藥放下,手指撐着臉側,淡淡看着這白雀打算做什麽。

那滾燙的藥碗剛一放下,扶玉秋便連蹦帶跳地跑到碗旁。

那藥碗比他身子還要高一點,扶玉秋用力一蹦,爪子死死抓住碗邊——要不是仙尊伸手指扶了他一把,他差點掉到滾燙的碗裏入藥。

扶玉秋奮力垂下頭來,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還在冒着熱氣的湯藥。

這藥太燙,他舌尖差點被燙到,“呼呼”兩下,擡起頭看了仙尊一眼,又俯下身去啄了幾口藥。

仙尊也不制止,像是看戲似的,滿臉興味盎然。

沒等到命令,雪鹿醫不敢擅自離開,恭恭敬敬地躬身站在一旁。

只見扶玉秋啄了幾口藥後,突然像是吃到了什麽髒東西似的,悶悶咳了起來。

仙尊眉頭一挑。

扶玉秋猛咳幾聲後,站在碗沿的身子緊跟着搖搖晃晃,像是要站不穩似的。

晃了兩下,雪白的團子終于支撐不住,啪叽一聲直直仰摔下去——因為身子太胖,扶玉秋還彈了兩下。

趕忙調整好一個“慘死”的姿勢,扶玉秋一歪脖子,将口中含着的一口血紅色的藥直接嗆出來,染紅雪白的羽毛。

随後他舌尖一吐,露在尖喙外,眼睛緊閉。

——裝死了。

仙尊:“……”

雪鹿醫:“???”

整個寝殿,死一般的寂靜,連半空中那朵雲也驚呆了。

仙尊看着案上“橫死”的白雀,沉默許久,就連整個大殿的雲霧都如凍結般靜止。

雪鹿醫心神緊繃,一時沒有去思考這白雀的舉動到底是什麽意思。

仙尊安靜看了扶玉秋好一會,突然輕輕一笑,擡手将白雀捧起。

明明是拿一只肥鳥,他卻如摘花般尊貴雍容。

只是這副優雅很快消失一瞬。

——他本來是打算像之前那樣放在膝蓋上,但約摸是想起了被吐了一身的慘痛經歷,仙尊的手一頓,又将他放回桌案上。

扶玉秋裝死裝得很像,被這麽來回搬弄,一動都沒動。

仙尊手肘撐着桌案:“你在血火蓮裏,下了毒?”

雪鹿醫:“???”

雪鹿醫終于反應過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狼狽地跪下,額頭伏地:“尊上明鑒!我……我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給尊上下毒!”

仙尊笑了起來,手指懶洋洋撥了兩下還在裝死的扶玉秋:“那小殿下怎麽啄了幾口我的藥,就成了這副模樣?”

雪鹿醫神色鐵青,死死咬着牙,竟是不知要如何回答。

“怎麽不說話?”

雪鹿醫冷汗連連,好半天才咬着牙道:“許是……小殿下是水靈力,靈脈和血火蓮相沖……”

“哦?”仙尊手指繞着白雀長長的尾羽,漫不經心道,“可萬一你下了毒呢?”

雪鹿醫:“尊上!我……”

他剛要說“我不敢”,仙尊就睜開金瞳,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說你下毒了呢。”仙尊說,“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雪鹿醫一陣膽寒。

就連想狐假虎威的扶玉秋也一陣無語。

這話說的,全不給人活路啊。

這就是有權勢的随心所欲嗎?

扶玉秋偷偷摸摸睜開一條眼縫,瞥見雪鹿醫那吃了毒藥的表情,頓時心情大好。

就是要不給活路。

雖然暫時找不到風北河,先逮一個蛇鼠一窩的出出氣。

仙尊摸了一會乖乖任揉的雪團子,對那條差點瞪圓的“眼縫”就當沒看見。

他“唔”了一聲,像是想到了絕妙的主意,笑着說:“既然你說無毒,那倒不如自己試一試?”

雪鹿醫的神色更加難看。

雪鹿長于昆侖山,靈脈全是冷寒。

但血火蓮卻是火屬靈草,若是真的喝下入體,怕是連雪鹿的寒靈脈都會徹底損毀。

可如果不喝,就無法為仙尊證明這藥中無毒……

更何況……

仙尊可能并不覺得這藥中有毒,他只是随便找個緣由想讓自己死罷了,畢竟他本該只為九重天效力,卻投靠了彤鶴少尊。

雪鹿醫冷汗涔涔,恍惚間,竟是看到那本該“慘死”的白雀竟然偷偷睜開一只眼睛在看自己,眼裏全是促狹的得意。

雪鹿醫:“……”

這白雀,也是故意的?

他在報複自己想奪他水連青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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