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陰晴不定
仙尊明顯是興致上來了,手指在案上一敲,看呆了的雲忙飄過去,捧着碗飄到雪鹿醫面前。
示意他:請。
雪鹿醫:“……”
雪鹿醫從沒想過,一只白雀賣傻胡鬧逗趣,也能讓自己置于如此險地。
他雙手發抖接過滾燙的藥碗,看着那好似炎火般的火紅藥汁,死死咬着牙。
“尊上……”
雪鹿醫深知這血火蓮的藥效有多厲害,就算自己僥幸活下來,也是只廢鹿——雪鹿族族主一向不喜他,若是經脈俱廢,怕是會落得個棄子的下場。
回想起鳳北河說的那句……
“他那種瘋子,只想天下大亂。”
雪鹿醫一狠心,大着膽子道:“昔年朱雀仙尊品行不端,曾逼迫您服用無數毒草毒藥——您連‘水毒’都中過,就算這藥中真的下了毒,也傷不到您分毫。”
此言一出,整個寝殿的雲霧瞬間凝結。
占風铎的聲音遽然急急響起,空靈森寒。
仙尊輕輕擡起金瞳,漂亮的金色豎瞳竟有一瞬是猩紅的血色。
扶玉秋聽得似懂非懂。
逼人喝毒藥?
聽說上任朱雀仙尊被這活閻羅直接宰了,敢情兩人有這種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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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玉秋心想:“這活閻羅,別是吃毒藥吃壞了腦子吧?”
怪不得這麽瘋。
聞幽谷靈力濃郁,不少靈草靈花生長,也有幾株毒草。
作為天賜靈物,扶玉秋很少和那種陰邪之物打交道,只有一根只吃屍身的陰藤總愛找他玩兒,隐約聽它說過也有毒草能讓人性情大變,殘忍嗜殺。
仙尊還沒開口,一條小黑龍不知從哪裏飛來,猛地化為人形,龍爪鋒利狠狠掐住雪鹿醫的脖子。
雲歸暴怒,利爪毫不留情,險些将雪鹿醫半個脖子削掉。
她森森道:“你找死嗎?!”
雪鹿醫心髒疾跳,卻穩穩端着藥,任由脖子上的血往下流。
雲歸厲聲道:“尊上!”
只等尊上一聲令下,利爪就能将他整顆鹿頭削下來!
可不料,仙尊卻笑了起來。
“說得倒是不錯。”仙尊眼尾帶笑,并未被觸怒,金瞳的猩紅褪去,笑得輕緩疏狂。
雲歸:“可他……”
仙尊看起來心情前所未有地好,層疊衣擺拖曳在雪白雲霧上,緩步走到雪鹿醫面前。
“雪鹿族主一直說你膽小愚蠢,不知變通,很難擔大任,看來是他年紀太大了,看人不準。”他眼底嗔着笑意,對雪鹿醫的贊揚是真情實意,“你說得很對,我已時日無多,又怕什麽毒呢?”
說罷,仙尊将血火蓮的藥接過,直接一飲而盡。
雲歸悚然。
一滴豔紅藥汁落在唇角,仙尊如雪的手指輕輕将其拂去,帶着一絲說不出來的邪嵬。
雪鹿醫心幾乎要跳出來了,看仙尊這個反應他知曉自己逃過一劫,微不可查松了一口氣。
“多謝尊上謬贊。”
雲歸兇狠瞪了雪鹿醫一眼,不情不願地撤手離開。
扶玉秋也撇撇嘴,見雪鹿醫逃過一劫有些不悅。
不過他本也沒想着狐假虎威能成功,也不覺得多失望。
仙尊是個聰明人,不會心甘情願被人當槍使。
想到這裏,扶玉秋也懶得裝死,蹦起來兇巴巴瞪向雪鹿醫。
明明是一只鹿,卻有一條好狗命。
雪鹿醫察覺到那白雀的眼神,心中冷笑。
仙尊不會被輕而易舉操控,更何況那白雀那裝死陷害他的小伎倆簡直直白得愚蠢。
彤鶴少尊說得果真沒錯,一味順從恭敬并不能讓仙尊提起興致,铤而走險方能尋得生路。
雪鹿醫心下稍安。
仙尊俯下身,伸手擡起他的下巴,興致大發:“我還從未賞過其他族金翎,你呢,想要嗎?”
雪鹿醫一怔。
仙尊賞給三族的金翎上靈力磅礴,往往被少尊拿來修煉。
雪鹿醫曾見鳳北河用過一次,那金翎靈力入體後,雖能修為大漲,但身軀卻燒出焦黑裂紋來,許久才消退,想來靈力屬性應當是火。
冰火難容。
對雪鹿醫來說,仙尊的靈力比血火蓮還要兇悍。
雪鹿醫拿不準仙尊到底是什麽意思,只能試探着拒絕。
“不必勞煩尊上……”
仙尊若有所思“哦?”了一聲。
雪鹿醫看不出仙尊到底是高興還是不悅,讷讷不語。
難道他接受……才是對的?
只是短短半刻鐘,雪鹿醫幾乎要被仙尊的陰晴不定給逼瘋了。
扶玉秋倒是歪着腦袋,疑惑地心想:“怎麽突然又不高興了?”
仙尊淡然看雪鹿醫,緩緩松開鉗着他脖頸的手,垂眸看着指縫鮮紅的血,卻慢條斯理說了句和金翎無關的話。
“雪鹿醫受傷了,怎麽不為自己治一治?”
雪鹿醫一怔。
他還沒摸準仙尊到底想說什麽,就見面前的白衣仙人擡手招來一根三族人人皆想要的金翎,随手一揮。
“我來為你醫治。”
說罷,金翎猛地貼在雪鹿醫脖頸上被龍爪傷到的傷口上,金光一閃,無數靈力瞬間順着脖頸湧了進去。
雪鹿醫呆怔在原地,隐約聽到似乎有人在痛苦嘶喊。
等到遍布四肢百骸的劇痛猛地襲上腦海時,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在慘叫。
金翎上比血火蓮還要灼熱的靈力順着傷口遍布全身經脈。
雪鹿的寒靈脈根本無法支撐這屬性相斥的靈力,好似燒盡的枯草般一寸寸化為齑粉灰飛煙滅,但在頃刻間又被靈力治愈如初。
淬體的痛苦比淩遲還要痛苦千萬倍。
雪鹿醫蜷縮在血泊中,發出響徹雲霄的慘痛嘶喊。
仙尊看也沒看,慢條斯理地攏着寬袖,姿态優雅地走到盆景邊,在一陣慘叫中,垂着眸輕柔地洗幹淨指縫中的鹿血。
扶玉秋:“……”
扶玉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誰能想到只是兩句話的功夫,那本來心情大悅的仙尊就能将一只鹿折騰成這樣呢?
扶玉秋腦海裏只有一個疑問:“他說錯什麽了?”
怎麽稀裏糊塗就成這樣了?
凡間話本中時常有句“伴君如伴虎”,扶玉秋本來嗤之以鼻,但此番看到仙尊的做派……
白雀不着痕跡打了個寒顫。
雪鹿醫還在血泊中掙紮,只是力道越來越微弱,好似含水的純澈鹿眼也如幹涸的枯井,毫無光亮。
仙尊走回案邊,将沾滿水的手往扶玉秋面前一擱。
扶玉秋:“……”
扶玉秋發誓自己這輩子反應都沒這麽快過——他快跑兩步,一個猛子紮到仙尊濕漉漉的掌心,任勞任怨當“擦手布”。
仙尊金瞳好似又有了碎光。
扶玉秋從指縫中偷偷看了看。
又開心了?
見鬼,活閻羅太過喜怒無常了,提心吊膽的好煩。
“不過管他呢。”
扶玉秋回想起自己在沙芥中受的那些苦,看到血泊中的雪鹿醫,頓時舒爽了。
幽草睚眦必報,雖然不是自己親手弄成這樣的,但狐假虎威起碼還是有點用處的。
扶玉秋又開始換算“恩情”:“既然他幫我報了個小仇,那我就再給他擦擦手,報了這恩情叭。”
想到這裏,白雀蹬着爪子高興得滾來滾去,當擦手布當得更賣力了。
等到金翎上的靈力消耗完,雪鹿醫已經疼暈無數次,裸露在外的手指和脖頸上全是焦黑的裂紋,連那傷口處也有一枚金翎模樣的烙印。
仙尊看着掌心乖乖的白雀,頭也不擡道:“将他送回去。”
雲歸冷冷道:“不扔下界嗎?”
“送去雲半嶺。”
仙尊立下三位少尊後,便讓三人移居九重天下方的流離道。
——雲半嶺是彤鶴少尊鳳北河的住處。
仙尊揉着雪團子,雲淡風輕道:“既然他這麽喜歡雲半嶺,那就不用回九重天了。”
雲歸一躬身,化為黑龍将奄奄一息的雪鹿醫叼着,張牙舞爪飛出內殿。
仙尊勾起白雀的小尖喙,眸子含着笑同他對視:“滿意了?”
扶玉秋訝然看他。
他知道自己不喜歡那只雪鹿?
扶玉秋也不掩飾,重重一點腦袋,尖喙差點又啄到仙尊手指上。
他坦然表示:“特別滿意。”
仙尊笑意更深:“唱個歌?”
扶玉秋誓死不啾,又張開尖喙,發出幾聲無聲的氣音,表示我還是個啞巴呢。
仙尊縱容地笑起來,也不強求,愛憐地撫摸白雀的腦袋。
內殿雲霧動作很快,沒一會就将地上血痕收拾幹淨。
這麽一折騰,已是深夜。
仙尊撩開雲錦織成的床幔,緩步上了塌。
扶玉秋一想起雲收說的“侍寝”就一陣惡寒,本來想偷偷摸摸地跑,但又慫噠噠得不敢。
仙尊将外袍脫掉,見白雀試探着将爪子往外探,淡淡道:“你更喜歡被關在金籠中嗎?”
扶玉秋忙不動了。
他在沙芥中關了這麽久,排斥又厭惡那種被限制自由的屈辱。
扶玉秋見仙尊躺下似乎要入睡,乖乖趴在枕邊,蹬了蹬腿将柔軟的床褥鼓搗成小小的巢,蜷在裏面。
仙尊烏黑的發鋪滿雪色的床,有一绺還落在白雀尾羽上。
他好像毫無戒備,長睫微阖,只是一會就發出均勻輕緩的呼吸聲,似乎睡去了。
扶玉秋偷偷摸摸看他。
雖然活閻羅是可怕了點,但今天卻幫了自己兩回。
抛去那陰晴不定的臭脾氣,這人還是挺好的。
仙尊的床榻應該沒人來殺他,扶玉秋心神稍安,折騰了一天的疲倦襲上心頭。
“那雪鹿被送去了什麽‘雲半嶺’,難道風北河也在那裏?” 扶玉秋昏昏沉沉,緩慢墜入夢鄉,最後一個迷糊的念頭就是……
“不行,我得想個法子去雲半嶺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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