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魔音樂聖

扶玉秋從未想過自己回到下界後, 第一個遇到的故人是樂師。

險象環生的絕望,在見到故人的那一剎那猛地煙消雲散。

扶玉秋從未這般委屈過,一邊控制不住地掉眼淚一邊嘗試着從水中爬出來。

幽草雖親水, 但這副血肉之軀在冰冷的水裏泡了這麽久, 小腿凍得發青, 隐約都要抽筋了。

扶玉秋嘗試兩下都挪不動身體, 當時氣得更厲害, 哭着踹了一下水面。

樂聖:“……”

連和自己都能無緣無故生起氣來, 的确是扶玉秋了。

扶玉秋正要再努力,樂聖已走到他身邊, 給他肩上披了件外袍, 動作輕柔地将他從水裏抱出。

他愣了一下。

在九重天這段日子,扶玉秋早已習慣凡事靠自己, 乍一被溫暖的氣息包裹, 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從牢籠裏逃了出來, 不必再随時随地戰戰兢兢。

這個念頭像是脫缰的野馬驟然放出來,扶玉秋嗚咽一聲, 當即抓住樂聖的衣襟使勁撕,五指指節一陣發白, 不知是委屈還是氣的, 眼淚落得更兇。

“你彈什麽破琴?!”扶玉秋罵道,“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人殺了你都不知道,索性再晚來一點好了, 一起靈丹自爆把你炸上天去!”

樂聖:“……”

劍修隐約察覺到了不對, 悄無聲息屏住呼吸。

樂聖……和那個白發少年, 是故交?!

宮商峽的樂聖脾氣古怪, 他看不慣修士, 更不屑同妖族、四族交涉,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從未聽說過他有什麽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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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白發少年應該是四族之人。

樂聖不是應該最為厭惡嗎?

劍修越想越不對勁,額間不自覺沁出冷汗來。

惡龍還傻乎乎的什麽都不知道,看着扶玉秋暴躁地邊罵人邊哭,龍眼珠都直了,差點就要垂涎三千尺。

劍修:“……”

劍修死死抓着鳳凰。

就算得罪樂聖,也要将懸賞的靈脈拿到手。

再者說,樂聖和這少年的關系指不定不深,許是不會為了一個四族之人,就和至臻境的劍修、惡龍為敵。

這個念頭才剛閃過,扶玉秋哭得直咳嗽,卻還在說:“你……你給我殺了他們!嗚……咳咳!”

劍修:“……”

樂聖任由扶玉秋氣得撕他衣服洩憤,聞言淡淡瞥來一眼。

明明并沒有靈力,但一股憑空而來的氣勢卻壓得劍修不自覺往後退半步,反應過來後,他臉色更加難看了。

扶玉秋咳得滿臉通紅,還在掙紮叫嚣個不停。

此處并不是個敘舊的好地方,樂聖只能勉強按捺住心中無數疑惑,将扶玉秋抱着放在一旁的巨石上坐好。

“消停點吧祖宗。”樂聖淡淡道,“他們并未過界。”

扶玉秋可不聽,他只知道自己受了委屈、挨了欺負,聞言氣得要抽過去,擡腳就踹。

管他過不過界,有靠山他就要狐假虎威!

劍修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微微颔首:“樂聖明鑒,那我等就先告辭……”

話還沒說完,樂聖卻擡手一招,繞梁琴橫在他面前,一陣靈力激蕩,悅耳悠揚的琴音橫掃而去。

餘音繞梁。

在扶玉秋聽來,這只是一串深沉的琴音。

可對于被琴音掃到的劍修和惡龍來說,卻不啻于兇悍劍意掃過,當即被震得後退數步,後背直直撞在扶玉秋還未消散的水牢上。

惡龍皮糙肉厚,倒是沒受什麽傷,劍修血肉之軀,被逼得吐出一口血。

樂聖将手收回,淡淡道:“……但我今日心情不好——二位既來了,便留下吧。”

劍修神色難看:“我等是接玄燭樓懸賞令而來,只為這只鳳凰,并非故意冒犯樂聖好友。我願奉上靈石靈丹,當做賠罪。”

倒是能屈能伸。

玄燭樓的生意遍布三界九州,懸賞更是數不勝數,就算是仙盟宗主也要禮讓三分。

只是玄燭樓的名頭都搬出來了,樂聖卻似笑非笑道:“玄燭樓?什麽鬼地方,聽都沒聽說過。”

劍修咬牙:“你……”

“不過靈石靈丹……”樂聖懶洋洋地撫了撫琴,“你有多少能買你這條命,拿來看看?”

劍修:“……”

世人都道樂聖性子陰詭,從不屑權勢外物,原來也是鐘愛這銅臭之物嗎?

劍修閉了閉眼,将儲物袋拿出,用靈力托着飄至樂聖面前。

那是他這些年全部身家。

樂聖瞥了一眼,啧啧道:“果然是劍修,窮鬼一個。”

劍修:“……”

這就有點侮辱人了。

惡龍還在那傻樂,眼巴巴看着扶玉秋,說:“我真的能留下?”

劍修匪夷所思地看着惡龍。

樂聖所說的留下,是留你這條狗命!

蠢貨!

扶玉秋緩過來,忙抓住樂聖的袖擺,急急道:“他們手中……嗚,要回來。”

樂聖回頭看他,皺眉道:“你又救了個什麽玩意兒?什麽時候能改改你的臭毛病,之前的教訓沒吃夠嗎?”

扶玉秋看着鳳凰被劍修抓在手中,急得眼圈都紅了:“快啊!”

樂聖瞥他一眼,似乎不屑他這濫好心的做派,但還是轉過身,漫不經心道:“還來吧。”

劍修後退半步,警惕看着他。

扶玉秋的靈力已經消散許多,水籠化為小雨簌簌落下。

水籠已沒了多少威力。

劍修眸子一沉,盯着樂聖和扶玉秋,偏頭和惡龍對視一眼。

惡龍不情不願地點頭。

樂聖對這兩人到底打什麽主意并不關心,他心中一連串的問題等待扶玉秋解答,只想要回那只大尾巴鳥,回去好好審問。

他越來越不耐煩,眉宇間全是煩躁。

扶玉秋還在後面哭得咳嗽,讓他更加沒了耐心。

就在這時,劍修突然以肉眼瞧不見的速度閃身至惡龍身上。

下一瞬惡龍猛地騰雲駕霧,直直破開遮天蔽日的綠蔭,沖着羲禮群山之外而去。

噼裏啪啦一陣巨響,無數巨樹齊根倒下。

扶玉秋:“鳳凰!”

樂聖猛地沉下臉來。

為什麽一個兩個的,全都在耽擱他的時間?

惡龍的速度極快,幾乎是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樂聖的修為深不可測……”劍修剛剛受了琴音一擊,又妄動靈力嗆出一口血來,艱難道,“他是百年前金烏與日争輝時幸存的修士,見證過鳳凰全族隕落時的場景。咳,你做好準備……”

惡龍混不吝慣了,還在滿腦子哭得梨花帶雨的珍寶,聞言沒好氣道:“我都飛了這麽遠,就算他是仙尊也絕對追不上的,別自己吓自己。”

劍修捂住口又吐了血,似乎想辯解什麽,但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垂眸看了一眼安安靜靜躺在龍背上的鳳凰,宛如在看一條活生生的靈脈。

不殺鳳凰也行,只要将其送到玄燭樓……

劍修正想到這裏,突然感覺惡龍身形一頓,硬生生停在半空。

惡龍剛放完狠話沒多久,就被打了臉,盯着遠處悚然道:“他……”

在惡龍前往的方向,一人衣衫雪白,抱着琴正禦風懸空,俊美的臉上全是森然戾氣。

劍修早就料到了,厲聲道:“走!”

整個三界能稱聖的人也少之又少,宮商峽樂聖更算是三聖中脾氣最暴躁的一個。

面對這樣的修為,又哪裏能輕易走掉?

惡龍才剛一轉頭,一道魔音猛地憑空而來,幾乎像是塗了劇毒的利刃死死灌入兩人耳中。

劍修耳膜一陣嗡鳴,識海遭受重創。

樂聖的攻擊,從來都是不可逆轉的。

那些非死即瘋之人,也是因這道魔音。

惡龍猛地咆哮一聲,再也忍受不住,從半空中朝着下方一望無際的深山砸落。

一道靈力将掉落在半空的鳳凰托起,慢悠悠飄到樂聖面前。

樂聖微微一探,眉頭皺了起來。

“鳳凰?”

當年金烏與日争輝,鳳凰全族不是已隕落了嗎?

樂聖本想離開,想了想,禦風而下。

劍修和惡龍已經重重摔在深山中,将寂靜的山林驚起無數鳥獸奔逃而走。

劍修被重創識海,昏死過去。

惡龍倒是皮糙肉厚,正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像是霜打的茄子。

瞧見樂聖落地,惡龍被打怕了,嗚咽一聲,伸出龍爪捂住腦袋。

樂聖淡淡道:“玄燭樓的懸賞是誰下的?”

惡龍見他似乎不打龍,便試探着道:“不知,據說是滿月懸賞令,整個三界都接到了。”

玄燭,為月。

懸賞令的等級是月的虧盈滿缺來決定,滿月等級的懸賞是前所未有的。

樂聖:“還有呢?”

惡龍不知道他想知道什麽,但總歸是關于鳳凰的——反正他對鳳凰沒什麽興趣,索性全說了。

“玄燭樓的懸賞令上有奇怪的靈紋,據說順着靈紋就能找到鳳凰的方向。”

“靈紋何在?”

“他的劍上。”

樂聖擡手一招,劍修的劍淩空飛來。

被不是主人的人握在手中,靈劍本能掙紮起來,發出顫抖的嗡鳴聲。

木手在劍刃上微微一撫,一道漆黑的靈紋一閃而過。

樂聖眉頭一皺。

他不知瞧出了什麽,沉着臉微微一用力,本來在微微發抖的長劍驟然斷裂成數截。

惡龍:“……”

惡龍縮了縮脖子,感覺自己的脖子好像也被折斷了。

樂聖沒有再多言,直接禦風而去。

***

流離道,雲半嶺。

鳳北河突然捂住胸口,直接嘔出一口血。

那個聲音憑空響起:“怎麽?”

鳳北河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抹去唇角的血,擡手在面前的石桌上一撫。

巨大的漆黑符陣躍然其上。

——這是吸取仙尊氣運的逆轉之法。

鳳北河眼神陰冷:“靈紋被人毀了一道。”

“不可能。鳳凰下界被壓制修為,身上還有舊傷,不可能将靈紋損壞。”

且靈紋特殊,不會被凡間尋常修士損毀,否則他們也不可能将靈紋随意放在玄燭樓,任人拿取。

這才過了多久?

不到半天就損了一道?

被反噬的鳳北河微微一閉眼:“看來他身邊有人相助。”

蒼鸾鳳行雲嗎?

當時仙尊下界時,他似乎正在九重天。

若是鳳行雲知曉自己心髒中有枯榮,或許會真的幫仙尊。

“倉鸮。”

很快,倉鸮悄然飛來:“少尊。”

“下界一趟。”鳳北河道,“看鳳凰身邊有何人在。”

倉鸮:“是。”

倉鸮展翅離開,帶動一根雪白絨羽飄飄然落下。

羽毛一搖一擺打着旋落下來。

扶玉秋微微一擡手,接住一根小鳥的絨毛,因剛才的大哭薄薄的眼皮都腫了。

他正抽噎着,卻見樂聖轉瞬出現,懷中正抱着睡得正熟的鳳凰。

扶玉秋又驚又喜:“鳳凰!”

他起身就要沖上來,但靈力實在是消耗太多,又在水裏泡了半天,才剛起來雙腿一軟,又重重坐了回去。

樂聖嫌棄地看他:“我幫你抱着。”

扶玉秋搖頭,朝他伸出手:“我自己抱。”

樂聖只好将鳳凰扔給了他。

扶玉秋忙不疊抱穩,親昵地蹭了蹭鳳凰,緊提的心終于落下來。

“之前聽你哥說你神魂俱散了。”樂聖幽幽看他,“我現在看到的難不成是鬼?”

一說這個扶玉秋就來氣,擡腳踹了一腳樂聖,眼眶通紅:“要是你再晚來一點,指不定真的見了……唔。”

他還沒撒完潑,樂聖突然俯下身,手臂發抖地一把将他抱在懷裏。

扶玉秋一怔。

樂聖閉着眼睛,輕輕撫摸着扶玉秋冰涼的長發,感覺到那陌生的靈力和熟悉的神魂,心口一陣溫暖。

“活着就好。”

他輕聲道,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樂聖從來都是刀子嘴大刀子心,扶玉秋認識他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溫柔。

不過想想也是。

二十年已過去了,下界早已物是人非。

扶玉秋心尖一軟,也難得沒有炸毛,還在他懷裏蹭了蹭。

“嗯。”

樂聖感覺心口更暖了。

……随之而來的,還有一股衣物燃燒的聲音。

樂聖微微一怔,猛地将扶玉秋推開。

鳳凰溫順地蜷縮在扶玉秋懷裏,眼睛緊閉地安睡,看着人畜無害。

一簇鳳凰火不知從哪兒冒出,正在樂聖雪白的衣物上熊熊燃燒。

樂聖:“…………”

作者有話要說:

樂聖:友軍你也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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