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馴服惡獸

扶玉秋吓了一跳, 忙伸手去拍火。

樂聖正要阻止他:“這是鳳凰火,不會輕易被撲……”

“滅”還沒說完,扶玉秋修長的五指往他身上一按, 火苗“噗呲”一聲, 熄滅了。

樂聖:“……”

扶玉秋滅了火, 像是給自家惹事的孩子收拾完爛攤子一樣松了一口氣, 疑惑道:“什麽?”

“……這是鳳凰火。”樂聖換了個話頭, “他在融合鳳凰傳承?”

扶玉秋似懂非懂:“應該是。”

樂聖用靈力探了探, 眉頭緊蹙:“鳳凰傳承很難融合,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 你怎讓他在這個時候融合?”

鳳凰融合傳承時五感盡封, 且玄燭樓正在追殺他,靠着扶玉秋這三腳貓的靈力, 指不定在睡夢中被人宰了都不知道。

扶玉秋滿臉迷茫:“我、我不知道。”

見鳳凰身上似乎又有冒火的趨勢, 樂聖擡手掐訣, 将鳳凰身上紊亂的靈力撫了撫,帶着迷迷糊糊的扶玉秋回了宮商峽。

樂聖常年隐居宮商峽, 他苦修慣了,一把琴就能在瀑布下枯坐數年。

但扶玉秋顯然不是個能吃苦的, 樂聖只好将芥子裏的住處放在峽谷上方能曬到太陽的地方, 省得那祖宗再唧唧歪歪。

鳳凰的身體越來越燙,且時不時竄出幾簇火苗。

扶玉秋越看越害怕,拽着樂聖給鳳凰看:“他會不會有事?”

樂聖正拿着一本泛黃的符紋書看, 頭也不擡地敷衍他:“嗯, 好, 行, 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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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玉秋:“樂師!”

“謝謝, 我有名字。”樂聖掀了一頁,随口道,“——擔心什麽,鳳凰不會死,就算真的死了也會浴火涅槃,你吃飽了撐的操心別人?”

扶玉秋悶悶道:“可百年前鳳凰全族……也未能涅槃啊。”

樂聖的手一頓。

見扶玉秋惴惴不安地垂着頭,鴉羽似的睫毛微微顫抖,樂聖無聲嘆氣,道:“當年鳳凰全族燃燒的是涅槃本命火,自然不能再涅槃,可這只鳳凰不同。”

扶玉秋點點頭。

雖然樂聖嘴碎毒舌,但從不會說謊騙他。

很快,樂聖尋到鳳凰傳承的輔助陣法。

“我要為他畫輔助陣法,你先捯饬捯饬自己。”

扶玉秋渾身還濕噠噠的,白袍緊貼在身上,因在渾濁幽潭裏跑了一遭,白發間滿是灰塵。

他點點頭:“是不是畫了陣法他就能徹底融合?”

樂聖瞥他:“想什麽呢,這陣法只是讓他不必這麽痛苦。”

扶玉秋皺眉,但也沒多說,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樂聖擡手一揮,以防萬一又加了道結界。

因為扶玉秋氣息的逐漸消失,本該沉睡的鳳凰突然掙紮兩下,好似被岩漿包裹的身體不自覺地發着抖。

樂聖垂着眸,陽光從外傾灑,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長,籠罩在鳳凰身上。

他面如沉水看了鳳凰許久,緩緩伸出手,将洶湧靈力猛地灌入鳳凰識海。

***

鳳凰傳承中,有一幕當年鳳凰殉金烏的殘缺記憶。

無數炎火雨從天而降,轟隆隆的巨響夾雜着沖天火焰,遍地哀嚎,好似人間煉獄。

鳳凰好似親身經歷般,站在群山之上,看着慘不忍睹的人間。

只是哪怕屍骸遍野,鳳凰的內心始終毫無波瀾。

最後鳳凰全族朝着天邊金烏展翅而去,他也是興致闌珊地冷眼旁觀。

因鳳凰的涅槃之火同金烏灼灼燃燒相撞,三界幾乎能将人烤焦的熾熱逐漸消失,龍族姍姍來遲布下大雨。

鳳凰冷冷看着,隐約聽到殘垣斷壁中幸存的人或跪地感激涕零,或因失去親人而失聲痛哭。

……更有甚者,滿臉淚痕地陰毒埋怨。

“既然能除掉金烏,為何現在才去殉?!”

鳳凰聽到這句話,縱聲大笑。

為什麽鳳凰全族犧牲掉性命,救的卻是這種不知感恩、貪婪又愚蠢的畜生呢?

“蠢貨!”

下界有人咬牙切齒地開口。

鳳凰倏地一怔,饒有興致地低頭看去。

說話的是跪在廢墟中身着黑衣的修士,他看起來狼狽至極,懷中死死抱着一個白衣女人,一把廢琴倒在一邊。

懷中人被金烏火重創,唇角帶血——早已生機斷絕。

黑衣修士右手不知被誰斬斷,鮮血直流。

他面無表情,森然看向周圍,冷厲道:“若無鳳凰族,三界全部生靈絕無活路!你們既然認為為人犧牲理所應當,何不跟去一起殉了金烏?!”

黑衣修士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有心想謾罵,卻被浸在骨子裏的溫良恭儉讓,讓他說不出太難聽的話。

饒是如此,那些理虧之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說話。

黑衣修士微微俯身,将額頭埋在懷中人的脖頸,渾身發抖,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嗚咽。

一旁浸在血中的斷琴上,隐約雕着「樂」字。

***

扶玉秋伸手在繞梁琴雕刻的字上輕輕一撫,辨認半天也沒瞧出來這個模糊的字是什麽,便随意撥了兩下琴音。

明明是同樣的琴,樂聖用來就是琴音美妙餘音繞梁,扶玉秋一撥卻是刺耳得很。

扶玉秋撇撇嘴,将手收了回來。

樂聖的芥子住處極大,處處皆景,幽靜的園中還種了棵梧桐樹。

扶玉秋已經換了身白衣,抱着小腿用衣擺裹住冰涼的腳,仰着頭看陽光從梧桐葉的縫隙中灑下來。

這麽安靜發呆的日子,好像很久沒有過了。

片刻後,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樂聖緩步出來。

扶玉秋忙問:“如何了?”

“符陣已經畫好。”樂聖斂袍坐在扶玉秋身邊,淡淡道,“接下來就聽天由命。”

扶玉秋放下心來。

樂聖将琴橫在膝上,垂着眸姿态懶散撫了一曲。

“同我說說吧,這二十多年你去哪裏了?”

扶玉秋剛脫險,渾身提不起精神來,恹恹往後一仰,盯着頭頂的綠蔭,悶悶不樂地說:“死了。”

樂聖挑眉:“被誰?”

扶玉秋像是做錯事似的,聲音越來越小:“救了個人……”

樂聖:“是那個醜八怪?”

“才不是!”扶玉秋騰地坐起來,白發都要炸了,急忙否認道,“不是他,是另外一個。”

樂聖似笑非笑:“你當年那般護着那個醜八怪,最後他還不是卷着你的葉子跑得無影無蹤——你什麽時候能長一長教訓,不要別人稍對你好一點,你就掏心掏肺。”

扶玉秋一怔,難得沒有炸毛。

他突然記起來過界門時那段記憶是什麽意思了。

扶玉秋一生最悔恨的是,就是維護那個卷走他葉子的醜八怪!

但那人雖卷着他葉子跑了,扶玉秋也氣得不行,但旁人一罵他扶玉秋反倒不高興起來。

“一片葉子而已,給就給了。”他悶悶地想,“我再長就是了。”

怕樂聖再胡亂猜,扶玉秋三言兩語将自己被欺騙慘死又重生到九重天的事說了。

說完後,扶玉秋又被自己氣到了,氣咻咻地仰躺下去。

他腰身極軟,一邊盤膝一邊往後趟,微微繃出纖細的腰線,雪白衣袍随着披散白發鋪在木板上,好似一層晶瑩的薄冰。

“鳳北河?”樂聖神色沉了下來,“我聽說過他,彤鶴族少尊,年紀輕輕卻是個狠茬。”

扶玉秋委屈得要命:“我想回聞幽谷。”

“恐怕不行。”樂聖道,“自從你……死後,扶玉闕便将聞幽谷布置無數結界,我無法進去。”

扶玉秋再次一個“仰卧起坐”,艱難撲騰起來:“帶我去看看。”

樂聖沒推辭,反正宮商峽已布下結界,就算那些接了玄燭樓懸賞令的人知道鳳凰在這裏,也不敢輕易進來。

宮商峽離聞幽谷并不算太遠。

樂聖帶着扶玉秋禦風而去,頃刻便落在谷口處。

聞幽谷入口藏得極其隐蔽,扶玉秋卻很熟悉,當即就要卯足了勁兒撥開濃密的葉子往裏跑。

樂聖好整以暇地雙手環臂在外等着。

扶玉秋一襲白發精致昳麗,活像是深山的幽靈精怪,氣咻咻地一溜煙沖進遮天蔽日的草叢中。

“砰”的一聲。

扶玉秋直直被一層層的結界彈得倒飛出來,“噗通”落在地上。

樂聖挑眉,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扶玉秋不信邪,又不記疼地爬起來,對着結界入口拼命拍:“二弟!四哥!是我啊,讓我進去!”

“砰——”

扶玉秋又飛了出來。

樂聖道:“玉秋,夠了,你……”

話還沒說完,扶玉秋又怒氣沖沖爬起來,踹門道:“扶玉闕!”

“砰……”

聽到這動靜,樂聖就知道他又要飛出來了,懶洋洋地打算看好戲,但這一次飛出來的卻不是沉重的人形。

——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雪白毛團。

樂聖眉梢一動。

小小的白雀慘叫着“啾——”了一聲,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

樂聖終于伸手,一把将雪團子接住。

扶玉秋氣得要炸毛了,長着翅膀和樂聖罵:“啾啾!啾啾啾!啾——”

樂聖:“……”

說什麽呢,根本聽不懂。

扶玉秋人形的時候炸毛,樂聖只覺得這小祖宗太難伺候,恨不得把他禁言;

但此時乍一變成毛茸茸的雪團子,就有點讓人讨厭不起來。

樂聖眉眼一彎,伸手摸了摸扶玉秋的腦袋:“啾得真好聽,給我唱首《魚在水》?”

扶玉秋:“……”

“啾!”

白雀氣得狠狠啄了樂聖一口。

樂聖見他想連滾帶爬地再闖一次結界,忍無可忍地将他拎回來,淡淡道:“別試了,你兄長最愛湊熱鬧,最近聽聞天聽塔被鳳北河推倒,你過去看看,指不定能碰到他。”

扶玉秋罵他兄長:“啾啾啾!”

樂聖雖然聽不懂,但隐約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話。

屈指一彈扶玉秋的眉心,樂聖道:“正好,玄燭樓也在天聽塔旁邊。”

扶玉秋瞪他一眼:“啾?”

“追殺鳳凰的靈紋是玄燭樓所發。”樂聖道,“若是不将玄燭樓的滿月懸賞令銷毀,會有更多人順着靈紋追殺鳳凰,簡直沒完沒了。”

一聽到追殺,扶玉秋頓時蔫了,恹恹點頭。

先等鳳凰醒了再說。

宮商峽。

輔佐陣法微微發着光芒,中央的鳳凰已渾身浴火,鳳凰火幾乎将房中燒個一幹二淨——好在樂聖布了陣法,才避免整個芥子屋舍燒成灰燼。

傳承已然融合大半,鳳凰族傳承數千年的傳承靈力彙入鳳凰內府中。

下界的修為壓制像是一層堅實的壁壘,鳳凰若無鳳凰傳承,許是只有一半不到的靈力。

此時這層壁壘正在被鳳凰傳承的靈力猛烈撞擊。

一下又一下。

隐約出現了蛛網似的裂紋。

鳳凰神智昏沉,好似骨縫中都在被火灼燒。

似乎有聲音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夾雜着無數惡鬼的嘶吼咆哮。

「鳳……你還……」

「我還記得。」

鳳凰本能地呢喃道:“不對,我不記得了……”

這個念頭一浮現,鳳凰怔住了。

記得……什麽?

就在這時,一聲悅耳的啾啾聲像是沖破陰霾般,淩空而來,直直鑽入他的腦海中。

鳳凰瞬間清醒了。

他掙紮着睜開眼睛,舉目四望卻是一片沖天火焰。

四周只有火焰燃燒的烈烈聲,鳳凰孑然一身,被困在結界中。

鳳凰金瞳劇縮,掙紮着将神識鋪出去,卻根本沒有感知到任何人。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好似火焰都燒到金瞳中去,瞳孔隐約呈現滾燙至極的橙紅色,詭異又豔麗。

心間的暴戾裹挾着無來由的怒氣直沖髓海,鳳凰渾身發抖,身上兇悍的鳳凰火燒得更兇,将地面都燒出焦痕。

所有人都在騙他。

就連那只白雀……

念頭剛一閃過,外面突然傳來一串熟悉的聲音。

“唔哇——”扶玉秋炸毛道,“我殺了你!啊啊啊你擱這烤鳳凰呢?!”

樂聖:“…………”

鳳凰倏地一怔。

滿室火焰瞬間溫順地縮成小小一簇鳳凰火。

……好似被馴服的惡獸,乖乖蟄回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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