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長大

“既然郡主來了,那微臣和小緣也就不打擾您和魏王了。”

李昶看出孟瓊眼底一閃而過的黯淡,他往孟瓊的身邊走了走,對着周譽和玉簟秋拱手行了一禮。

“你是南陳郡如今的郡守吧,你的官聲很好。”玉簟秋來的時候只顧着周譽和孟瓊,眼下才上上下下打量起了面前的這個青年人。

身姿如竹,清正廉明。

李昶微微颔首,“郡主過獎了。”

玉簟秋笑了,“過沒過獎,天下人自有公論,為官入仕,到底做的怎樣,千萬雙百姓的眼睛看着,終究是騙不得人的。”

李昶道:“這本就是為官者該做的。”

“是啊,為天下百姓計本就是為官者該做的,可并非每一個入仕之人都是這麽想的,你能這麽想已經很不容易了。”玉簟秋淡淡笑笑,出生将門,為了大燕嘔心瀝血的長平王是她的父親。

朝中局勢,她沒少聽父親在家中提起,耳濡目染,也算是個懂得大義之人。

可話鋒一轉,又突然将目光擱在了孟瓊身上,“小緣,你還沒有帶李大人去過梁園吧,我今日軟轎碰巧從那裏過,雖是冬天,門口的大海棠樹卻仍可見生機。你倒是可以帶李大人去看一看。”

這明擺着是覺得孟瓊在這裏礙事,要趕她走。

也好。

本就是奔着也血靈芝來的,只要玉簟秋願意把血靈芝給她,就已經很好了。

玉簟秋既然這樣說了。

孟瓊自然沒有不走的道理,“離開南陳郡這麽久,民女确實很想念梁園門口的那株海棠樹。郡主同王爺應當也還有話要敘,那民女同李大人先行一步。”

她屈身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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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倒是十分乖順。

只是這乖順的外表下不知有幾兩反骨。

玉簟秋讓她走,可周譽卻沒打算放過她,“梁閣不是什麽生意都接麽?陳谡還沒有找到,孟瓊,本王給你加錢,你現在去尋陳谡。”

周譽神色裏帶着幾分漫不經心,他也并不是存心想要刁難她。

只是梁園是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到底還沒有心大到讓一個不相幹的人踏進去。

玉簟秋唇邊的笑意凝住,她太了解周譽了,他出言阻止分明就是在意。

孟瓊自打重逢以來,不曾違逆過周譽。一來,他如今對她沒有什麽耐心,上陽關恩斷義絕後,他厭惡她,倘使違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會落得個什麽下場。

二來,她要血靈芝,如果周譽不悅,玉簟秋也未必肯将東西給她。所以小心謹慎終究是沒有錯的。

可眼下這樁生意她不想接。

陳谡自己會回來的。

若捉住他的是她,以陳谡的秉性,難免會将當初她扣下信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說出來報複她。

親君子遠小人。

孟瓊幾年前扣下那些信,既是因為不想讓當時的朝堂之言影響到在養病的周譽,也是因為那些信箋裏時常夾雜着玉簟秋的話,出于私心,她不願意讓周譽看到。

可這些放在幾年前一兩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東西擱在如今定然越描越黑。

孟瓊不願意答應他,所以溫聲道:“不是所有的生意我都接,這個人,讓郡署裏的人去找就是了。”

周譽揚了揚眉,“李大人,你的這位心上人可是說了讓你去找。”

他随意地望向李昶,唇邊帶着三分笑意。

孟瓊不是這樣說的,也不是這樣想的。在李昶開口之前,她繼續道:“郡署上上下下這麽多人,捉一個人犯不上要郡守前往,我沒有這樣說過。”

她的目光直視着周譽,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溫順,可維護李昶的意思很是明顯。

她擋在李昶的面前,一如許多年前,也是在這個郡,她坐在梁園前抱着劍護着他一樣。

周譽一眼明白了她的心思,刁難她可以,刁難李昶不行。他心下輕笑一聲,有那麽一瞬間,他倒是想問問她,從前不是說這輩子非他不嫁麽?不是說喜歡他喜歡的要死麽?怎麽才過兩年就變成了這樣?

玉簟秋明白周譽這人看着雲淡風輕,但骨子裏驕傲得很,孟瓊對李昶的維護,于他而言,就是一種折辱。

“好了。”

玉簟秋出來打着圓場,對周譽道:“表兄,姨母說想我了,帶我去看看她吧。”

也是巧。

這話話音剛落,定國夫人款步走了出來。她今日頭上戴了最簡單的金玉珠翠,身上是件蹙金繡雲紋的霞帔,一身藏青色的襖裙,看着并不明豔,但很是端莊雍容。

“可算來了,玉丫頭,姨母盼你許久了,”定國公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向着玉簟秋走去。

玉簟秋自幼同定國公夫人就很是熟稔,走上去順勢牽住了定國公夫人的手,喚了聲“姨母。”

定國公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對着身後的映紅道:“你瞧這丫頭,還沒過門,倒是跟着叫上來了,這也好,遲早你也是咱們譽哥兒的妻子。”

映紅也順着自家主子的話說:“那是,郡主蕙質蘭心,同王爺少年相識,成為眷侶也是應當應分。”

這話中的熱切,有九分真心,還有一分是說給孟瓊聽的。

娶妻生子。

周譽聽到這話的話不知為何心頭一陣熱血湧上來,他禁不住喘嗽兩聲,耳邊突然想起母親在去上陽關前一夜對他說的話。

“人這一輩子,成家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難的事情。”

“你若動了要娶一個人的心念,需得問問自己,倘使将來遇到了更好的人,你還會不會待她如今朝。”

“譽哥兒,你想好了,只要你是真心喜歡小緣,确定了這輩子非她不可,那母親便替你走這一趟,訂這一門親……”

昔日母親柔軟的話語還依稀在耳邊,娶妻生子,人生大事,最易也最難。

這些話,周譽一直是記得的。

可堆積在魏王府舊邸裏的紅燭早已經生灰,那些他曾經花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替她備下的東西,都在某一個他潛滋暗長着恨意的白日,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成婚娶妻,他如今還能抱有什麽樣的期待?

周譽心底滿是自嘲的濕意,這份濕意讓他在面對姨母的那一套說辭的時候,縱然并沒有任何要娶玉簟秋的心,卻也不曾否認。

孟瓊站在不遠處,定國夫人來了,她本是該跟着李昶走的,可是心底的本能讓她多停留了一瞬。

“走吧。”

李昶微笑着拽拽她。

孟瓊回過神來,“嗯”了一聲,跟着李昶往郡署外頭走,東街西巷都是人家,周遭的鋪子已經全部關了。

此刻大家紛紛收拾細軟和幹糧,為遷去隔壁的芙蓉郡做準備。

“這不是小緣麽?回來了啊。”西巷賣酒的阿婆老了,在外頭收拾着米缸,打眼看見孟瓊,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是小緣啊。”

“喲,咱們這裏最愛打架的孟丫頭回來了。”

走到梁園的附近,難免遇上些舊人,大家你一眼我一語倒是讓孟瓊有些回到了小時候。

長街故人,有些老得她已經認不出了,還有一些,她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誰。

孟瓊一路走一路同看着她長大的鄉親們寒暄着,一直走到梁園的門口,勉勉強強才靜下來。

如玉簟秋所說,梁園門口的這一棵大海棠樹如今已經枝繁葉茂。

這園子本就是梁閣在外頭的一處別院,跟着老閣主梁直一起姓了梁。

老閣主死後梁閣裏有不少人不願意再做死士做殺手,紛紛從孟瓊這裏買了契回去。

殺人見血是要遭報應的。

人越老就越信因果,所以如今閣裏面留下的也就是些什麽都不信的年輕人。

而那些脫離了梁閣的老人則在離開梁閣後保持着好心,每隔些時日就會來替孟瓊将這園子裏收拾收拾。

也正因為如此,塵封的蠻子門推開,裏頭也依舊幹幹淨淨,只餘幾片落葉。

堂屋前的大棗樹上挂滿了半紅的棗子,孟瓊跳起來摘了一捧用袖子擦了擦遞給李昶。

兩人坐在臺階上,許久沒這麽安靜地坐過了。

李昶吃了個棗子,打量一下僻靜的周遭,好奇道:“這地方這麽靜,周譽是怎麽生出造反的心思來的?”

“他有野心,但一開始沒想造反。”

“那他後來還?”

“因為先帝不肯給他一個公道,因為那些知道上陽關真相的人包括我,什麽都不肯說。”

孟瓊嘆口氣,抿抿唇,也說不上來自己該是什麽感覺。她知道長平王是讓黃河決堤的那個人。

她也知道于長平王而言,百姓不是他的性命,他手底下那幾個兵才是。

可她更知道,長平王護着手底下的兵,朝廷護着長平王,長平王護着邊境。

三萬人的生死。

擱誰都擔不起。

可總有人能一手遮天地幫手底下的人逃脫罪責。

孟瓊無法理解長平王,但也明白大燕不能沒有長平王。所以她選擇了聽了父親的話,将那真相咬碎往肚子裏咽。

怎麽說呢。

因果吧。

父親覺得她克死姑母和母親,所以她七歲就加入梁閣了。這些年,殺的人裏面大多是罪該萬死的,可說到底也有一些是罪不至死的。

在上陽關出事前剛好去那裏見陸九水是她倒黴,可這樣的事情偏偏又落在她頭上,她總覺得冥冥之中是上天給她的報應。

“李昶。”

“嗯。”

“你曾跟我說,希望我解散梁閣,擔心我有朝一日被人殺死,其實這份擔心,我自己也有過。”孟瓊抱着膝蓋開口。

李昶挑眉,“那孟閣主你還不快解散?”

“可是人生至此,都已經這樣不幹淨了,還怎麽回頭?”孟瓊笑容裏帶着無奈。

人都是會死的。

但她這一生背負了太多血債,不敢下去見閻王。

李昶自打兩年前認識孟瓊起,就沒有見她怕過。可今日卻難能可貴地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畏縮。

李昶道:“以前倒是從沒有見你怕過。沒想到,孟小緣,你也會怕。”

是啊。

她也會怕。

她少年時候不怕是因為無論發生何事,身後總有個周譽給她托底。

前兩年不怕是因為總覺得周譽雖跟她恩斷義絕了,但未必真的是那麽想的。

可如今。

那個一向在她背後給她撐着的人抛棄她了,她确實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李昶,人為什麽要長大呢?”

孟瓊看着院子裏頭的棗樹海棠樹枇杷樹和石榴樹,心底突然一酸。

“周譽以前脾氣也不好,但他從來不會冷言冷語地跟我說話。”

“他不會舍得用箭射我,不會嘲諷我。他只會告訴我,萬事有他在。”

她嗓音低啞,莫名有些心傷。

李昶怔了怔,突然明白,她心頭藏了太多的委屈,這兩年一直沒有對旁人說過,而如今觸景生情,實在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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