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揣測

李昶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什麽話也不說,就這麽坐着。就如同兩年前在燕都,他認死理無數次在朝堂之上受挫,狼狽地如同一個喪家之犬被金吾衛用棍子趕出午門的時候,孟瓊在他身邊陪伴他的那樣。

朔風吹得院落裏的棗樹簌簌作響,成熟了的青紅果子落在鋪滿了落葉的地上。

孟瓊緩了一陣後終究還是放下了個人的悲喜,轉過頭問李昶:“昨日的那群商人還會來鬧麽?”

“會。”李昶撿起地上的棗子在手裏揉搓了幾下,仰頭看這天上的雲卷雲舒。

孟瓊吸了口氣,“當真不管了麽?”

“不管了。”

李昶站起身,拂了拂大紅官袍上的土,“明日申時之前,郡要遷完。一味的忍讓只會讓他們得寸進尺,該補償給他們的官府和朝廷會補償,可不該給的,他們一分也別想得到。”

先禮後兵,是李昶為官為人的一貫處事風格。再溫潤的人也會有棱角,再随和的父母官也會有剛鋒的一面。

孟瓊撐着膝蓋站起來,“南陳郡遷了,你該去哪兒?”

“回燕都,向陛下請罪。”李昶淡淡笑笑,回頭盯着孟瓊,突然問:“這次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會去獄中看我麽?”

他眼底滿是希冀。

孟瓊聽了他這句既心酸又調侃的話,有些想揍他。

“每天給你送飯。”她說。

李昶聽了這話很是滿足,他一生所求一是當個清正廉明的好官,二則是能跟面前這個姑娘像是夫妻一樣過日子。雖則做個真夫妻,她定然是不願意。可每天給他送飯,就這麽想想,他也覺得很幸福。

他不是個破壞氣氛的人,也舍不得破壞這份來之不易的熟稔和溫情,可不知怎的,卻還是想不合時宜地多說一句。

“可明日遷完郡後,你就見不到魏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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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閣還在燕都,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見不到,也得走了。”

梁閣還有那麽多人等着她為他們接生意,她所作所為,從來都不是她想要就能做的。

李昶聽了這話,心裏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既然這樣,那我們明日一別後過些日子在燕都見。”

“成。”

孟瓊應下來,眉眼間又有了昔日的飒爽。

……

入了夜,郡署外頭一片寂靜。

打更人打過三更的時候,定國夫人突然有些睡不着了。她今夜醒了許多次,侍女映紅也不敢貿然歇息,只是走過來給自家夫人披了件衣裳。

白日裏她光顧着玉簟秋,刻意地忽略冷落了孟瓊。但如今入了夜,卻輾轉反側,如何也睡不着。

上陽關大水前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很多人都說看到過前一日孟瓊在縣尊的府上,可為什麽後來縣尊幕僚一一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來?

周譽這些年舍不得動她,舍不得把人捉來用嚴刑逼她開口。

可定國公夫人則不一樣。她沒有什麽憐香惜玉的心思,對于孟瓊,也只有滿心的瞧不起。

“不行。”

“我見了那個姓孟的丫頭就睡不着覺,我看到她那一張臉,我就總能想起姐姐。”

定國公夫人臉色不是很好看,豆的汗珠浮現在額頭之上,她的手撫着胸口,喘息兩聲後那一雙鳳眸微微眯了起來。

映紅勸她:“更深露重,夫人莫氣壞了身子,前些日子您派去查此事的人也說了,大水前一夜孟家那丫頭确實是在縣尊府上的。她爹爹孟庸昶南下時曾跟上陽關的那位趙縣尊是好友,說是趙縣尊家當初有個小女兒待嫁,而孟府的大兒子又剛巧尚未娶妻,孟相這才想到讓孟家那丫頭去相一相未來的嫂嫂。”

映紅低聲說着,可這些都是定國公夫人派去的探子回來說的查到的東西。

定國公夫人并不全信。

“元祐是孟庸昶的親外甥。”

“孟庸昶靠着逢迎先帝在朝中立足了二十年,最懂得讨先帝歡心。我姐姐死的那時候,正是他一心教元祐如何做個孝子的時候。”

定國公夫人長舒一口氣,說到此事,心中只有長恨,“先帝那時身體已經不行了,正在想立誰做太子。我姐姐是皇後,若她在,東宮自然由譽哥兒來做,所以啊,這天底下誰最想我姐姐死呢,自然是他們孟府。”

定國公夫人想到這裏,咬了咬銀牙。這兩年,上陽關的真相如何,她心裏早已經有猜忌。

大燕這些權臣謀臣,哪一個不是狼子野心。

為了奪帝位,死一個皇後,死一些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想到這裏,她的手顫了顫。雖已經在心底給孟府定了罪,可她仍舊想要聽孟瓊親口說一說當年的事情。

“去,那個姓孟的應該住在李家,你去把她找來。”

定國公夫人伸手,映紅輕撫着她的手無聲地寬慰她。

“找到她,讓她過來,今夜我要好好問問她。”

定國公夫人胸口起伏了兩下,人就是這樣,越是想做什麽事,就越要快些做到。

映紅見自家主子如此着急,也不推诿,屈了屈身将衣裳披好,忙替她去叫人。

在南陳郡的最後一夜,孟瓊沒想過自己會被吵醒。當映紅找上門的時候,她先是疑惑,很快又明白了是定國公夫人不願意放過她。

要說的話,她在兩年前都已經說了。

再問千百遍也還是那樣。

“我不去。”

孟瓊本欲關門,可映紅卻愣是不走,一只手撐着門框,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角,不讓她進去。

“這深更半夜的,孟姑娘你不要歇息,李大人的母親和妹妹也要歇息,你不同我去,我就不松手,就站在這裏,過一會兒就叫一陣子。”小丫鬟長着一張嬌俏可人的小臉蛋,做起事情來卻潑辣得很。

孟瓊算是開了眼。

“我不去你就叫?”

“對!”小丫鬟揚起下巴看着孟瓊。

定國公夫人出身高門,自幼受父母疼愛長大,後來嫁給了定國公,也是個備受夫君寵愛的女人,所以性子自然跋扈嬌縱些,侍女耳濡目染便也是如此。

這樣的人,孟瓊惹不起也躲不起。

她不想去。

是因為她覺得定國公夫人會發瘋。

可想到周譽在郡署府裏頭,心裏莫名地又像有根定海神針似的。

“行,我陪你去一趟。”

孟瓊思索了片刻,讓映紅在外面等了會子,将衣裳穿好頭發梳好,這才走了出來。

天黑路陡,二人走得很是小心,等到了定國公夫人那裏,左右花了大半個時辰的時間。

屋內點着四五盞宮燈,這些宮燈将整個屋子照的暖融融的。

定國公夫人原先在榻上坐着,如今挪到了太師椅上。她裏頭只穿了件軟底單衣,外頭罩着平日裏穿的金絲大氅,望向孟瓊的那一雙眼睛裏只有審視。

“上陽關大水前一夜,你聽到了什麽我都知道了。你只告訴我,是不是你父親要扶植元祐?”

她這話問得沒頭沒尾。

孟瓊不知道定國夫人到底知道了什麽,但是她父親一心扶植元祐确實是真的。

“我父親同元祐甥舅情深,扶植他确有其事。”

定國公夫人又道:“那一日大水,我姐姐的死與你到底有沒有關系?”

定國公夫人望向孟瓊,眼底裏滿是恨意。

孟瓊腦海中浮現出福惠皇後的那一張臉,她雖然不是直接害死福惠皇後的人,可當初若非福惠皇後将那唯一的一葉扁舟讓給自己,她也不會死。

孟瓊吸了口氣,如實地恭敬地回:“是。”

豈料這話話音剛落,定國公夫人就再也忍不住了,抄起了一個茶盞就朝着孟瓊砸過來。

“你終于肯開口了是不是?”

“是你站在你爹爹這一邊,為了立太子一事,害死了我的姐姐!”

定國公夫人突然站了起來,她眼睛尖,利落地掃到孟瓊腰側挂着一個南紅的璎珞穗子。

這穗子不值錢,可上面雕了個保平安的木頭小人。是福惠皇後跟定國夫人的外公幼年時送給她們倆姊妹的,當時一人一個,福惠皇後把它視若珍寶地放在木盒子裏藏了十幾年。連周譽都不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

定國公夫人頓時心如刀割,尤其是想到自家那位姐姐從前還格外疼愛面前這個人,于是忍不住指着她:

“你怎麽還有臉佩我姐姐的東西?”

定國公夫人說着,不顧體面地去搶。

孟瓊顯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下意識地閃身。定國公夫人今日折騰了一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精氣神不是很好,因為孟瓊躲了那一下,她一個留神沒注意頓時磕到了旁邊的桌角上。

那一下磕得還很深,尖銳的桌角蹭破了她雍容華貴的皮囊,一時之間,鮮血直流。

“夫人!”

“夫人!”

映紅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進來。

定國公夫人雖頭破血流,可私心裏仍想保留住姐姐的東西,雖狼狽得十分不體面地趴在地上,卻還是忍不住伸手要去拽孟瓊腰間的流蘇。

孟瓊往後退了兩步,沒讓她拽。

“這是福惠皇後給我的東西,我不會給你。”

孟瓊看着定國公夫人,眼神裏半點憐憫也沒有。

映紅護主,見孟瓊面無表情,指着她開始哭罵:“你這人怎麽這樣冷血?我主子如今成這樣,定然是你害的。”

孟瓊蹙了蹙眉。

倘使定國公夫人不曾動搶她東西的心思,她還願意伏低做小。

可福惠皇後送的東西,她同樣珍視。

沒道理要這樣白白被人搶走。

“是夫人要搶我的東西。”

“縱然身份尊貴,也不能如此強取豪奪。”

孟瓊輕聲開口,她骨子裏是個認死理的人,琅琊軍營那一次低頭是因為不想給兩國邦交惹麻煩,可這一次,她真沒覺得自己有錯。

映紅見她态度強硬,不算軟和,忍不住捂着臉哭了起來。門口侍奉的小厮丫頭見狀,也忙報了信給周譽。

天色不早了,周譽早就歇下了。小厮去他的屋子禀報,他這才命侍奉的人點上燈,重又起來。

因為走得急,他來的時候不曾束發,只穿了件簡單的道袍,目光掃了定國夫人的寝屋一圈後,先命人去請了大夫,後又讓丫鬟将人人先扶到了榻上。

“譽哥兒……”

“她認了,她是故意在上陽關拖着你母親不讓她走的。她知道上陽關要有那一場大水,卻故意要害死你的母親!為的就是跟她父親一起讓元祐在太子之争中少一個你做對手!”

定國夫人捂着帶血的額頭,卻仍舊顫着聲音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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