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刀子
上陽關一事,孟瓊瞞下當初的真相,多多少少跟孟府脫不了幹系。
可若說她存心要害死他的母親,周譽是如何也不信的。
他的目光淡淡掃向定國夫人,來治傷的大夫還有一會子才到。
“姨母受驚了。”
“天色不早了,有什麽事等大夫來了之後,您歇息好再說。”周譽站在定國夫人面前,波瀾不驚地開口。
他言語看似是對定國夫人的關切,實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對孟瓊的一種維護。
定國夫人從前留着孟瓊,是給周譽這個外甥情面,可今日,在瞧見孟瓊腰間系着的東西後,卻只想要她去死。
“譽哥兒,如果不是孟府,如今坐在那燕都高臺上的人就是你了。”
“昔日唾手可得的帝位,你母親的性命,上陽關的三萬人,都跟這個人脫不了幹系?你還要舍不得她到什麽時候?你是非要我這個做姨母的再請家法教訓你一頓麽?”
定國夫人一只手捂着額頭,一只手捂着心口,咬着牙只有恨意。
重重疊疊的光影裏,周譽就那麽立着,他身姿挺拔俊逸,半張臉攏在燭光裏,教人看不清他的情緒,只是聽了定國夫人的話後,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微微頓了頓。
孟瓊瞧着周譽,對于定國夫人說的家法,她一無所知。但大抵也能猜到分毫,上陽關一事,她兩面不是人。
想要查清真相的人覺得她懦弱,覺得她畏死貪生。
希望真相永遠掩埋不見天日的人巴着她死,畢竟這個世上只有死人不會開口說話。
她這兩年活得可謂是危機重重,如履薄冰。無數次被人追殺,又無數次得人支援。
她曾經想過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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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敢想是他。
“周譽……”
孟瓊不解地望向他。
周譽沒有回應她,只是望向定國夫人,與這位姨母進行無聲地對峙。
雖則過了這麽久。
他還是護着她的。
一如從前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被仇家打上門也好,被孟庸昶罵個狗血淋頭也好,他永遠陪在她的身邊,替她擋下那些風刀霜劍。
定國夫人突然感覺到了一股子深深的無力感,“譽哥兒,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麽?你說過的,你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任何的糾葛。”
“我是你姨母,我不會逼你。但如今你舅舅在蜀地打着仗,為朝廷賣着命,朝廷這幾年一直忌憚他,覺得他功高震主。這個丫頭,你不能放她走。她在,孟庸昶就還有顧忌。她不在,萬一孟庸昶作妖,給你舅舅使絆子,這該如何?”
定國夫人歇斯底裏過後恢複了理智。
她既然要這個丫頭的命,就得先留着她。
這裏不是燕都,沒有梁閣那麽多的死士。趁着她如今一個人翻不了天,困着她,再想法子弄死她。
“孟相從來就沒管過她,姨母,你留下她有什麽用呢?”
周譽一眼看破定國夫人的心思,直白地開口。
“總有用處,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就不信孟庸昶一點都不顧念她。”
定國夫人今日鐵了心要同孟瓊死磕,見周譽沒有松口的意思,心裏已經灰了一片。
“譽哥兒,你還記得你母親很多年前在燕都染了惡疾,是我千裏迢迢向我那還在世的公爹求了藥前去救我那苦命的姐姐麽?你那時當真你母親的面曾說過,姨母就是母親,将來我這位姨母若有所求,無論是什麽事,你必然會答應一件,你還記得麽?”
定國夫人嗓音裏帶着隐忍的泣音。
周譽骨節分明的手藏在道袍寬大的袖口裏,聽了這話,眼神陰沉了片刻。當初答應定國夫人的話是當着他母親的面親口說的。
他活到如今,在這個世上已無親人。如若反悔,跟欺騙自己的母親有什麽區別。
定國夫人見他靜默,心底已然有數,“把她關起來,半個月,等你舅舅蜀地那邊的仗打完,我就放她走。左右你也是要去蜀地的,你舅舅剛好想要談一談你同簟秋的婚事,譽哥兒,你同我們一同走,也算是在她的身邊了,半個月,我會放了她的。”
困住的鳥兒哪裏還有飛的出去的道理。
孟瓊明白聽着定國夫人的話,知道今夜自己就不該來。不止不該,她就該在今夜之前就同玉簟秋要了血靈芝離開。
眼下周遭侍衛不多,也就只有四五個。
她若想走,完全可以打得過。
可在動手之前,孟瓊還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周譽,她若留下來,就是奔着死去的。
周譽長身玉立,似是也在做決定。他目光不曾移向她,只是在思索。過了半響,才終于淡道:“不過是個死士,姨母要,命人捉了她便是。”
他這話說的雲淡風輕。
不多時之前孟瓊還覺得他到底還是維護自己的。可如今聽了這話,她的一顆心在瞬間就沉了下去。
有那麽一瞬間,孟瓊很想問問他,你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麽?
可又覺得這樣的話本就無須開口。
孟瓊腰間插了一把匕首,留下是不可能的,她吸了口氣,愣怔了片刻後果斷拔出了腰間的匕首。
“你本性終于暴露了!你如今是要對我們拔刀了?”
定國夫人冷哼一聲,顫顫巍巍從榻上起身,指着孟瓊。
孟瓊正愁不知道該把刀子對準誰好,見定國夫人一副又要朝她撲過來的樣子,她幹脆伸手将人拽了過來,冰冷的刀劍指着定國夫人的脖子,沒真劃出血,但瞧着也駭人。
一片幽暗燭光裏,滿是丫鬟和侍衛的尖叫厲喝。孟瓊迎上周譽的目光,一個無畏,一個随意。
“放下。”
周譽修長的手指漫無目的地撥弄着盤子上面的花生,寒聲開口,仿佛早已經料到她會拔刀一般。
周譽生了一雙含情眼,這一雙眼睛縱然不笑的時候也足夠攝人心魄。
孟瓊被他不久前那一句,“不過是個死士而已,姨母要,派人捉了她就是”傷到,怔了怔後,搖搖頭。
她手裏的刀尖仍在定國夫人脖子上。
其他人不知道孟瓊下一刻會做出什麽來,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周譽料定她不會真的刺傷定國夫人,往前走了兩步。孟瓊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下意識地後退,一直退到牆邊,“周譽?”
她秀眉微蹙,正欲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他已經伸手握住了她抵在定國夫人脖頸處的刀子。
孟瓊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鉗制着定國夫人的手一時之間松開了。
定國公夫人感受到孟瓊卸了力,忙喘了兩口氣,逃一般地離她遠了一些。
燭火搖曳,周譽離孟瓊倒是很近,咫尺的距離,她連他的呼吸都能感覺得清清楚楚。
“你的手?”
孟瓊見他指縫滲出鮮血,明明見慣了那麽多的生死,可嗓音仍舊是發顫。
指縫間的疼痛讓周譽吸了一口氣,但到底是皮外傷,“孟瓊,只給你這一次機會,刺本王,然後滾。下一次,你死了本王都不會看你一眼。”
他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醇厚,略帶幾分喑啞的味道。
孟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沒動。周譽卻是眼疾手快,在他那位姨母下令之前,握着她的手,毫不留情地将那匕首對準了自己。
刀子深入皮肉半寸,捅的地方跟他兩年前射她那一箭的地方一模一樣。
他強忍住那一聲悶哼,拔出的刀子的那一刻推開她,“滾。”
孟瓊眼前一片迷蒙。
一時失語,卻也明白,他受了傷,此刻其他侍衛們和他姨母的心思自然都放在他的身上無暇顧忌她。
她愣了愣,耳邊是一片嘈雜的聲音。咬了咬牙,忍住淚意,頭也不回地走了。
定國夫人知道周譽對孟瓊的心思重,但怎麽也沒有想到會重到這樣的程度。
“譽哥兒,你……”她指着周譽,涕淚漣漣,一時之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映紅生怕自家主子氣出個三長兩短來,忙去撫她的胸口。一時之間,屋內亂作一團。
定國夫人哭道:“你覺得我是故意刁難那丫頭,可譽哥兒,縱然害死你母親的不是她,可她十三年前怎麽就那麽巧,專門來這南陳郡陪着你呢?”
“天底下那麽多地方,她千裏迢迢怎麽就特地到南陳郡來呢?”
定國夫人啞着嗓子。
周譽胸口疼得厲害,額前一片冷汗津津,見孟瓊走了,心下才安了一些。他身子骨本就不好,定國夫人的話只在他的腦中翁然,他頭痛欲裂,一陣眩暈,咬着牙強撐着站了起來,豈料還沒有站穩,就一口心頭血嘔了出來。
繼而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
農畝之間,滿是犬吠之聲。李昶累了幾日,睡得死,所以映紅敲門的時候他根本不曾聽見,也不知道孟瓊出去了,直到這人滿手是血的回來,他才知道她出去了一趟。
“你怎麽了,受傷了?”
李昶瞧見孟瓊手心裏的血,一驚。下意識地以為是她的血。
孟瓊無措地搖搖頭,再擡眼時,眼圈已經紅了,“周譽的。”
“他會死麽?”
“他幾年前替先帝平叛的時候本就受過重傷,我怕他死。”孟瓊竭力讓自己鎮定,可擔憂的言語還是出賣了她。
李昶都不需要再問別的,便知曉一定是周譽身邊的人先難為的她。
他若是周譽,有這麽個姑娘十幾年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別說讓周圍的人難為她,就是為她死,也是甘願的。
所以,周譽受了多少的傷,流了多少的血,李昶私心裏都覺得那是他該的。
“他不會死。”
李昶溫聲勸慰她,雖則不需要問,可還是耐心等她開口,同他講一講這事情的前因後果。
孟瓊開口将今日所經歷之事都說了一遍,定國夫人對她誤會至深,除非她有朝一日真有那個膽子指着長平王,說就是他害得上陽關成了一座死城。不然,她與定國夫人之間的恩怨不會善了。
這世上,仁善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容忍。
李昶太了解孟瓊了,倘使不支開她,讓她盡快走。她只會因為周譽,對試圖加害她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心軟。
“還是明日走麽?”
“血靈芝還在玉郡主那裏。”孟瓊蹙了蹙眉頭。
李昶卻是直接了當,“收拾你的東西,你今日就走,血靈芝我替你去找玉郡主要。”
玉簟秋這個人雖不是什麽和善的人,但她說出的話不會反悔。
孟瓊也覺得自己再這麽待下去,遲早出事。她心裏擔心周譽,可又清楚,自己的擔心于周譽而言是負累。于是接受了李昶的提議。
離開南陳郡,今夜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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