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阿姐

“不想見我, 是她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周譽這個人從不在乎旁人的想法, 只想知道, 他的猜測是不是對的。不想見到他,是不是她的意思。

李昶索性也不正面回答他,只是回,“她知道你在樓下, 我同她講了。”

周譽呼吸一滞, 卻依舊表現出鎮定的樣子, 只淡淡道:“她怎麽說?”

“她說讓我不要把自己摔傷, 旁的就再也沒了。”李昶迎上周譽的目光。

挑釁這樣的事他從來是不屑于做的, 他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至于眼下這個人心裏會怎麽想, 同他有什麽關系呢?

客棧裏燈火通明,可來往的客人并不多。這麽晚了, 大家多半窩在床榻之上睡了。

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大, 但孟瓊确實聽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出去。

卻也不想讓李昶再跟周譽多言。

周譽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 惹惱了他, 李昶是讨不到好的。她不想李昶受到無妄之災。

思量之下,她還是披了件單薄的衣裳起身, 摸索到了門口。

“進來吧。”

“李昶。”

孟瓊低聲開口,那一雙眸子雖看不出什麽焦距,但可見對李昶的依賴。

半月不見,她比之前要清瘦一些。但李昶待她事無巨細,她的氣色倒也還算好。

“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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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

周譽看着她, 這半個月于他而言過得像十多年一般漫長, 他早知道沒有她的日子會很難熬, 卻沒有想到,這般難熬。

周譽有許多話想要同她說。

那些言不由衷的口是心非的傷人言語他是真真切切後悔了的。

“我也進去。”

孟瓊不知道他為什麽還會想到來找自己,她也不知道殺不了沈遣,她還能替他做些什麽。

梁閣為接下生意而生。

她想用沈遣的命去換取他相信她的話,本身也是生意的一種。

沈遣不死。

他不肯信她,在一起也是相看兩厭,互相折磨。

“周譽,李昶這個人說話一向直來直去不懂迂回,他如果所言有不到之處,我還希望你看在他幫你遷郡的份上,不要太放在心上。”

孟瓊以前能靠看周譽的神色去揣測他的心思,可現在只能聽聲識人,真的是太麻煩了。

她是怕他放在心上麽?

她分明是怕他,像刁難她一樣,刁難李昶。

周譽捏緊袖口, “我不會為難他,你放心。”

“多謝。”

孟瓊倒不是故意生疏,只是在經歷那麽多之後,她總覺得她的親近于他而言也是一種負擔。

人鬼門關前走一趟,總能夠明白這世上更多的道理,勘破更多。

放不下的都是執念。

她早該舍去。

“眼睛找大夫看了麽?”周譽心裏一陣酸澀,卻還是勉勉強強笑了笑,同她像是故交舊友一般敘話,

孟瓊“嗯”了一聲,“找了,大夫說碰着腦袋了,好不好看緣分。”

說完後,雖知道這人對自己應該不會有太深的內疚,可還是覺得如果擱在兩三年前,那時候的周譽見她這個樣子一定會很難過。

所以又補了一句,“眼睛看不看得見,我倒是真沒那麽在意。你知道的,我這一生殺太多人了,有時候我會害怕。但現下眼睛看不見了,我反倒是覺得生前受些磋磨,死後不至于太慘烈。”

“孟瓊,你這麽說是怕我愧疚麽?”

周譽偏頭望着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情愫,有一瞬間的期待。

“不是。”

“魏王殿下,您想多了。”

心底的柔軟被收起來,掉下懸崖那一日,孟瓊就已經想好了,無論生死,她與這個人再不談情。

“李昶。”

她扶着門框的手松開一只,向李昶遞出。

作為一個瞎子,她這些日子沒少靠李昶攙扶,這樣的動作本身再尋常不過。

可此刻,當着周譽的面做,倒是有些刻意。

周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與李昶親近,面上雖鎮定,可手指的骨節一點一點捏緊。

她雖是習武之人,但平日裏其實很注重男女大防,如此親近李昶,若非心裏當真把這個人當自己人,當真很喜歡他,是不會這樣做的。

“王爺……剛剛那個是孟姑娘麽?”

王洛之在下面剛好碰上了下來要同周譽談事情的孟獲,被他絆住,恭維了幾句。擡頭的時候瞧見一個杏色衣衫的年輕姑娘站在那裏,身形跟孟瓊如出一轍。

那個杏衫旁邊的身影又紮紮實實跟李昶如出一轍。

王洛之心中欣喜,她還活着這件事真是太好了。所以興沖沖地上來,剛上來就瞧見那客房的門已經阖上了,自家主子一個人正立在外頭,垂着的手捏着折扇出神。

“是。”

周譽沒回絕王洛之,而是坦白點了點頭。

“那怎麽不……”

王洛之原想說那怎麽不同她好好談一談呢?可瞧見自家主子站在門口,就明白了。

“走吧。”

周譽雖悵然若失,但還是輕笑一聲,“她不想見我。”

王洛之見他還能笑出來,心裏松了一口氣,追問,“孟姑娘不想見你,那日後我們就不來找她了麽?”

王洛之看着周譽這幾日日日噩夢纏身,無數次冷汗浸濕額頭,在夢裏叫着孟瓊的名字。

他知道周譽這些日子是怎麽活下來的,所以不知道日後的日子,身邊如果沒有孟瓊,周譽該怎麽過。

“找啊。”

怎麽可能不來找她呢?

“這幾日先在蜀地找個最好的看眼睛的大夫,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周譽吩咐王洛之。

王洛之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沒話說了。

周譽倒是一眼洞穿了他的想法,“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了她太多的傷害,如今已經不配再出現在她面前了?”

王洛之沒敢開口。

“可是不行。”

“沒有她,我還不如死了。”周譽喉結滾了滾,笑了笑,眼角處卻有些濕意。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洛之這樣想着。

“那孟将軍現在還見麽?”他恭恭敬敬地問。

周譽這才想起來有個孟獲,“見,既然來了,自然沒有不見的道理。”

客房裏燈燭已熄,周譽找上門是李昶可以預見到的,只是不曾想這麽快。

左右今夜是睡不着了,李昶睡在打好的地鋪上,兩只手枕在腦後看着一片漆黑的房梁。

“小緣,等休養得再好一些,你還要回梁閣去麽?”他不确定地問。

孟瓊這些日子也在想這個問題。

如果她的眼睛一輩子看不見了,該如何再替梁閣做事是個問題。

方君寒早早地就想解散梁閣,跟他的一幫子紅顏知己躲進深山老林裏過安生日子了。

她一直不願。

只是因為她是梁閣的閣主,她手底下還有一大幫子的人等着她接生意養他們。

孟瓊道:“回肯定是要回的,當初老閣主把梁閣交給我,就是希望我能用我的一生将梁閣發揚光大。但怎麽說呢,李昶,我總覺得梁閣的這條路走偏了。”

她很少這麽坦誠地同人講過她內心的糾結和困惑。

“最初的時候,我們分明都是為了活下去才加入的梁閣,”

“可如今,我們什麽都有了,可刀子握在手裏反而收不住手了。今日五千金,明日一萬金,大家夥心裏都有過金盆洗手的心思,可真當那金盆擱在眼前,第一反應又不是洗手,而是将那金盆抱走。”

孟瓊不知道自己這麽說,李昶能明白多少。

但她确實是這麽想的。

最初他們為了活命加入梁閣,後來他們被梁閣的富貴迷了眼,反倒是會丢了命。

“跟着自己的心走。”

“孟瓊,我還記得兩年前的你,自由灑脫。錯的決定也好,對的決定也好,我都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李昶看着她,眼神溫暖且有力量。

孟瓊聽着李昶的話,心裏有一瞬間的動容,“蜀地的大夫治不好我的眼睛,在這裏再待幾日你就帶我回梁閣吧,免得夜長夢多。”

她的夜長夢多指的是周譽,李昶聽出來了。

李昶微微笑了笑,道了一個“好”字。

……

這客棧的隔音不是很好,最初是孟瓊和李昶聽了聶芳菲和孟獲的房事聽了好久。

後來風水輪流轉,是聶芳菲聽孟瓊和李昶的敘話聽了兩個時辰。

“你怎麽得罪小緣了?”

“如今你在她哪裏可算是用夜長夢多四個字來形容了。”

聶芳菲從來是個單刀直入的人,第二日一早,直接找到了周譽的軍營去。

彼時周譽正在看軍報,長平王擅長帶兵,但這些軍報上的字密密麻麻看得教人頭疼,所以他徑直将這些交給了這位外甥。

周譽聞言頭也不擡,沒好氣地嗤她,“你不問問你那情郎投誠成不成功,倒是問起我的私事,有意思?”

“有意思,當然有意思。”

聶芳菲認識周譽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看他遭現世報,樂得擊掌而笑。

“我雖然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麽,讓喜歡你這麽多年的人不喜歡你了。可做姐姐的,到底還是疼你,周譽,別怪姐姐沒有幫你,李昶對孟瓊的心思可深着呢,這個人可留不得。”

聶芳菲撥弄着手上的指甲,眼底流光閃動。

周譽很是平靜:“我知道。”

李昶對孟瓊什麽心思,他怎麽可能不清楚呢?

“清楚還留着他?”聶芳菲輕笑一聲,“魏王殿下,你真是越活越仁慈了。不過沒關系,阿姐已經幫你了。今夜之後,世上将不會有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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