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婚禮

寒夜蕭瑟, 雖已經初春,但到了夜間, 風吹在身上依舊料峭。

“今日聖上下旨立了儲君, 前往蜀地的軍隊也動身了,大人,我們需要做些什麽麽?”

荊州刺史徐重清不知什麽時候來了燕都,此時此刻, 正立在案幾同孟庸昶低聲絮語。

一燈如豆, 蜀地關系到大燕的生死存亡, 徐重清厭惡長平王, 卻也知, 他是大燕的一把利刃,見血封喉, 若沒了這把利刃,大燕只會淪為他族砧板上的魚肉。

孟庸昶背對着徐重清站着, 他身上的官袍鮮紅, 早朝已經過去很久了, 可這身官服卻未脫下。

“ 此事倒是可以先放一放。”

“重清, 陳直是你當初在燕都一手提攜上來的人,那些不該給的東西, 他給魏王了麽?”

寒風吹動窗外的枯枝,發出“沙沙”的聲響。孟庸昶嗓音如冷泉一般,不似平日裏左右逢源時那般和煦。

徐重清愣了一下,“給了。”

孟庸昶閉了閉眼,他如今已經老了, 連胡須都開始發白了, 可知天命的年紀, 這幫孩子并不讓他安生地過。

“浙江的那三百多個買了裏長位置的人,蘇杭那一百多個買了鄉長位置的人,你是怎麽安置的?是直接放縱他們胡來,還是該教的都教了?”

孟庸昶轉過身,突然拿起了名單,一頁一頁輕輕揭過。

他從頭到尾沒有一句重話,可是徐重清從背後升騰起一股子寒意,這股子寒意讓他膝蓋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下官該死,該死!是下官連累了相爺!”

“您當年在行此事的時候就提醒過我,說這樣的事情不能自己沾手,即使沾手了也不能讓人瞧出來,是下官剛愎自用沒有聽您的話,啓用了賤內娘家的小舅子這才連累相爺,遭此大禍。”

“賤內快要臨盆了,家中老母也已經八九十了,還請相爺放下官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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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重清跪在地上對着孟庸昶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這聲音磕的清脆,等再擡頭時,額前滿是血印子。

孟庸昶擱下手裏的賬本,捋了捋胡子,卻将人扶了起來,不緊不慢地替徐重清拍了拍身上的灰,“你我同朝為官幾十載,都是為天家做事,是同僚一場,本官奉旨徇公多年,你怕老夫做什麽?”

“夫人要臨盆了,更不能這樣灰頭土臉的回去,你放心好了,你們一家,會安然無恙地離開燕都的。”

徐重清的一顆心仍舊“突突”地跳個不停,“孟相,此事着實是給相爺添麻煩了,若相爺真能不計較,重清結草銜環也當相報!”他說着對孟庸昶屈身行了一禮,涕淚交加。

孟庸昶點點頭,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徐重清今日來就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見孟庸昶允他走了,感激涕零地又叩了三叩。

月黑風高,徐重清的腳步聲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孟庸昶的書房裏放了一尊佛像,是大慈大悲的彌勒菩薩。他緩步行至佛像前,捏起三炷香在佛前拜了拜。

耳旁傳來一個年輕守衛的聲音,“大人,殺了他麽?”

“菩薩面前講什麽打殺?”孟庸昶呵斥手底下不懂事的守衛,待到上香完成後,才平複心緒道:“他夫人喜歡他的郎君幹幹淨淨的,你不要把徐大人的衣服弄髒了。”

他閉了閉眼。

歲月一過已經幾十年。也許提到徐重清的夫人時,讓他想起了舊人。

他終究還是遺憾出聲,望着佛像牌匾亡妻韓氏的牌位喃喃道:“你拼了命生下來的孩子最終還是幫了別人,小緣……她一點兒也不像你,我會讓她活着的。但我所能給她的,也僅僅是活着。”

牌位沒有說話。

死去的人沒有聲音。

妻離子散,衆叛親離。如果可以,孟庸昶很想把已經死了很多年的妻子叫回來,問問她,自己如今是做錯了麽?

可她已經死了很多年,再也沒法子回答他,也攔不住他了。

……

雖然知道是假成婚,可當喜慶的燈籠挂滿整個梁閣的時候,孟瓊還是有些無所适從。

梁閣這個地方,見的最多的紅色就是鮮血。許是婚喪嫁娶這樣人世間溫情有關的事情鮮少出現在梁閣,閣中人這幾日都格外的興奮。成婚前一日,還自作主張往孟瓊的被子裏放了許多花生,她硌的渾身不舒服,掀開枕頭,還有許許多多的棗子。

孟瓊是第一次成婚,但也喜娘說過,這些東西應當新婚當夜鋪在喜床上的。

她如今還在梁閣,還沒走呢,這麽鋪顯得也太沒見過世面了。

宋月溪看她被硌得成了一張苦瓜臉,捂着嘴巴發笑:“你瞧瞧,你還沒有走呢,你們閣裏就這個樣子了,你要是走了,還不得歡天喜地打鼓啊?”

孟瓊利落地整理被褥,倒也不生氣,只是很理解閣裏的人,笑道:“也就我成親能讓他們這麽鬧鬧了,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人,很多事情不懂也很正常。”

人生來都是血肉做的,雖在冷冰冰的死士閣,也有感情。孟瓊回到燕都以後,做的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放那些想要離開的人走。

将來金盆洗手,隐姓埋名,能夠上正常人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也是好的。

“明早你就成婚了,細細想來,日子過得也真快。”宋月溪抱着手臂感慨人生,似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俏皮地沖着孟瓊擠了擠眼睛,“阿姐,你快些把床鋪好,今晚我陪着你睡。”

陪這個字說得很有靈性。

孟瓊本想今日自己睡一覺,想想事情的,又何須人陪?可她既然這麽說了,孟瓊也不忍心拒絕她,因為抿抿唇笑笑,“好。”

将被子裏的花生和枕頭下的紅棗抖掉,花了她不少的精神。明日天不亮喜娘就會來,宋月溪整個人貼着孟瓊,都說做新娘的人前一夜都睡不着,會欣喜地盼着她的夫君。可在孟瓊身上,宋月溪卻沒看出任何的期盼。

“阿姐,如果明日要嫁的人是那個姓周的,你會開心麽?”

雖然那個人對孟瓊做過很惡劣的事情。

雖然孟瓊曾說過再也不想回頭。

但宋月溪不信她真的不喜歡周譽了,正如此刻,明明提到了他。她還是會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

“不會。”

“這種話啊,你也就只能騙騙你自己。”宋月溪笑她口是心非,提到周譽,她剛好想起前幾天陸九水同她說的話。

“阿姐,周譽在琅琊那兩年,他一直派人暗中護着你,你跟李昶之間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周譽知道你們結伴,知道你像當年陪着他一樣陪着李昶,他那時心裏一定很不舒坦,但多少次你因為李昶差點要喪命的時候,他又還是舍不得你,還是出手了。”

宋月溪聽陸九水說起這些舊事的時候先是震驚。随後又覺得如果這樣看來的話,那那個姓周的對孟瓊也談不上那麽壞。

還算有良心。

宋月溪以為聽了這些,孟瓊會有些許波動,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卻半點波動都沒有。

只是轉過了身去,“早些歇息吧月溪,以後不要再跟我提他了。”

她嗓音輕柔。

可提起周譽時,卻明擺着帶了些許的拒人于千裏之外。

宋月溪沒再說話了,只是貼着孟瓊,貼她貼的更緊了一些。

次日一早,天還沒有亮。梁閣外頭就響起了喜氣的鞭炮聲,鑼鼓聲。

方君寒為了應景,今日也穿了一身紅袍,許是怕不夠熱鬧,還邀請了他擅長歌舞的莺莺燕燕來此。大家花紅柳綠,各自妖嬈。

不像是孟瓊嫁人,倒像是方君寒娶他的十八個露水紅顏過門。

孟瓊穿上了李昶先前送來的一身鮮紅的嫁衣,她生得本就嬌豔,只是素日裏不愛施粉黛,如今穿了這一身紅戴上鳳冠,打十米之外瞧就是個美人。

喜婆瞧了樂得直誇,“這麽美的姑娘去哪裏找?”

“您和新郎官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啊。”

孟瓊莞爾笑笑,沒有說話,大紅的蓋頭從頭頂墜下,孟庸昶身為父親自然也早早地來到了梁閣。

她本該從孟府出門的,可孟府于她的回憶太少,縱然成長後在那裏待過兩年,可得到的情感大多是虛情假意,所以孟瓊并不願意從孟府出閣。

雖然将來按照她和李昶的計劃,他們還是要去孟府住一住的,可眼下,她還是更願意從梁閣出去。

“一晃眼,你已經這麽大了。”

“你娘瞧見你這個樣子,該有多高興。”

雖則在出門前,孟庸昶已經想好了自己這個女兒和女婿的歸宿,但瞧見當初抱在手裏的嬰孩一下子長這麽大時,又到底還是感慨。

孟瓊蓋了蓋頭,屈身對孟庸昶行了一禮,“多謝父親。”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謝他什麽,但禮數終究還是不可廢。

孟庸昶“嗯”了一聲,對着喜婆揮了揮手,新郎倌剛好來了,喜婆饞着孟瓊的手把她領了出去。

李府裏,此刻熱熱鬧鬧,高朋滿座。孟瓊在車轎內的時候正襟危坐,生怕弄亂了自己的發冠。

“緊張麽?”

李昶坐在高頭大馬上,明明是自己緊張,卻還笑着問孟瓊。

“有點兒。”

畢竟是第一次成婚,沒什麽經驗,說不緊張是假的。

李府的門口挂着一連串的鞭炮,新郎官領了新娘子回來,鞭炮聲“噼裏啪啦”開始響。

馬車停了,孟瓊摸索着車轎的框框,本是要尋喜婆的攙扶下來,卻不曾想,牽住她手的卻是李昶。

“我扶着你。”

溫潤又和煦的聲音。

孟瓊捏緊他的手,因為頭上有蓋頭瞧不見路,所以格外依賴他。

不遠處是前來恭賀的賓客,自然也包括周譽。他看着孟瓊跟李昶緊緊相扣的手,似乎隐隐已經能想到孟瓊跟李昶的下半輩子了。

“真成婚了。”

“孟家這丫頭是認真了。”

陳直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刺激着周譽。

既然來了,總不能觸她的黴頭,周譽佯裝無事地笑笑,“漂亮不漂亮?”

“漂亮跟你有什麽關系?”陳直戳了戳周譽,心想這人不是被刀傻了吧。

卻又聽的他道,“她如今好,就夠了。”

兩人正各懷心事地說着話,從天而降不知哪裏來的一把飛刀。孟庸昶雖老邁,卻突然叫了一聲“小緣小心!”緊接着,将女兒撲倒在地。

孟瓊整個人懵了一下,鳳冠落在地上撞得她腦殼疼。她要站那裏,卻聽得自家父親鼻息裏透着一絲疼痛。

這是鬧得哪一出?

她懵了一瞬,想要起身,卻被孟庸昶壓得死死的。

“李昶!你小心!”

她咬了咬牙,耳邊是破風的飛刀聲。她伸出手,卻因為蓋頭蓋着腦袋什麽也看不見,根本不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麽。

只聽得兩聲不一樣的悶哼。

她清晰地辨認了一下,一聲來自周譽,一聲來自李昶。

“糟了,這飛刀有毒!”

陳直看着先被飛刀射中的孟庸昶的肩膀處滲出黑血,心頭頓時一涼。

孟瓊自然也聽見了陳直的聲音,飛镖有毒這四個字讓她心裏陡然一驚。

眼淚順着鼻梁往下落。

“是你麽?”

“你要殺他,也要殺我?”

她僞君子的父親将她壓得太死,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空間裏,她咬着牙問他。

孟庸昶沒有回答她,他又怎麽會在此處回答他的傻女兒這個傻問題呢?

孟瓊閉了閉眼,肩膀都在發抖。

前來此處的都是參加婚禮的賓客,飛刀落下時,大家都四散奔逃。可陳直卻沒能拽住周譽,這飛刀除了第一刀是奔着孟瓊來的以外,其他的都是奔着李昶。

陳直也不知道周譽是哪根筋不對了,竟然不顧自己性命地過去推開李昶。使用暗器着在暗,他們在明,這明擺着去送死。

現在好了,受了傷也沒人管他,孟瓊從始至終只關心過李昶。

不過。

這個李昶是不大行了。

陳直看着這動亂的一幕,冷靜而又克制。

周譽為他擋下的飛刀射的是手臂,孟庸昶被射中的是肩膀。

只有這個新郎官。

胸口插了三支飛刀,怕已經是個大血洞了。最要命的是,這刀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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