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赴死

“不得了了, 殺人了,殺人了!”

人群裏冒出賓客的一聲哭叫, 孟瓊先前呼喚李昶, 卻許久聽不到他的聲音。她的心發慌的厲害,又接連叫了兩聲,卻只能感覺到虛空之中有那麽一只無力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沒事……”

低啞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微弱到孟瓊幾乎聽不清。

李昶胸前滿是鮮血, 那血讓大紅喜袍的顏色變得黯淡下去, 可是盡管如此, 他還是極盡全力地對孟瓊笑了笑。

孟瓊感受到手背上的那只手變得漸漸冰涼, 她用盡所有力氣掙脫開了壓在自己身上的那所謂的父親, 一把掀開了蓋在自己頭上的蓋頭。

在瞧見胸前滿是烏血的李昶時,她整個人都怔了一下, 爬過去爬到了他的身邊,将人摟進了自己的懷裏。

“別哭……”

李昶已經沒什麽力氣了, 他預料到走出這一步自己會經歷些什麽, 也知道妄圖跟孟庸昶鬥, 無疑是以卵擊石。

可他不得不這麽做。

他貼近孟瓊的耳朵, 用近乎氣音同孟瓊講了幾句話,“我那裏有十多分浙西農戶的口供, 還有浙東巡捕司的證詞,東西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竹林裏……就在我們第一次認識時,我以為你要尋死,多管閑事攔你的那棵大樹下……”

李昶笑着,帶着幾分濕潤的睫毛貼着孟瓊的額頭。他喜歡這個姑娘, 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跟她貼的這樣近。

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手, 他摸了摸孟瓊的臉, 替她擦掉了臉上的

眼淚。

“不哭了……”

“小緣,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要笑啊……”他的話斷斷續續的都是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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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話,當年福惠皇後死前也是這樣同她說的,她說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孟瓊看着李昶的手漸漸沒有了力氣,看着他的手漸漸地跌落了下去。

她的一顆心也跌到了谷底。

“李昶,活下去。”

“你只要撐下去,我就答應你,去喜歡你,并且只喜歡你一個。”

她哽咽着貼着李昶的額頭,想要說的話也是斷斷續續。

可那人卻再也沒有回應。

這刺客明擺着就是奔着李昶來的,李昶不行了之後,立刻就從廊檐上跑走了。

新婚之日,要了新郎官的命,真的是太慘了。

陳直看着這一幕,心裏說不出的怆然,怆然的同時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周譽。

生死之上,自然是如今倒在地上的這個對孟瓊來說更重要。

可陳直當初是見過孟瓊是如何對待周譽的,但如今,她卻沒有分出半點目光給他。

飛刀上是毒,傷的雖是胳膊,但以周譽如今的身體,這毒縱然有解藥也夠他受的。

陳直瞟了一眼周譽,他面色蒼白,目光卻緊緊地盯着孟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但無論如何,想的肯定不是什麽好事,畢竟孟瓊那一句,“如果你撐下去,我就喜歡你”是清清楚楚被陳直聽見了的。

他都聽見了。

身邊這位魏王殿下又怎麽可能聽不見?

孟瓊抹幹臉上的眼淚,溫柔地将李昶放下後,突然拿起了一旁的飛刀。

“是你麽?”

她拿着飛刀,往孟庸昶面前走了過去。

如果從前父女之前還存着一絲的體面,那麽到如今這一步,他們的體面早就已經被撕扯了個幹幹淨淨。

孟庸昶站起來,作老邁狀,捂着肩膀上的傷口,一“小緣,你這是在懷疑為父?”

此刻,他仿佛真的是一個為了女兒擋刀還不被女兒理解的老父親,瞧着當真可憐的樣子。

“你只要告訴我,是你麽?”

“滿堂賓客,衆目睽睽,你既然懷疑為父,那你不如直接殺了為父。”

在場賓客一陣唏噓。

孟瓊拿着刀只覺得惡心,“你以為我不敢麽?”她臉色蒼白,飛刀在手裏打了個花轉。

如今這裏頭幾十雙眼睛瞧着,她若真親手殺了孟庸昶,那便是坐實了謀害朝廷命官的罪狀。

“孟瓊。”

一只溫熱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啞的帶着規勸的嗓音入耳,孟瓊再想動時,手已經被周譽死死地拽住。

“你也要攔我麽?”

孟瓊不可思議地看着周譽,她都差點忘了這裏還有個他。

仔細說起來,她這父親應該說他的政敵才是。他攔她做什麽呢?

孟瓊擡手想要掙脫開他,可是他力氣卻大的駭人,任憑她如何掙脫,也掙不開。

“你幫着他,是覺得我也不忍心殺你是不是?”

孟瓊沒有什麽耐心了,含着眼淚瞪他一眼。

相識這麽多年,這絕對是孟瓊對他說過最難聽的話。

“是。”

周譽低頭看着她,喉結滾了滾。

陳直抱着手臂看着這一幕,心道:大哥,你如今哪來的底氣?

果不其然孟瓊沒空跟他扯,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周譽明白她眼下情緒不是很好,沒真對他拔刀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容忍了,沒說什麽,只是對後面的陳直使了個眼色。

陳直會意,走到孟瓊的身後,一個手刀從脖頸處劈過去。孟瓊眼前一黑,手裏的刀子落地,輕飄飄要倒下去的時候被周譽穩穩當當接住了。

“你還撐得住麽?”

陳直看着他滲血的胳膊和不是很好看的臉色。

“無妨。”

周譽擺了擺手,示意陳直自己沒事,只是擦了擦唇邊溢出的鮮血。

飛刀上的毒發作了,還沒事?陳直靜靜地看着這人故作鎮定。

只見周譽往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了孟庸昶的面前。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派人毒殺女婿,孟相不愧是千古第一人。”

周譽不曾刻意壓低嗓音,只是當着所有賓客的面對着孟庸昶冷冷譏諷。

魏王府這些年跟孟府一直有嫌隙,但是恩怨一直不曾放到明面上來。

可周譽這直白地冷嘲熱諷,卻是把恩怨直接放到了明面上。

孟庸昶依舊裝傻,“魏王此言何意,難道老夫真的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麽?”

“是不是,孟相自己心裏清楚。”

飛刀上的毒開始發作,周譽唇邊又溢出些許的鮮血,他渾不在意地低頭擦幹淨,緊接着又淡聲道:“本王若死了,你也活不成,給你兩個時辰,把解藥送去魏王府。”

說着,又望了一眼哭倒在地上的李昶,李母正伏在他的身邊哭着。

一介書生,卻依舊有螳臂當車對抗世道之心,周譽敬佩他。

“陳大人,煩請去大理寺請一趟寺丞,李府今日遇難,這個案子倘使查不清楚,讓他提頭來見。”

周譽抱着一身喜袍的孟瓊出門,臨走前,對着陳直開口。

……

月照中庭,院子裏滿是月桂的香氣。陳直去大理寺忙上忙下了一趟,再去魏王府的時候,解藥已經被不知名的人送來了。孟庸昶自然不會直接派他的人來送,但送這藥的人多多少少跟他也有些關系。

飛刀上的毒藥早在李府的時候就已經發作了,但周譽愣是忍住了痛楚,将孟瓊帶了出來。

“她今日穿着喜袍,在心裏早已經把李昶當夫婿了,新婿死了,你卻把她從那裏帶了出來,孟瓊現在是被我劈昏了,她要是醒了,一定恨死你了。”

陳直抱着劍看着燈光下刮骨療毒的周譽,冷汗滲在他光潔的額上,他俊朗的眉宇蹙起,痛也強忍着,絕不叫一聲。

周譽雙目緊閉,冷汗簌簌下落,手攥住了桌角,喘息了一聲後,吸氣道:“留下她讓那些賓客指點羞辱麽?”

“那你也不能這麽把她帶走啊。”

今日孟瓊提刀要殺自己的生父已經是朝野上下的異聞了,他這個魏王名聲本就不好,還就這麽奪走了新娘,像話麽?

大夫的骨刮完了,紗布一層一層綁上。

周譽今日心頭一直有一層郁結,但如今才把這一層肺氣俯身咳出來。

他低咳了兩聲,眉宇間的汗滴未散,再擡眼時才終于說出冷冷道出自己的顧慮,“你見過哪個新婦在新婚之日死了丈夫在婆家能過好的?”

陳直來之前特地去打探了一些關于李老夫人的事,“可李昶的母親待孟瓊一直很好。”

“那是她的兒子還活着的時候。”

周譽無意揣度李老夫人的心思,他相信李老夫人也許是真的對孟瓊好。

可是她的兒子死在這一場喜宴上,她再次瞧見孟瓊,即便待她好,也不可能同以前一樣了。

“那你不怕她醒來鬧着要見李昶?”

這話說起來對于周譽雖然殘忍,但陳直還是要說。

從前,她一直在思念的只有他一個。

可如今,她心裏裝的早就不止他一個了。

“鬧就鬧吧。”

周譽深深地望着孟瓊,自嘲道:“只要她沒拿刀刺死我,總能熬到她清醒過來,明白把李昶沒做完的事情做下去才最重要的時候。”

“你出去吧。”

“我想跟她單獨待會兒。”

周譽敷好了傷藥,開始垂着眼攆人。

早對人這個樣子,哪裏還有後面的事兒。

陳直不擔憂孟瓊,只是擔心周譽,擔心他真把這條命搭在現在這個已經沒有那麽喜歡他的人手裏。

“她也許沒有以前那麽喜歡你,但今日在喜堂之上,你攔她,她也沒有對你拔刀,說明心裏還是三分留情的。”頓了頓後,陳直又繼續,“你如果執意不肯讓她走,那最好多示弱。”

如若還是從前的冷硬脾氣,依照孟瓊如今這個情緒,多多少少得給他再添點新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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