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臨頭

孟庸昶為官多年, 在朝中有不少黨羽,但也有不少宿敵。這些年手裏面捏着他罪狀的何止一個人, 如若落在了三司手裏, 任憑他是大羅神仙轉世,也再翻不了身。

“陛下,老臣為你殚精竭慮數十年,您就是不看在老臣自己的份上, 也該看在您母妃的份上啊, 不該聽這些小人妄言!”

孟庸昶跪在地上繼續磕頭, 一聲接着一聲。他如今蓬頭垢面的樣子屬實可憐, 元祐看得于心不忍, 自然會想到自己的母親。

可朝中的這些尚書,一個一個的, 又都被周譽叫來了,他這個做皇帝的也騎虎難下。

周譽好整以暇的目光望向他。

周遭除了他的目光外還有一雙雙尚書們的眼睛。

“舅舅, 你先起來!”元祐咬牙, 紅着眼将孟庸昶扶起來。

孟庸昶這一遭雖在周譽的手裏折了一下, 但只要能抓住這個外甥對自己這個老臣的最後一絲憐憫, 一切就都還不算輸。

孟庸昶一張老臉上滿是血污,顫顫巍巍地在元祐的攙扶下起來, 可下一刻卻聽自己這外甥咬牙道:“三司雖惡劣,卻也要勞煩舅舅進去待上個幾日了。”

元祐說着扭過臉去,似是沒有辦法直視這位舅舅。

孟庸昶原先還是一副垂老可憐的模樣,可在聽聞這話後,趴在房梁上的孟瓊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眼神變了。

她這兩面三刀的爹, 她是最清楚不過的。好不容易利欲熏心爬到了這一步, 又怎麽會甘心進入三司那種鬼地方呢?

她捏緊了手裏的刀刃, 直接告訴她,不對,很不對。

果不其然,孟庸昶緩緩地直起了腰來,他的身子原先是佝偻着的,如今突然立直了。

“陛下真的不給老臣半點餘地麽?”

怎麽沒有給他餘地呢?為了母族的興盛和繁榮,這些年他把大燕最至高無上的權柄都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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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瓊聽了這話都有些想替她那倒黴的皇表兄抱屈。

孟庸昶是否清白,如周譽所言,元祐知道的一清二楚。入了三司,縱然他能保住他的性命,可從前的尊貴榮耀,便都付諸了東流。

元祐明白舅舅突然問自己這話的意思,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年,自己的這位舅父,這位相國,确實做得太過。

“舅舅,入了三司,朕也會極力保全你的。”

外頭的天黑沉沉的,一聲“春雷”劈下,道觀外的百年老樹攔腰而斷。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莫怪老臣了!”

孟庸昶擡了擡手,那幾個原本摁着官員的侍衛突然拔刀而起,将刀子對準了一旁的這些尚書。

元祐是他的外甥,他終究還是舍不得動手。

孟瓊背後一片冷汗,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父親要做什麽,他是要殺了那幾個尚書,再仗着元祐對他的那一層感情,繼續在朝廷上招搖撞騙。

瘋了麽?

孟瓊不可置信,但很快又意識到自己無疑是在想一個蠢問題,不夠殘忍,不夠瘋,她的這位父親,又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孟瓊對着不遠處的大樹吹了聲口哨,半然後提着刀直接從上面跳了下來。

“小緣?”

孟庸昶看到孟瓊後冷笑了兩聲,只一句話。

“你今日提刀是要殺你的父親麽?”

他滿臉血污,再加上老邁,如今顯得格外的不人不鬼。

“我只想要你受到大燕律法的懲處,殺你不是我最想做的。”孟瓊的刀尖在地面上滑動着,她擡眸看着孟庸昶,父女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任何感情可言。

她是如此,孟庸昶又如何不是。

只是,同樣的,親緣關系在這裏,手刃血親,于他而言也确實艱難一些。

可這兒,還有個周譽啊。

“元祐,這些年舅舅待你當真就跟親子是一樣的,今日舅舅先幫你除去這些嚼舌根的老臣,再幫你除去這一個随時會威脅你皇位的兄長吧!”

孟庸昶擺了擺手,那些侍衛伺機而動。

孟瓊還沒有反應過來,戶部的尚書已經血濺當場。

“舅舅,你瘋了麽?”元祐驚呼了一聲,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庸昶。

血濺在元祐的脖頸上,滾燙。

他是皇帝,萬人至尊,操控生死,卻是平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溫熱的血就這麽濺上肌膚的滋味。

梁閣的人從天而降,跟孟庸昶手底下的這群大內侍衛扭打在一起。刀光劍影成一片,大內高手武功并不遜色,孟瓊跟他們打了一陣,很快發現,他們更多的人是奔着周譽去的。

周譽腰間有一把軟劍,劍劍利落地防備。可他身上有舊傷,幾十招過後,敗下了陣來。

方君寒這個人平時拈花惹草看着沒什麽真本事,可在躲閃方面卻很有一手,見周譽敗下陣來,孟瓊又應接不暇,只好咬着牙去幫他。

“姓周的,你帶着傷出來晃悠什麽東西?”

“魏王府待着逗逗姑娘不好麽?”

碎嘴子都這個時候了還想着姑娘。

周譽背上起了一陣濕汗,聽了方君寒的話,心裏想,魏王府哪裏有他的姑娘,他來此處,本也就是為了讓他的姑娘高興。

“元祐。”

“走吧,這些朝臣死了,還會有新的輔佐你和小儲君的大臣。這些人,不是你還考慮的,舅父能把天下送到你的手上,就能幫你守住這大燕的江山!”

一片殺戮,孟庸昶冷血冷心地勸誡着元祐。

“舅父,這就是你要的麽?”元祐求仙問道了幾年,他要塵世的權柄卻也想求得道家的超脫,他疼惜自己的這位舅父,可眼下這一幕絕不是他想要的。

他含着淚看着孟庸昶,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孟庸昶此刻心裏突然生出一股子怒其不争來,“這些大臣自你登基起哪個真的瞧得起過你?你有那麽多個兄弟,你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麽?你旁邊這位九哥,他當年是要跟你争皇位的!再說面前這幾位尚書,他們哪一個私底下不是覺得你是靠谄媚先帝才上的位?”

孟庸昶冷哼一聲,到如今也不再說那些君君臣臣的假話了。

元祐的母親是他最疼愛的妹妹。

當初送她入宮,耽誤了她的一生,一直是孟庸昶這些年心裏最深的一根刺。

他借着元祐得到權力,卻同時也是真的盼着這個外甥好。這份真心甚至要比他待自己的親生子女更甚。

“天吶,這場大戲,人家不領你的情,老頭兒!”方君寒鄙夷地看了一眼孟庸昶,他正和周譽配合着對付面前的兩個帶刀侍衛。

孟瓊擋在幾個尚書面前利落地揮着刀,眼看着面前的人倒下的差不多了,卻眼尖地看到方君寒在看戲。

這個有病的家夥,分不清場合。

“方君寒,你的左邊!”

“好嘞,我知道的。”他一個轉身,一劍朝着那侍衛揮過去。

“右邊!”

孟瓊喝了一聲,突然看到右邊那個侍衛拿起了刀,那架勢俨然是要把此刻背靠着背的周譽和方君寒直接捅個對穿。

“呆子!”她低低地罵了一聲,飛身過去,來不及多想,直接把離她最近的方君寒給推開了。

周譽原本正在全力地抵禦着這些大內侍衛,見孟瓊過來了,有些擔心她的安危,略微分了一下神,卻不曾想,也就是這麽一瞬間的分神,不遠處一柄長劍直接貫穿了他的胸口。

他悶哼一聲,疼痛讓他體力不支半跪在地上。

他昏沉之間看見了不顧一切也要護着方君寒的孟瓊,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從前最疼他的人,是真的已經不在乎他了。

雖說這麽想有些矯情,但他還是忍不住朦胧着一雙眼睛看着孟瓊,咬牙低低地喚了一聲,“小緣!”

孟瓊這才意識到剛剛那一刻發生了什麽,她責怪過他,恨過他,也有過想這輩子都見不到他的念頭。可眼下看着那穿透胸口的長劍,她的第一反應,竟然還是落淚。

“說我分神,孟瓊,你也不要分神啊!”方君寒大叫一聲,還有幾個侍衛沒倒下去呢。

她現在何止是分神,簡直是六神無主。

“那劍上沒毒。”

“也不是心口的位置,他死不了的!”方君寒企圖喚醒她。

“周譽,你……”孟瓊下意識地落了幾滴眼淚,很快又咬着牙擦幹淨,準備重新拿起劍準備同這些人拼個你死我活。

然而就在這時,幾個侍衛像是窺探到了什麽一樣,五六把劍齊齊從上而下,襲向他們。

周譽咬緊了牙關,意識到了什麽,突然欺身上前,用臂膀護住了孟瓊和方君寒。

“對不起……”

唇邊溢出鮮血,他感覺背上一陣鈍痛,意識越來越混沌,可他依舊很想跟孟瓊道個歉。

“住手!”

“再不停手的,朕會誅你九族!”千鈞一發之際,元祐終究還是沒有忍心讓這些人就這麽把他的兄長處死。

他畢竟也是曾經在福惠皇後膝下待過的孩子。

劍鋒不曾再深入,快速地拔出,幾個侍衛都面面相觑。

孟瓊的肩膀上都是這人潮濕溫熱的鮮血,她往他的背上摸去,也是滿手的血。

這場景讓她心驚,也讓她不由得回到了李昶死的那一天。

“你這個時候說對不起有什麽用?少用這些苦肉計,你就是死了我都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的。”她感覺他越來越沒有力氣,忍不住說着他當初說的狠話刺激他。

“可是你還是哭了。”周譽蒼白着臉笑笑,擡手将她面頰上的淚擦掉了,“這些日子以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李昶。”他嗓音發酸,有些微微的澀意。

薄薄的唇突然貼緊孟瓊的唇,溫熱的卻已經微弱的呼吸撲打在孟瓊的面上,孟瓊顧不上罵他,心中只有忐忑。

“周譽,你活下去,我跟你的賬就一筆勾銷了。”她低低地開口,神色裏帶了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地對他的依眷。

可周譽卻沒有再回答她,他眼前昏昏沉沉一片,沒有力氣再撐下去了,只是漸漸失去了意識。

“去死吧!”

一聲厲喝突然響起,孟瓊猛地擡起頭,原以為是原先的侍衛又要對付他們。

卻不曾想,是兵部的那位直接提起地上的長**向了孟庸昶。

這一槍直接戳中他的心房,孟瓊惶惑了一瞬,只看到鮮血汩汩地往外流。

“殺人就是要穩準狠!”

“孟相你做了這麽多年相國,沒想到還不如我一個匹夫!”

孟庸昶這些年朝中樹敵衆多,但兵部這位本質上來說并不能算他豎的敵。

只能說瞧不慣他的所作所為,為了一己私利,曾攔截軍糧,這事做的屬實惡心。再加上今日這些地方官員細數的種種。那他就該死。

“舅父!”

元祐驚慌地看着滿口是血的孟庸昶,哀哀地喚了一聲。

孟庸昶粗喘了幾口氣,沒有想到會遭此結局,伸出手緩緩撫摸了一下元祐的面龐。

這個孩子,真是像極了他的那位妹妹,從眉眼到神态,再到這些年的乖覺。

“元祐,守……守好你的江山……你在,孟府就在……”

無論如何,他是李家的皇帝,又何嘗不是孟府一族走出來的皇帝。

“舅舅……”

元祐哭了一聲,沒等孟瓊反應過來,也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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